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本质:在无限的欲望中游戏人生
弥赛亚为我们的欲望而来。
——阿甘本
01
因为人的欲望是如此之多,又如此难以全部满足,所以,现代人一方面害怕起来,一方面又陷入了虚无主义之中。
西方思想的开端,是“有”,而不是“无”。不仅古希腊哲学如是观,基督教也如是观:上帝创造“万有”。海德格尔认为,这是西方文明的内在危机。他想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他说,人是“无的守护者”。
德国哲人似乎都比较青睐古印度智慧。海德格尔是否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印度思想,“无”就是“梵”的特征。所以,印度人最早发明了“0”这个数字。但很显然,海德格尔的这个“无”又不是纯粹的、不动的“无”,而是一个处于存在(being)中的、不断地“是”着的“无”。不过,正是这样的“无”,让现代人感到困惑,直到陷入虚无。
在这个虚无主义弥漫的时代,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虚无主义。在我看来,上帝既是“有”,又是“无”,还是“有-无”的结合体。上帝既为我们准备了天堂,也为我们准备地狱,还为我们准备了人间。人间,是一个欲望缠身的世界。人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自由,是现代人的意识形态。但,自由究竟是什么?自由是不是一团欲望?自由与善恶,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02
自由,是一种价值吗?人到底需不需要自由?如果需要,那是一种怎样的自由?
价值(善、恶)是最令人困惑的东西。奥派经济学的核心主张之一,是主观价值论: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一样,所以价值这种东西是不可能统一的,价值的实现只能通过市场。
价值之所以令人困惑,是因为,人总是遭遇有形的“事实”,而“价值”似乎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按照休谟的哲学,事实与价值,“实然”与“应然”,二者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它们没有因果关系。
与此同时,我们又不可能离开事实,来谈论价值;同样,对于人来说,事实也不可能毫无价值——“毫无价值”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可见,仔细思考价值,不难发现,它是一个本质上不和谐的东西。价值是超越性和内在性的悖论结合体。
人,都是有其“内在性”的,否则,我们无法成为“接受性”的主体。同时,人都是有其“超越性”的,否则,我们不可能与他人、世界打交道,并且无法发出请求或者命令,无法让他人“接受”自己。但,人一旦行使这种“超越性”,善恶的区分,就产生了!
善是使自我敞开地接受他人的行为准则,恶是使他人敞开地接受自我的行为准则。因此,超越性在逻辑起点上一定是恶的——因为“我”在要求“他人”。故此,价值的生成总是伴随着杀戳、欺骗、暴行、背信弃义、渎神行为等等不义、不善。这种价值的生成过程,在政治领域,往往将人表现为“主权者”与“赤裸生命”。一方面,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暴君;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被奴役者。
这种价值悖论,也是自由的悖论,同时还是现实政治的悖论。自由的根据,是“自身”。而人要想实现自由,则必须不断地走出、扬弃“自身”。所以,黑格尔认为,“恶”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他在《法哲学》中说:“人性本恶这一基督教的教义,比其他教义说人性本善要高明些。”人走出伊甸园,此后就成了“罪人”,具备了“恶”。但这种“恶”,正是人走向无限自由和可能性的开端。人从此不再像动物那样生存。
03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这样阐释“恶”乃人类永恒的“精神”历史:
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因为禽兽是无所谓善或者恶的;单纯的自然人也是无所谓善或者恶的。自觉却使那任性任意、具有无限自由的“自我”,离开了“意志”的、离开了“善”的纯粹内容——“知识”就是取消了“自然”的统一、就是“堕落”;这种“堕落”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永恒的“精神”历史。因为那种天真的状态、乐园的生活状态,乃是禽兽的生活状态,“天堂”是禽兽、不是人类能勾留的园囿······所以这种“堕落”乃是永恒的“人类神话” ——事实上,人类就靠这种过渡而成为人类。 |
当然,大家必须注意:恶,不是实在法意义上的,它绝不意味着可以随便杀人。黑格尔的“恶”,与其逻辑学主张有关。黑格尔逻辑学的起点既是有又是无,有无相互克服与转化。它要人们接受一种纯粹是无的有。黑格尔认为,人作为否定性的存在,“是其所不是或不是其所是”。因此,黑格尔的“恶”是有能力生成“善”的“恶”。
