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失去了华北豹,我们失去了什么?
一
此刻距离2009年2月15日我和老蒋第一次结伙在北京进山找豹子已经过去了8年,翻看当年所写的博客,忽然感觉很奇妙——时光飞逝,而我们依然没有在北京找到金钱豹。
2011年,我和老蒋
至少在当时,无论我还是老蒋,都坚信北京是有豹的。当年那条新闻依然历历在目(北京郊区可能重现豹子 一夜咬死咬伤11只羊http://news.sohu.com/20090213/n262226365.shtml),而怀柔长哨营那个带我们上山、给我们讲述当年遇到豹子的村口老汉王凤岐却早已入土多年。
王井琦家喉咙被咬穿的羊,2009
咬羊现场的足迹,轮廓非常像是豹的,可惜不大清晰。
“不能有豹子啊,要有我上山得遇见它……可是那脚印儿真就是豹子,跟我年轻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王老汉一边带着我们在山里走一边自言自语。
“七几年的时候吧,就水库那边山上,石砬子缝里掏出来过个小豹子。后来在长哨营那边,让人用烧红的铁筷子给戳死了……”王老汉回忆道。
“那时候狍子多着呢,我大清早上山随便溜达,总能看到三五个的。”王老汉又说,“现在水库两边山上加起来可能也就5、6个吧。”
大猫右边的王凤岐老汉,已经去世多年,对山里和动物都很熟悉。
当年我们还没能明白,为什么王老汉觉得不能有豹子——明明来吃羊了嘛。
二
“狍子都哪去了?”2015年9月,我和老蒋继续在延庆四海镇附近的村里和老汉们聊天。此时我们已经爬过了很多座山、在很多地方和很多只豹子打过交道,只是我们依然放不下北京——这座“北山……兽有虎、豹、奇狸、狼、野干、白驳、豪猪、兔、狍,草树多奇。”(明代《蓟丘集》)、“有黑熊自都城莲池缘城上西直门,官军逐下,不能获,嗫死一人,伤一人(弘治九年(1496年)八月)”的城市。
“现在都没了,以前打得太厉害。”老汉说。
“咋能打没了呢?山那么大。”我们问。
打猎这件事情……
“过去有枪,部队多,而且那会儿民兵也都发枪。那狍子,都一车一车往外拉!”说的是上世纪5、60年代的事儿。
三
“豹子……可能还有。大概十年前吧,就那河里有个豹子死里面了。”2015年在 41 36538 41 15288 0 0 2324 0 0:00:15 0:00:06 0:00:09 3008河峡谷,一个村里的老汉对鹳总说。“后来再没见过。”
四
北京地处华北平原和内蒙高原交界处,太行山和燕山两座山脉在此交汇,如同一面半圆形的高墙矗立在北京的西面和北面。来自内蒙高原的西北风在此被阻挡,形成了占据北京的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谁说北方只有干燥寒冷?须知北京曾有五大水系贯穿全城,曾是湿地众多、鹿群逐水而居之地。范镇之《幽州赋》如此描述北京:“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天府之国。”
大猫在百花山上俯瞰山峦,2011年
通俗地说就是:北京是个夏季温润多雨的地方,这种雨热同期的气候特点非常适合植物生长;而恰巧北京的山地海拔不高,最高的山峰不过海拔2000米左右——高度带来的寒冷在北京影响甚微。北京的山地面积约为10000平方公里,而在北京之外,山脉继续向南北绵延数百公里。这些辽阔的山地曾经全都布满了生物多样性丰富的落叶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
大量的野生动物栖居于此间森林,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这种独特的环境里残存的生态盛况:在东部,雾灵山曾经拥有中国分布最北端的野生猕猴种群;猪獾、果子狸、复齿鼯鼠等南方物种均以北京为分布的北限;而那些北方的物种如跳鼠、黄鼠、狗獾等也可见于北京的山野。
果子狸,2016年红外相机摄
五
老蒋是北京人,老家在房山,家属区后面就有山。
“我小时候,后面山上就有狼。那时候兔子院里就很多。”2011年我俩开车去京西百花山白草畔找豹子时,他在路上和我闲聊。
老蒋。
百花山海拔高可达2000米,因山顶的亚高山草甸夏季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而得名。百花山与东灵山、西灵山、小五台山相连,这一带的山脉山体高大,拥有太行山北段最高的山峰,小五台山东台海拔高度2882米,是太行山主峰。
老蒋和忍者在白草畔,2011
忍者和齐林在白草畔,2011
巨大的山体孕育了一个野性世界,“八月狐狸九月狼,腊月打黄羊”,这是百花山一带的当地俗话,描述怎么打猎。老蒋小时候,京西大山里的生态系统基本是完整的,位居食物链上层的食肉动物有狼、赤狐、豹猫、豹等,我们去百花山一带是因为听说了那里也发生了羊在圈里被咬死的情况,当时我们信心满满认为应该就是豹子。
“有没有可能是狼?你小时候不还有么。”我问。
“不知道,可能不是,狼早就没听说有了。”老蒋说。
六
我们在北京跑了很多地方,得到的结论是:北京狼的消失要早于豹。
这很有趣。大灰狼的形象深入人心,我们从小就知道它不但会吃三只小猪,还会吃小红帽。似乎狼总是很多很多的,但豹子却总是很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它,而且我们一般认为豹的生态位要高于狼,是华北生态系统里的顶级物种。那么为什么狼消失后豹子却还在?
