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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杰作?为什么杰作这么少?

格特鲁德·斯泰因 绘画艺术坏蛋店II
2024-08-31

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 )的肖像,1935 年



什么是杰作以及为什么它们这么少
文/ Gertrude Stein
译/ 禾佳


我不停地讲我喜欢讲而且大多数时候我讲得比我说我讲的还要多、我听的时候也很多、我曾经说过成其为一个天才的根本就是要能讲能听、在讲的时候听在听的时候讲、但很重要、非常重要的是、讲话和创造性毫不相干。
什么是杰作以及究竟为什么它们这么少。
你也许会说它们毕竟为数不少,但不管从任何比例来说,那些在做任何事情的任何人所做过的所有事情里面它们的确是非常少的。
这一整个夏天我都在就这个题目沉思和写作,而这个话题最终成为对于人类的本能以及人类的心智和身份之间的关系所进行的讨论。一个人慢慢会发现他处于做任何事的行动之中时并没有身份。身份就是认知,你会因为你和其他人记得的关于你自己的一些事情而知道你是谁,而当你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的小狗认识我,从创造性来说这只小狗对你是你的认识与你对它认识你的意识,正是毁灭创造性的来源。
学校就是这么做的。毕加索曾说过我不在乎谁从前或现在仍然影响我、只要那个人不是我自己。
格特鲁德·斯泰因在巴黎的工作室里,墙上挂着毕加索的肖像和其他现代艺术画作(1910 年之前)
一个很困难、如此困难以至于从来就一直像这样困难并且现在来看更为困难的事情是、去认识人类本能与人类心智之间的关系、因为一个人必须要认识创造这个行为与创造者用以创造这一件东西的题材之间是什么关系。对于任何题材的讨论已经有太多的胡说八道了。
毕竟所有的题材都是不变的、你所见的事物你所见的人类你所见的动物、可以说打时间开始、每一个人都尤其了解这些事情的方方面面。
毕竟来自任何一个村子的女人或者是男人甚至小孩都与任何一个曾经在世的作家同样了解人类心理。毕竟你可以从他或她了解的所有事情中获知一二而这些知识并不构成任何杰作。从来从来都不是这样。
那些能辨识出杰作的人认为知识就是成就杰作的原因,但其实并非如此。哈姆雷特对他父亲的鬼魂的反应并不构成杰作,莎士比亚可能以另外十几种方式来演绎他的反应而其心理会同样产生打动每一个人的效果。但这里面其实没有心理,这不可能是任何一个年轻人对他父亲鬼魂的反应,他们也没有理由会有这样的反应。如果一个年轻人可能对他父亲的鬼魂作出这样的反应,那么不管在哪个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他们可以就这件事情不停地叨阿叨阿,然而这并不构成杰作,同时也使我们再次回到身份这个问题上。
在任何时刻当你是你、你就是你、是那个与记忆中的你无关的自己、因为当你是你的时候如果你回忆起你自己、你就不再有意识地创造自己了。这太重要了因为这在作家与其读者的问题上至关重要。
我在演讲中发现这么一件事情,就是当一个人渐渐不去听自己所说的时候他就会听到观众所听到他说的内容,正是因为这样演说在实践中永远不会成为一件杰作,更极其极其难以成为历史,因为历史面对的是演说者,他们无法听到自己是谁、在说什么而只听到听众所听到的自己演说的内容。
有趣的是写信也有同样的困境,信里写的是另一个人要听到的,因此同一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种存在而不是一种,这时候创造性再次崩溃了。
我曾经在写《制造美国人(The Making of Americans)》中写到我为我自己与陌生人写作,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文学上的形式主义,因为假使我当真为我自己与陌生人写作的话我就不会还在写作了因为这样的话同一性的位置早已被身份所取代。
这实在是太困难了,行为是直接有效的,而毕竟行为是必要的并且所有必要的东西都只关乎人类本能而与人类心智无关。因此一件杰作从根本上来说不能是必要的,它只能是必须存在的但它不必成为必要的,它并不需要像行为一样对必要性作出回应,因为它一旦成为必要的就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巴勃罗毕加索作品,格特鲁德斯坦的肖像,1906 年

