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意识形态俘虏的人是最危险的
这是当今世界的一个充满悖论的现象:一方面是科技与信息的发达与泛滥,一方面是国家主义、民粹主义、反智主义的方兴未艾。人类的分裂、敌对,所谓“诸神之争”,其实都是意识形态惹的祸。
被意识形态俘虏的人,最害怕事实,但却又渴望得到事实;不过,即使你给他一个事实,他却又拒绝承认事实。遇到这样的人,是最棘手的。最常见的一个镜头是:你说哪里如何如何,他就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去过那里吗?”你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自己的那一套——那一套意识形态。人类的心智,被意识形态遮蔽已久。
国人之所以容易误会、理解不了西方文明,与翻译是分不开的。几个非常关键的词汇,都没有译好,所以不仅“贻误众生”,而且在政治上造成了长久的严重影响。
例如“自由”(Liberty),严复将其译为“群己权界”,可谓非常精当,强调了权力、权利的公、私之分,这样的自由中,有着鲜明的法治、社会正义和个人责任的色彩。很可惜,由于不够简约、省力,没有流行下来。
“权利”(Right)也是一个没有翻译好的词语。因为中文的“权利”有较强的偏向个人主义的心理暗示,而Right则有正当、完整、道理等涵义。很显然,Right具有超越功利性,而且,有很强的自然法色彩,它意味着司法对于权力、权利的审判地位。
如此翻译得不好、失去了其本来意味的常用政治学词汇,还包括“民主”(Democracy)、“秩序”(Order)”等等。
“意识形态(Ideology)”郭沫若将其译为“意德沃罗基”,林毓生则译为“意缔牢结”,后者的翻译可谓神来之笔,可惜没有流行开来。“意缔牢结”,可以顾名思义,人类丰富的心灵、意识,被观念所占领,并且挥之不去。它说明了观念的危险性。因为观念替代不了真实——对“实在”的经验。
注意:正是“经验”的匮乏,才导致了现代人的虚无主义,灵魂的缺失,感觉的麻木,同情心的沦丧。一种深深的无意义感,几乎弥漫了整个世界。由于没有灵魂,所以,人们惟一“就手”的东西,就是占有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了。人一旦没有了灵魂,被意识形态左右之后,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战争、欺骗、仇恨,就会成为常态。科学和语言,也都可以被意识形态化。
西方文明的危机,出现于近代。近代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就是观念论上的意识形态的肇始。在笛卡尔那里,人被抽象成了没有具体内容的“我思”,人的主体性被凸显出来。接着,启蒙运动,通过赋予“理性”以“神”的地位,从而宣布了“上帝已死”。
于是,19世纪初,法国哲学家德特拉西(de Tracy 1754-1836)发明了“意识形态”这个概念,试图以“科学”的视角来界定一般属于心灵的“观念”。按照沃格林的说法,康德、黑格尔、马克思,都是这类“观念”的迷信者。例如,马克思说过:“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被意识形态俘虏,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道景观。因为意识形态,可谓无孔不入。家庭、教育、宗教、文化、媒体、法律等都可以成为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阿尔都塞说:“事实上,在今天,学校已经取代了教会,作为占优势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发挥着作用。”
为了挽救西方文明,以及整个现代社会,无数西方哲人加入到了“意识形态批判”的行列之中。包括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本雅明,福柯,法兰克福学派,沃格林,阿甘本,等等。例如,福柯在“伪意识”的意义上使用意识形态一词,在他看来,一部西方思想史就是一部意识形态史。他认为,“真理”比权力更加危险。哈贝马斯将意识形态称为“语言沟通上所形成的系统化的歪曲”。
波普尔认为,柏拉图、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导致了极全主义的兴起。但沃格林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认为不是哪种特定的观念结出了恶果,归根结底是“观念”这种东西害人。观念本应是人类体验的载体,却被人们抽象成了封闭的空壳。而一旦观念脱离了真实的体验,就很容易扭曲、变形、欺诈和低俗化,沦为意识形态的说辞,被各怀目的的人利用。
沃格林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哲学家。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他认定,哲学的根源不是观念,而应是人类的存在体验。沃格林要做的,就是把古人特别注重的“经验”“体验”重新注入到哲学当中,让哲学成为每个人自身的活生生的生存体验,而不是一堆干瘪的抽象观念。
沃格林的“经验”是指,被称作“人”的这个实在领域,与被称作“世界”、“社会”、“神”的实在领域打交道、发生关系。“人”生存于“世界”、“社会”、“神”的存在共同体中。所以,人与周遭实在打成一片之后,才能获得相对的独立性。因此,沃格林说他所说的“经验”,是指“参与经验”,也就是人用它的整个生存参与到各个实在领域中去。
但在国家主义、集体主义的浪潮下,沃格林的哲学似乎已经成为绝响。人类仍然在意识形态的迷思下狂奔。人们认为科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不需要灵魂,不需要警惕国家对个人心灵的干预。相反,人们认为国家可以为个人提供幸福的保障,科技也可以代替个人经验。因此,人脸识别,各种国家监控等“治理术”,都是受欢迎的。
被意识形态俘虏之后,人的心灵就只对意识形态的召唤有所反应,而对周围的世界则逐渐无感。下面这段《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译后记”的文字,就是现代人越来越麻木不仁的写照:
今天,我们看到经验的毁灭不再是巨大灾难的后果,任何城市中单调的日常生活就足够了。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再也没有可以转化为经验的东西了。翻开报纸,那目不暇接的新闻与他的生活毫不相干;在交通堵塞时,他坐在车中无限期地等待。乘坐地铁在地下世界的旅行,突然间阻塞了整个街区的示威游行;弥漫在市中心楼宇间的催泪瓦斯,不知何处响起的阵阵急促的枪声;商场柜台前长长的人流,超市中让人流连忘返的乐土;电梯和公车里夹杂在陌生人中间那永恒的沉默时刻,所有这些都不是现代人的经验了。现代人晚上回归家门,杂七杂八的事情已经把他搞得疲惫不堪,但这些事情娱乐也好、单调也好、特殊也好、寻常也好、苦恼也好、愉快也好,没有一件是可以变成经验的。
因此,阿甘本认为,“正是这种不可转化为经验的事实使得日常生活前所未有地无法忍受,而不是所谓的生活质量低下或相比过去缺乏意义造成的(相反,日常生活中或许从未像现在发生如此意义丰富的众多事件)。”
沃格林预言,启蒙理性下的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迷狂,经验的毁灭,必将导致比法西丝主义更加严重的灾难。是不是危言耸听,我们不知道。但,的确,这个世界的人为灾难,难道不是在每时每刻地进行着吗?而要回到“经验”,人类就必须首先唤起对同类的同情心,对共同生活的热爱,对存在共同体的体验和领悟,对唯科学主义与政治理性主义的时刻警惕,从而告别意识形态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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