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甘孜,雪豹和豹到底谁厉害? | 猫盟·川西观察
写在前面:
为什么这里能同时拥有豹和雪豹?
两种大猫,谁更厉害?
雪豹需要怎样的保护?
两种大猫的共存,意味着高原生态系统与森林生态系统之间的相互渗透。
而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与人类的发展存续,都取决于我们今天所做的思考和付出的努力。
这台相机上面用藏文写着:不要动,谢谢。或许它将见证很多奇迹。
文 | 大猫 编辑 | 巧巧 图片 | 猫盟CFCA
谈及雪豹保护,我们常说,雪豹是“高海拔生态系统健康与否的气压计”,保护雪豹就是保护我们人类的水源地。虽然,那里其实是雪豹自古以来的故乡。
但对石渠县洛须镇的平措来说,雪豹无非就是住在山顶的白豹子,和住在山下面的黄豹子一样,都会吃牛。黄豹子甚至比白豹子更稀罕,因为过去的藏民喜欢穿黄豹子的皮。
“平措,你们这边的萨多还是青海的多?”
我们正在四川石渠县洛须镇的一处山上,这座山的外面,金沙江流淌在河谷,对岸就是青海玉树。平措看看我,表示没听明白,懂汉话的仁青代他回答:“青海应该和我们这儿差不多,我们这里有很多。”
我又问:“那贼呢?”
仁青:“那可能要少一点。”
在藏语中,萨就是雪豹,贼(Zei,一声)是金钱豹,这是我会的有限的几个藏语单词。其实,问这些就是想让他俩停一会儿,在这海拔4600米的山坡上,我已经走得喘不上气了。
几天后,我对高海拔的稀薄氧气适应了些。一个山坡上,我指着百米外100只正在沟谷里喝水的岩羊问:“仁青,你说萨会下到沟里抓岩羊么?”仁青深沉地看着羊群,缓缓说:“不知道。”
十分钟后,平措从一边的树丛里拖出一具岩羊残骸,尸骨未寒血迹未干,我又问:“仁青,这是萨,贼还是狼咬的?”仁青专业地检视羊头,说:“都有可能。”平措在旁边点头赞同,然后吹口哨把羊群吓跑了。
藏民都会打口哨,不管是平措、桑吉还是仁青,就连放牛的大妈都会,这让我很佩服。
这里接近山脊,大群岩羊在稀疏的林间吃草,而金钱豹和雪豹都能轻易在这里猎杀它们。
这只岩羊被拖进树丛吃得干干净净,其掩藏猎物的行为很像豹的手笔,然而这里同样也是雪豹的猎食场。
几天后,我们按计划装完了红外相机,从海拔3700米到4800米,从林子里到山脊的草甸,我心想,这下子不管是萨还是贼,都跑不掉了吧。
临走前,我们来到护林员尼玛的家门口。这儿老有一大群白唇鹿在屋后山坡上溜达,对尼玛视而不见。
我问他:“尼玛,你们这沟里每年有多少牛被吃掉呀?”
尼玛微笑了一下,说:“&*!#()~…%@%……!”