费利克斯·瓦洛通作品,格特鲁德斯坦的肖像,1907 年
回到一件杰作的题材上。在对绘画的写作中我说过一幅图像是为其自身,并在其内部存在的,画家必需使用物体风景人物来作为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实现图像存在的方式。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烦恼,尤其是现在这烦恼更甚,这就是每个作家或画家都变得异常地关注他所使用的东西那场景那人物那物体那风景,而本质上这种关注,这种对这些事物作为题材的深切的关注一旦发生,对它们本身的兴趣就不复存在了。

你可以在近来写作小说或诗歌的困境中清楚地看到这些问题。一直以来的传统是你可以或多或少地描述发生的事情,尽管这些当然都是你的想象但你或多或少地去描述它们,但是今天每个人每一时刻都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使得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变得不再有趣了,一个人从广播影片报纸传记自传中获知这些事情直到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变得不再令人激动,它或许让人有些许兴奋但并不真正地令人激动了。
画家再也不能说他画的是世界在他看起来的模样、因为他再也无法看(look at)这个世界了,它已经被拍摄得太多以至于他只能去做点别的什么。从前一个画家会说他画的是他看见的、当然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但是他可以这么说,现在他再也不会这么说了、因为看到(seeing it)并不有趣。这与什么是杰作并且为什么它们这么少而不是遍地都是有关。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讲话与创造性毫不相干了,讲话从其本身来说只是人类本能,而人类本能与杰作毫不相干。非常奇异的是侦探故事作为可以说是至今存在的唯一真正的现代小说形式、通过从一开始就让主人公死去而摆脱了人类本能、一开始英雄就死去了、所以可以说在这本书开始之前你就已经摆脱了这个事件。
关于侦探故事还有一件奇异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犯罪的兴趣更大于对探案的兴趣、犯罪才是那个让人震惊让人激动让人恐惧的事情、但是在故事中抓住人们兴趣却是探案、而这又再自然不过、因为构成必要性的行为是那个死去的人、这(必要性)是使探案变得有趣的又一个与人类本能不甚相关的功能。
所以说总没错的是杰作与人类本能以及身份毫不相关,与其相关的是人类心智以及同一性、即一种存在它内部的东西而非外在关联。
一旦与外在发生联系它就成了常识,任何人都可以去感知它了解它,那么它就不是一件杰作了。与此同时每一个人或早或晚都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感知到一件杰作的真实性。那是它的内在物,而人类本能只是它引人注目的外衣。我对此沉思了许久。
关于杰作的另一件奇异事是,当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在那个我们称之为人类心智的东西,那个使它保持不变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人。不论是在圣经时代或古希腊或中国的习俗和惯例,都与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大相径庭,但是杰作却以同样的方式存在,它们并不以人们借以想起然后记得的身份存在,它们也不靠人类本能存在,因为每个人总是知道关于人类本能的方方面面,它们存在因为它们成为了自身的终结,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与生存事务即关联性以及必要性相反的。这就是杰作所不是的(what a master-piece is not),尽管这些都有可能成为杰作讨论的话题。
杰作的另一个奇异的难题就是它的开始和结束,而实际上一件杰作并无始终,因为如果它有的话它就会变成必要的以及相关联的了,而这些正是杰作所不是的。
每个人现在都在为这个(开始和结束)操心,每一个人都在为此谈论抽象,为此操心标点符号大小写字母还有什么是历史。每个人都在为这个操心,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晓得杰作是什么,而是因为其中有的人发现了杰作不是什么。即使那些真正的杰作也会受到有关开始和结束的困扰,因为本质上那正是杰作所不是的。然而与人类本能的话题类似,杰作必需通过有始有终来实现其存在。总之今天任何一个想做点什么事的人都不顾一切地想避免有始有终,但是从某种程度上他还是得停下来。我也该停下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把这些说的很清晰了,它本是清晰的,但不幸的是这一整个夏天我把这些全写了下来,至于现在我所记得的那些东西当你去回忆它的时候它总是不甚清晰。
二次写作(secondary writing)就是这样写成的,它就是回忆,非常奇异的是当你开始写点什么的时候突然间你记起来点什么,但是如果你接着去追忆的话你的写作就会变得很混乱。如果你在写作的时候回忆不起来,你写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也许会很混乱,但是实际上它是清晰的,它终究会清晰起来,杰作就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你在写作的时候就回忆起来了,你写的东西当时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清晰的,但是这种清晰会渐渐散去,杰作不是这样的。