黑格尔的深刻,得到了恩格斯的肯定。恩格斯在批判费尔巴哈关于人性善恶的一段论述,对于人们如何认识现实中的“恶”,具有科学的启示意义。他说:“在善恶对立的研究上,他同黑格尔比起来也是很肤浅的。黑格尔指出:‘人们认为,当他们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他们就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是他们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
恩格斯深入地分析道:“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们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
(由于审查,删去文字若干)从沃格林的政治哲学来看,历史往往表现为心灵秩序和意识秩序。通俗地说就是,只有追求自由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时,社会才会转型,自由才会出现。
撇开政治,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也就决定了其人生价值取向。人的本质是自由。而从自由走向自律,则代表着人之为人的意识的觉醒。当一个人的自由展开之时,他就会不断地走向自我否定。这就是心灵的解放状态,是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所在。
综上,自由,是作为有限的人,面向无限可能性敞开的状态和过程。自由,是一种超越性的价值观。因此,自由是没有尽头的。西方文明是追求外在超越的文明。自由也是他们的意识形态。不过,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自由总是有着一种自我否定的属性,因为超越之后,还要超越。所以,自由又是不应该被意识形态化的。
04
当黑格尔说“罪恶生于自觉”时,这样的“罪恶”完全进入到了自由的范畴。“自觉”代表了一种清醒的意识。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在“作恶”的人,是不多的。但请注意:在这里,我们应该将“罪恶”置换为人的“欲望”。
当下哲学大咖阿甘本则说:“没有什么(活动)比欲望更简单也更人性的了。”而现代瑜伽士,印度的萨古鲁说:“欲望就是生命。”他认为,那些所谓无欲或超脱的教导,只会给人制造更多的困惑。“了悟生命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全然地投入生命。”他这样说:
与欲望斗争是无用的。去渴望生命中最高的可能性。将你所有的激情,引向你能够想到的生命中的最高可能性。训练你的欲望,使之流向正确的方向,仅此而已。
欲望是一个通往你无限本质、超越一切有限的工具。这个无限无法分阶段实现。如果你欲望的无限本质分阶段体现,只会事与愿违——将会永无止境,因为无穷永远无法被计算。释放你的欲望;不要将它局限于有限之中。在无限中的欲望就是你的终极本质。 |
萨古鲁在《识破道德的把戏,超越善恶》的演讲中说道:“美德(virtue)不是去践行某种道德标准(a certain morality),最大的美德是,你顺应生命,你成为生命。”
阿甘本说:“弥赛亚为我们的欲望而来。”他解释道:“弥赛亚用已经得到满足的欲望来造设地狱;用不可能满足的意象来构建地狱边缘(limbo)。并用被想象的欲望,用纯粹的词,来建造天堂的至福。”
萨古鲁、阿甘本的说法,无疑与黑格尔的说法,并无二致。黑格尔说“罪恶生于自觉”,一方面他肯定了人的欲望,另一方面他强调了“精神”的“自觉”。有人据此认为,黑格尔是反对基督教的。我觉得并不确然。人们完全可以用不同的语言,说着同一种意思。就像阿甘本认同本雅明对弥赛亚随时到来的说法那样,他们和卡夫卡一样认为基督教的末日审判也是随时到来的。就此而言,卡夫卡、本雅明、阿甘本对基督教的理解更加深刻,也跟认同同一种信仰。
黑格尔的“自觉”,用阿甘本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应该这样活着,才能享受至福:当欲望得到满足时,他就会追求更多的欲望,并欲望着所有人的欲望,而无法自我克制,这样,他就为自己建造了地狱;别人的欲望,其实都是“意象”,在这里止步,就可以防止自己滑向深渊;如果他知道欲望出于想象,其核心是“词”(“无”的“精神”),那么,他就知道了幸福的真正奥秘。
所以,一个人永远都在欲望,但其欲望却应该永远都不被满足,这样才真正是好的。这就仿佛游戏,存在着一个游戏规则,但却可以一直玩下去,并且“愿赌服输”。
最后,还是交代一下中国人的精神气质。中国文化追求“内在超越”,这个词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内在超越”恰恰就是萨古鲁所说的“道德的把戏”。它无法进入“精神的历史”,只会首尾啃噬,自我消亡。我们应该学会超越善恶,投入生命。而生命,总是一种相互满足与期许的游戏,在外在超越中,在无限欲望中,守护着自己的“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