仁青翻译道:“大概100多头吧。”
……
白唇鹿早已习惯从高山草甸到林间的漫步,或许雪豹亦然。
洛须野外调查人员:从左至右分别为:明子、黑鹳、仁青、大猫、巧巧、平措、桑吉。
2015年,第一次到达甘孜州新龙县时,我们就意识到豹和雪豹可能会出现在同一地点。
横断山绵延至此有一些迷人的景观特点:林区与高山区域紧密相连,而山体落差并不大,森林的垂直纵深仅有3、500米,无论是金钱豹还是雪豹都能轻松到达林线附近。很快我们的猜测变成了现实:贡嘎山保护区在2016年拍到金钱豹和雪豹经过同一台红外相机,前后间隔仅1个多小时。
这一次去新龙,我们专程路过了康定。夜里,贡嘎山保护区跑山主力之二——杨创明博士跳完广场舞,心满意足地来宾馆找我们。
“后来还有拍到这俩出现在同一个点吗?”我问。
“四五个点都拍到了,应该比较普遍。”他说。
事实上,第一次跟我们确认这种情形的是贡嘎山跑山主力之一——保护区周华明局长。2015年他就告诉我们,石渠县已经拍到这两种豹子出现在同一点。随后,青海三江源、西藏昌都地区都拍到了。这说明:在青藏高原东南部藏区,有林区的地方存在着一个金钱豹的连续种群;而金钱豹与雪豹在该区域有着广泛的同域共存现象。
在白玉县的察青松多保护区,护林员兼村长青佩告诉我们:去年他在屋后的山上捡鹿角,林子里碰到一只豹子正在吃岩羊,看到他就“哈——”“哈——”地大声吼叫以示威胁。
我们:“黄豹子还是白豹子?”
青佩:“黄豹子。”
很多走访例子表明,藏区的金钱豹食性广泛,除了林子里的动物,数量庞大、喜欢结群、会下山穿越森林喝水的岩羊同样也会成为它们的目标。因此,雪豹和金钱豹这两种大猫不光在栖息地上有重合,在猎物上或许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竞争。
森林的边缘便是巨大的崖壁和开阔的草地,有蹄类的粪便随处都是,雪豹和金钱豹都会造访这里。
我们一直都在讨论:雪豹需要何种保护?但其实,获得这个答案的前提是,回答另一个问题:雪豹需要被保护吗?
我们发现,中国所有四种大型猫科动物(虎、豹、雪豹、云豹)中,雪豹的处境是最好的;近60年内,其他三种国产大猫面临两大灭绝性致危因素:栖息地急速丧失和严重狩猎,雪豹都得以幸免。
石渠洛须,尼玛家的那条沟每年被猛兽咬死、吃掉上百头家畜,但沟里的村民并没打算把威胁家畜的棕熊、狼、雪豹和豹都干掉;整个新龙县面积超过9000平方公里,但人口数量仅4万人,还不如北京市一个大点的小区,地广人稀在这里不是形容词而是现实。因此,雪豹需要被保护吗?
雪豹在石渠空旷的山脊上巡游,这里是它们数百万年来的家园(石渠县林业局供图)
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是肯定的,但解释起来却并不容易。好几千只的数量使得雪豹在中国看上去并不像仅存几十只的老虎那样形势危急,保护似乎更像是因为雪豹本身自带的神秘色彩和公众形象而顺理成章。
然而,物种保护是个复杂的话题,高原生态系统的脆弱性导致雪豹及其栖息地都非常容易被伤害和摧毁,这在今天环境意识远远落后于现代化发展的中国尤其危险。因此,雪豹面临的威胁可能并不是或不限于土地开发、森林砍伐、非法盗猎等传统形式,气候变化及各种间接性的人为干扰因素都可能是悄悄改变雪豹命运的魔掌,糟糕的是,至今我们对这些情况并不清楚。
乔治.夏勒在一本关于青藏高原的书中提到,野生动物在某些区域数量是在增加的,但在更多的地方还是变少了。
虽然老乔治每年都来青藏高原,也是鼎鼎有名的雪豹专家,但据刘大牛(北大动物学博士刘炎林)说他在中国野外一次雪豹都没看到过。
难怪他每年都要来,看来是不甘心。
今年5月再度踏上羌塘做雪豹调查的夏勒博士,他眯起了眼,假装眼睛被高原的阳光刺伤。花蚀 摄
除了能在一个区域同时观察到两种大猫带来的乐趣外,“萨”和“贼”在同一片山上也预示着这里面潜藏着一些和保护相关的有趣问题。