所有这些听起来都复杂得可怕,但是这其实一点都不复杂,事实就是如此。你们中的任意一个人当你写作的时候你试着去回忆你要写的东西,你立即会看到你的文字会变得死气沉沉,这就是为什么说明文这么乏味,因为它全都是被记住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插图这么乏味,因为你回忆某人的模样然后你把你的插图画得像你的回忆。
在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一旦你的记忆开始运作尽管这很普遍但是实际上它就变得乏味了。这就是杰作所不是的,杰作可以不受欢迎但它绝不是乏味的。

那么它们为什么这么少呢。它们之所以少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在思考的时候活在他们的身份和记忆里。他们知道那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的小狗认识他们,这样他们就不是一个同一体 / 整体而是一个个体 / 身份了。这时候为了使自己得以存在,记忆就变成必需的了,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不可能创造出杰作。
曾有人说过天才是永生不老的。我曾经说过如果你终究要长大成人,那么作为一个男孩又有什么用处呢,除去记忆与身份,男孩与成人毫不相干,如果说他们在记忆和身份上有点什么关联的话,他们也就绝对创造不出什么杰作来。
你们确确实实明白了吗,这实际上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到头来所有的杰作就是杰作,不管它们这么少的原因是什么。所以你们之中有些人试着不去成为自己,就是因为你们不是你们的小狗所认识的那个你。从你的小狗认识你的那一秒开始你就不可能创造出杰作了,一切就是这样。

不去拥有身份并不那么困难,极其困难的是认识到你没有身份。有人会说这不可能,但杰作的存在就恰恰证明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它们认识到身份是不存在的并在其不存在的时候创造出了它。

这便是杰作。

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什么是杰作了,我们还知道了它们为什么这么少。所有的东西都与它们抗衡。所有让生活继续的东西都造就了身份,而所有造就了身份的东西都是出于必要的必要性存在。生活的愉悦以及必需品有助于身份的必要性。那慰籍一切的愉悦与身份有关,那振奋一切的愉悦与身份有关,更有甚者那在杰作以及每一个人周围上演的荣耀与光华所有这些都与身份有关,所以很自然的再自然不过地、身份比你认为的、比你认为的任何其它事情都要多得多、而最糟糕的是那唯一的每一个人都在思考的就是身份、而思考这件事几乎必然地成为记忆、而既然如此它当然就与杰作毫不相干了。

那么杰作是关于什么的呢,绝大多数时候它是关于身份的,而它的一切作为以及之所以为杰作就必须没有任何(身份)。我刚刚在思考什么东西而当我在思考什么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在看这样东西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不把它转换成身份来看它呢,这一刻不是一片刻,这一光景也不是所见之物——诚然它们又都是。这些时刻并不重要因为当然了时间对于杰作不比身份对于杰作那么多,尽管时间与身份同样是它们所关注的,毫无疑问时间是它们所关注的。

当一个人把他要说的说了出来,他所说的要么不对要么就太对。这就是时间带来的困扰。这也使得女人所说的比男人所说的要显得更真实。毫无疑问这是时间带来的困扰,这也与杰作密切相关。我曾经说过最让我恼火的事情莫过于一件说出口了的事情就开始走向死亡。假如这真的发生了,是因为时间存在这样的困扰。