单独行动的豹
我将其归结于豹更强的环境适应能力。狼以家庭为单位活动,因此会有“狼群”,它们合作捕猎,在排除了人类因素后它们是出色的捕食者,即使一个个体暂时受到伤病困扰也会因群体的存在而渡过难关;而豹是独居者,每一个个体都是高效的捕食者,它与狼采取了不同的生存策略。
甘孜的狼
在四川甘孜,我们发现在人类影响不大的情况下,狼的活动范围从海拔2900米一直到4600米,覆盖了大部分豹和雪豹的活动区域,显示出强大的竞争力;然而在人口密集的华北地区,狼却在建国后被迅速地消灭了——它们那自然界中高效的社群结构面对人类文明显得无比脆弱,加上它们一贯的坏名声,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而豹子却顽强地支撑了很多年。
在爬山找豹子的同时,我们也从各种资料里搜集着蛛丝马迹。种种迹象表明,北京的豹确实坚持到了21世纪。
大猫和老蒋在山里查验足迹。
1997年北京做了首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带队的是首都师范大学的高武教授。资料显示:“1998年8月17日,调查队来到云蒙山区一个叫梧桐豪的地方,这里两山夹一谷,峭壁悬崖,林木丛生。按照调查规程,当天要调查大约5平方公里内的野生动物,队员们确立了路线,便沿东北向西南方向穿行峡谷,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有队员突然发现林间有异样动物足迹。高武教授上前仔细观察,地上的动物足迹是梅花形,四个脚趾印加上一个掌垫痕迹,这无疑是大型猫科动物中的豹子!”
……
“事隔半年后的一个冬天,北京师范大学的一支调查队进入门头沟区东灵山。在一侧山坡的雪地上,发现了同样是梅花形的足迹。是一只中年豹子留下的。此后的几年间,调查队又在平谷、延庆等地发现豹子的踪迹。目前可以认定,京郊5个山区县有豹子,但总数不超过10只。”
后来在一篇访谈稿子中,高武先生做了如下描述:“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北京陆续报道了很多发现豹子的地方,人们通过不同的手段获得了豹子的标本,有的是误伤,有的是自己掉在水里淹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从1995年直到2005年5月,没有任何人报道北京有豹子,这十年是空白的,说明这个是不是稀少了。2005年5月7日,我们在延庆观鸟,有一天下雨,第二天早上在山里看到那个足迹,2008年的二月在延庆县又看到了这个,一位观众到野外玩的时候,拍下了一张不清晰的图片,也是一个。”
我并没有看到这些足迹的照片,因此无从判断;但我相信高武先生的专业性,而且这些记录中很多是专业人员记录的,其中一定有可确认的豹足迹。
然而在查阅新闻时我遗憾地发现,几乎所有所谓的“金钱豹脚印”,都是狗的足迹。
2005 年04月05日新闻图片:门头沟区黄草梁山脚下的柏峪村边惊现豹子脚印,然而这是狗脚印。
但我依然相信,确实还有零星的金钱豹游荡于北京-河北一带的山区,这些游荡个体偶尔会来到北京,然后又离开了。
七
我和老蒋当时对百花山一线寄予厚望,因为我们当时在案发当地的山上发现了一坨疑似豹粪的粪便——当时我认为铁证如山。然而后来我带着冯利民博士去看那坨粪便的时候,他看了半天,还是说:“狗的可能性大。”
冯博士在查看疑似豹粪,但还是认为是狗的。
冯利民博士在百花山上,2011
在白草畔-百花山一线安装的红外相机依然没有拍到豹子,那个吃羊的案子最终也成了悬案。
百花山被咬伤了腹部的羊。
直到今天,我发现在北京的大型食肉目几乎已经全军覆没,能确认存在的食肉兽类包括:豹猫、貉、果子狸、猪獾、狗獾,其中真正严格意义上的食肉动物只有豹猫一种……
百花山的豹猫
不过我们在百花山一带的相机获得了最高的狍子拍摄率。不但如此,我们在百花山直接与狍子面对面碰上了好几次。这是我们今天认为百花山一带是北京最适合豹回归的栖息地的主要原因。
百花山邂逅一只狍子
八