从裸露的山脊到森林密布的沟谷,垂直落差不过5、600米,雪豹和金钱豹都生活于此。
虽然我们认为这两种大猫已经在横断山和喜马拉雅山里和平共处了成千上万年,它们的智慧足以让它们形成一种相处的默契,但在未来的50年里,金钱豹将可能有机会尝试进犯雪豹的领地。
“气候变化是雪豹保护的另一个挑战。”曾在三江源对雪豹进行过深入的野外调查的李娟博士正在结合相关生物气候变量建立全球雪豹分布模型。“随着气候变暖到2070年,雪豹的栖息地会向纬度和海拔更高的地方移动。”李娟说,届时会有一些新的雪豹栖息地出现在高纬度地区,而横断山和喜马拉雅山脉则可能会因森林取代高山草甸而出现雪豹栖息地的减少和破碎化,并导致种群基因交流困难。
我们关注的甘孜地区正好是横断山区。但我不大相信气候变暖、林线上移会对雪豹的种群交流造成太大的问题,因为它们既然可以下到疏林地带捕捉喝水的岩羊,那么为了“爱情”,穿越那些生长缓慢的树林去另一个山头寻找配偶就不是难事。
不过这可能确实会为金钱豹提供“上位”的机会:虽说金钱豹的捕食策略总体上离不开植被的遮蔽,但无论是在甘孜还是伊朗高原,金钱豹都显示了对疏林环境的强大适应力,只要有一点森林植被,它们就能灿烂起来。
金钱豹来到海拔4500米的泉眼旁喝水,它早已适应了这里开阔的环境。新龙县环林局供图
这只伊朗高原上的波斯豹成功诠释了金钱豹的强大适应力——这里几乎没有森林。图片来自网络
那么问题来了:雪豹和金钱豹到底谁厉害?
众所周知,同一生态位的食肉动物总是存在竞争关系,比如同一片林子里的老虎就总想把豹子弄死,狮子有机会就会把遇到的金钱豹和猎豹都弄死,豹猫和狐狸也都喜欢通过屎的“互相压制”宣示领土。
而数据显示,生活在相近区域的金钱豹要比雪豹大一些,据说脾气也更坏。因此这就像是一个高年级的坏学生遇到了一个低年级的好学生,不欺负一下简直就是坏了规矩。
根据李娟的预测数据,到2070年,不丹和尼泊尔可能会有超过80%的雪豹栖息地消失,全球雪豹栖息地面积将减少约23%,栖息地破碎化加剧。
这个对雪豹来说彻头彻尾的坏消息,到了金钱豹这儿,却瞬间反转成好事。无论不丹、尼泊尔或甘孜,气候变化导致的林线上移都为金钱豹创造了更大的活动空间。雪豹失去23%的栖息地,就意味着金钱豹的栖息地增加了23%。考虑到雪豹可能打不过金钱豹,因此未来50年,金钱豹可能会成为雪豹栖息地缩减的催化剂。
如果可以完全不考虑人为干扰,这个过程我们看着就好。毕竟在地球历史上,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而我们也不可能把辛辛苦苦长在高海拔的树都砍掉来保护雪豹,那对于金钱豹来说并不公平。
这里是新龙县典型的高原山地风光,石山和草地是雪豹和岩羊的乐园,越过这片盆地往下,便是森林。
然而,人为干扰是无法回避的。在《我们诞生在中国》一片里,雪豹达娃攻击小牦牛的镜头令人震撼,可是,我认为过度放牧将会对雪豹形成明确的威胁。
高原之上,视野开阔,一目千里,进行野外观察并不困难。然而,我们在甘孜州驾车行进数千公里,看到的大型野生动物并不多。虽然我们依然能看到岩羊、藏原羚、马麝、白唇鹿等,也能发现一些动物的粪便,但遇见率仍是太低了,往往开上百公里都看不到一只野生的有蹄动物,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家畜。
我们很难找到没有放牧的草场,大量的牦牛现在会成为雪豹、狼、棕熊的猎物,但它们显然无法取代岩羊、白唇鹿、盘羊的生态作用。
虽然野生有蹄类和家畜的活动时间相互交错,食肉动物也会将家畜作为猎物,但我依然认为家畜在挤压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如果说我们很难看到有蹄类动物,那么大型食肉动物如雪豹、狼、棕熊、猞猁等是否也受此影响呢?
