【微阅读】陈平原:读书也是一种时尚的休闲方式
“休闲”自古就有,且颇受哲人的关注。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便将“休闲”看作一切事物环绕的中心:“人们以战争求和平,以劳动求休闲。”至于中国人,更是在创造及享受“休闲”方面有特殊禀赋,以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用英文撰写畅销书《吾国吾民》和《生活的艺术》,专门用道家哲学以及明清文人的生活趣味,来针砭美国人之不懂得生活。
可惜那个“伟大的悠闲者——中国人”,虽有文献依据,却只属于特定时代的贵族、智者与文人。
这是因为,选择休闲,有三个前提条件:第一,生活有着落,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第二,可随时中断繁重的体力或脑力劳动,获得足够的闲暇时间;第三,有能力也有愿望摆脱惯性,寻求新的生活体验。
若这么定义,则“让多数人能够摆脱劳苦工作而拥有自有时间的大众休闲(massleisure)萌芽于二十世纪,即那些能增加生产力并缩短人们必须工作时间的各项科技发明后”(参见GeneBammel &LeiLane Burrus-Bammel著,涂淑芳译《休闲与人类行为》第8页、11页,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6年)。那是西方人乐观的说法,在中国,“大众休闲”时代的来临,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
影响休闲的因素很多,如社会发展水平、经济能力、受教育程度,还有社会思潮等。二十世纪中国,大部分时间或兵荒马乱,或社会动荡,或物质匮乏,谈“大众休闲”未免过于奢侈。另外,还有意识形态的羁绊——在“劳动光荣”的口号下,“休闲”的身影显得很诡异,也很可疑。
我在《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光明日报》2009年8月20日)中,谈及鲁迅1932年刊行《三闲集》,是在反击成仿吾对他“有闲”的指责;另外,“以‘三闲’名‘书屋’,对于那些以无产阶级名义‘垄断革命’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很大的讽刺。”其实,“有闲”等于“有钱”等于“有罪”这样的荒谬推论,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并不十分陌生。记得“文革”期间,为了防止修正主义,我曾经春节不休息,跑到养猪场去捡拾猪粪、打扫猪圈,借此改造读书人的“臭毛病”。
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越来越少的人在第一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且劳动者所需的必要劳动时间也在逐渐减少。换句话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闲暇时间越来越多。而将“休闲”当作一个好词,且落实为国家政策,惠及普通百姓,确实是不久前的事。
政府官员称,我们的公共假期有115天,已达到了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很多人吐槽,说这不可能,自己并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其实是这么算的,一年52周,每周两天休息,共104天,外加11天公共假期,合起来不就是115天吗?至于你是否经常加班,或如何落实带薪休假,那是另一个话题。
百姓“有闲”做什么,最好是出去旅游;因为,那样可以成就另一个产业,有利于国民经济的发展。两年前,国务院办公厅下发《国民旅游休闲纲要(2013—2020年)》,力图建立“与小康社会相适应的现代国民旅游休闲体系”。那是国家旅游局牵头做的方案,主要着眼点是发展旅游业——这既是民生,也是商机,更是产业转型的好时刻,政府当然愿意做。
但“旅游休闲”合称,很容易造成误解,以为“休闲”就是“旅游”——在实际生活中,确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晚明文人陈继儒在《花史跋》中谈及,有三种人不能享受野趣、花果与草木。牧童樵夫整天在山里劳作,想的是怎么养家糊口,不会像文人那样欣赏野趣;贩卖水果的人不敢尝鲜,那是因为若都自己吃了,还怎么赚钱?
前两种人不能悠闲,是生活所迫,第三种就不一样了:“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贵人是也。”自家园子里种了很多名贵花木,但无法欣赏,不是时间或金钱的问题,是没那个心思。贵人整天想的是金钱或功名,独缺悠闲的心境,因而无法真正进入花木的世界,也就谈不上田园情趣了。
先说学习的必要性。有人十八岁就业,有人三十岁博士毕业才第一次进入劳动力市场。平均起来,就算是22岁就业吧,60岁退休,工作时间大约38年。此前有16年以上的“职业读书”,此后又有20年的“活到老学到老”,这还不算在职期间隔三差五的“充电”。可以说,现代人为了适应日新月异的科技与文化,学习时间比古代人要长很多。
不要说古代,想想我“文革”期间下乡插队,村里老人动辄说:“我吃盐多过你吃米,过桥多过你行路。”那个时候,经验很重要,年岁和资历使得老人很有尊严,也很权威。今天则大不一样,老人对外面的世界很隔膜,动辄被儿孙辈训斥——你连这个都不懂!这世界变化太快,要学的东西太多,大家(尤其是年纪大的)都活得很累。
还有一个因素必须考虑,那就是人的寿命在延长。过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八九十岁的老人还活蹦乱跳。2014年中国人预期寿命75岁;其中北京人预期寿命81.35岁,上海人预期寿命82.47岁,其他经济发达省份也多接近80岁。一是闲暇时间增多,二是学习的迫切性加强,最理想的,莫过于二者结盟。
对于很多忙碌一辈子,习惯于风风火火、指挥若定、发号施令的领导干部,据说退休以后迅速衰老,原因是不知道如何打发闲暇时间。之所以说21世纪是教育的世纪,或者说学习的世纪,不仅是就业前的青灯苦读,在岗时的奋力拼搏,还包括退休后的“享受生活”。
政府官员谈“休闲”,容易往“文化产业”方向靠;我关心的,则是作为一种休闲方式的“阅读”。最近这些年,每当临近“世界读书日”,就会被邀请做关于读书的讲座。面对此尴尬局面,我既感慨,又惭愧。说惭愧,是因为自己书都没读好,便如此“好为人师”,到处劝学;说感慨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春花秋月,或晨钟暮鼓,何时不宜“读书”,为何需要设立节日特别提醒?可见,“读书”还属稀罕物,尚未成为国人的生活方式。
可怎么才能让无心、无力、无暇、无兴趣亲近书本的人,真切地感受到“阅读的乐趣”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或许,所谓“休闲时代好读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