“说来也怪,当年有豹子的时候,山上可没这么好,那会儿没这么多树,山都是秃的。这些年林子都长起来了,豹子却没了。”怀柔长哨营的王老汉对我们说,“主要还是吃的不够”。
忍者在长哨营,山林已经恢复得十分丰盛。2011
我一直不认为栖息地面积是影响北京豹子生存的主要问题。虽然北京历史上曾经遭遇过毁灭性的森林砍伐,但北京早已实行封山育林,很多山区的森林正在恢复,何况正如王老汉所言,豹并非消失于森林消失的时候。我们和豹子打交道的经验表明,豹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甚至对人类的适应能力也很强。
我认为真正导致豹无法在北京生存的主要原因在于狩猎——历史上曾经泛滥的狩猎直接导致豹的主要猎物:狍子、野猪等有蹄类动物大量减少,当然这种狩猎也消灭了很多豹;即便是当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以后,北京山区的盗猎行为依然常见:在枪支管理加强后,钢丝套、兽夹等成为主要的盗猎手段,下毒的情况也偶有发生,近年来还有了电网这一丧心病狂的狩猎手段。
我在北京的山里曾经多次被钢丝套套住脚,如果我是一只豹,那么早就死了好几次了。
拆掉一个钢丝套,这个套子套住了大猫
北京如此,河北其他的地方也差不多。历史上河北也曾经存在过几个动物毛皮收购交易集散地,打猎不是地域性和阶段性的,而是在整个太行山区几乎都是传统,相比之下山西很多地方要好很多。
九
因此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在北京找到豹子,而是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在意识层面便被不断破坏的太行山栖息地?
“带豹回家,修复荒野!”重点其实在后面那句。对于生态爱好者而言,空林是个非常可怕的现象:森林郁郁葱葱却了无生气,整个生态系统正在死掉。
而更可怕的是: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多糟糕。
前几天我们在北京交通台做个节目,聊天的内容就是说说“带豹回家”这件事。当中有听众发来信息:他们老家那边(忘了北京哪里了),每年都能打到一些狍子、野猪这些野味儿。
陈老湿当时说:“最大的问题是,大家好像不觉得这样不好。”
人们现在把去非洲看动物当做一项比较时髦的旅行项目,并且对狮子、猎豹、大象、长颈鹿如数家珍,但是却对自己家门口的野生动物一无所知,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狍子是一种鹿。
这种灯下黑很可怕,人们在抱怨空气不好的同时却已经忘记了好的环境应该是怎样的:好的环境就是你晚上在郊区开车的时候,要随时当心不要撞到一只横穿马路的狍子或者狗獾,就像在澳大利亚要小心撞到袋鼠、在美国要小心撞到白尾鹿那样。
我们推出“带豹回家”筹款项目的时候,留言中有人在质疑为什么要让豹子回到北京?和人产生冲突怎么办?
这种问题我一般是懒得回答的,但确实可能有必要回答一下。
第一个问题纯属上面所说的观念问题。如果豹能回到北京,那是因为北京环境变好了。北京的山装不下几只豹子,但北京有超过2000万人口,谁是最大的受益方?
至于第二个问题,如果提问题的人不打算违法在禁牧的林区养牛放羊,那么我想没必要担心和豹子的冲突问题。
十
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大猫和齐林在山顶,非常冷,但春天,总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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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修复荒野与人心
别再问我为什么北京要有豹,我还想问为什么北京要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