国际野生动物贸易组织(TRAFFIC)日前发布报告称,2008年以来平均每周至少有4只雪豹被杀死,其中21%丧生于因非法贸易而致的盗猎,却有高达55%的比例是死于因袭击家畜而起的报复性猎杀。
雪豹为什么会捕食家畜?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家畜太多了,二是猎物太少了。家畜多了野生有蹄类一定会减少,而气候变暖将可能使高海拔地区的情况持续恶化。
牧场通常被分为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夏季牧场都在林线以上的高山地区。林线一旦上升,家畜、野生有蹄类就会和雪豹共同面对面积缩水的高山牧场,后果不言自明。事实上我们在甘孜几个县打听到的情况表明,低海拔的金钱豹和狼是目前家畜的最大威胁,雪豹并不是,但在未来,这一情况可能会发生改变。当然,在没有森林的高原地带,情况有所不同,但在金钱豹与雪豹共存的林区山地,这个问题将会普遍存在。
虽然藏民不杀生,但我始终认为这种基于宗教信仰的保护是脆弱的。而且他们不杀生并不代表他们很爱动物,比如藏民当年穿起虎皮豹皮时一点都不犹豫。当雪豹、金钱豹成为越来越大的生活威胁,藏民的信仰也越来越多地受到外来文化的侵袭,10年、20年、50年后会怎样呢,信仰仍会一直坚定下去吗?
因此,谈及保护雪豹,我认为需要一个“向前看”的态度。在保护华北豹时,我们需要纠正昨天的错误,解决今天的问题;而对于雪豹,我们必须知道今天正在犯何种错误,又将给雪豹的明天带来什么影响?
今天,扎噶神山上的岩鸽可以在人们脚下安心觅食,然而即便在藏区,这样的地方也在变少。
下午,岩羊群喝完水准备上山。经幡还能护佑它们多久呢?
两只新龙的小雪豹远眺着它们的群山,或许气候变暖会让眼前的草更加丰美,也会带来更多岩羊。
靠谱的物种本地化保护总是要从调查开始。值得欣慰的是,现在大家对于调查都是认可的。猫盟上半年搞了一次社会筹款,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在甘孜做野外调查,大家的热情让我们倍感欣慰;年底我们在山水保护中心的自然观察项目以及四川林业部门的支持下,顺利地开展了一次为期一个月、主要集中于石渠县、新龙县,顺带白玉县的野外调查工作,主要目的就是探查甘孜地区的金钱豹与雪豹这两种大型猫科动物以及其他伴生物种的生存现状。
雪豹保护是个非常大的话题,猫盟希望能够在里面找出一些小问题并尝试去解决。回程中,我对巧巧说,自然观察的目的应该并不仅限于找到一些野生动物,那对我们来说太简单;我们应该观察到一些问题,并携众人之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竟,我们最终的目标仍是做猫科动物的保护。
金钱豹隐秘地在新龙的森林里漫步,林线所至,皆为家园(新龙县环林局供图)
我们希望我们的观察能够让我们更加了解高原山地,而崖壁旁应该永远都有雪豹悄然经过。
PS:
每个动物的存在都是大自然的因和果。对我们来说,大猫的存在更是如此。
随着观察的深入,一个个问题会从脑中嘭嘭嘭撞出来——它们过得好不好?会有什么问题?怎么解决?
答案就藏在有温度的山水之中,等待我们继续深入,与大自然耳鬓厮磨、短兵相接,等待我们走进人与自然共存的地域,寻求平衡之道。
川西,一切才刚刚开始。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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