对于杰作来说时间至关重要,没错时间造就了身份它的确造就了身份,而身份的确止住了杰作的创造。然而时间自身就干预了杰作的形成,同时又是塑造身份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一直记住自己你就没有身份、如果没有时间你就没法一直记住自己、而一旦你记起自己你就无法创造了、每个人都可以而且应该认识到这点。

想想你是怎么创造的,当你真的进行创造那么你在创造的时候是记不起你自己的。时间和身份是你在创造的时候去述说的东西、只是在创造的当下它们就不存在了。事实上就是这样。

那么你创造吗,是的,如果你存在的话,但是时间和身份并不存在。我们生活在时间和身份当中,但是与此同时我们无法认识到时间和身份,每个人都非常容易知道这点。任何人都能很容易认识到这点。
但是去认识一个人所知道的是令人畏惧的,而去过一个人活过的生活却是安逸的,虽然每个人都喜欢感到畏惧但是他们真正需要得到的是安逸,这就是为什么杰作这么少,令人畏惧的并不是杰作本身、当然不是、因为如果杰作的创造者感到畏惧那么离开时间和身份的记忆他就不存在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感到畏惧、在感到畏惧的情况下杰作就不存在了,这时候(作品)看起来像感觉起来也像(杰作),但是对恐惧的记忆摧毁了它成为杰作(的可能)。
《鲁滨逊漂流记》中星期五的脚印是时间和身份的缺席造就了杰作的一个完美的例子。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不管怎样所有知道《鲁滨逊漂流记》和星期五的脚印的人都知道确实是这样的。事情以没有时间和身份的方式发生、所以这里面也没有畏惧。

所以杰作这么少、它们当然就是这么少、这是因为要认识到不是要抛弃身份和时间、而是要假想它在那儿而不在意去谈论它、因为它并不妨碍任何事情、接下来并不去假想没有时间和身份、而是假想它们在那儿、与此同时离开时间和身份存在、就这么简单、如此简单以至于没多少人能做到。这就是杰作是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这么少、每个人是的每个人都可以认识到这点。
1924 年,斯坦因与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儿子杰克·海明威
如果你要长大成人、作一个男孩有什么用处呢。这没有什么用处、从杰作的角度看来这一点用处都没有。每个人都可以真正认识到这点。

如果你要长大成人、作一个男孩真的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有了男人和男孩你就可以肯定(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延续性、而一件杰作是不延续的、它就是它自身、但它不延续。有意思的是没有谁满足于男人与男孩的角色、他还必须成为儿子和父亲、他们最后都会死去这个事实与时间有关但是这与杰作没有关。我们在言谈中使用的合乎时宜这个词语非常有意思、然而你可以任何人也可以看到它与杰作毫不相干、我们都欣然地知晓这点。合乎时宜这个词告诉你杰作与时间毫不相干。

非常有意思的是发自内心地、你要避免在你认识你自己的时候你就不再通过观察和感受去认识自己了、观察和感受使得你成了你曾经见过的那个人。假设当你见到一个你见过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你自己还是他人、包含在认知中的身份在认知过程中丢失了、因为毕竟没有人是像他们看起来那样的,他们不是看起来那样的、我们都知道我们自己不会是这样也没有人是这样的。
因此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困扰、所以你去写作任何人都去写作借此来确认他们自己是什么、你越是这么做就会看起来越像从前的自己、这么一来身份就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从而身份就不再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的东西、而成了一个可以去看的东西(a thing to see)。而作为一个可以去看的东西、没有一件杰作是看得到它所能看见的东西、如果它真的看到了,那么它就是合乎时宜的了、那么它也就不再是一件杰作。

可以说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没有了身份一个人就不受管辖了,但是每个人都受到每个人的管辖、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创造不出杰作,这也是为什么管辖与杰作也毫不相干、它与身份密切相关却与杰作毫不相干。这也是为什么管辖(governing)是侵占性的并不有趣,政府(government)是侵占性的但并不有趣、因为杰作正是它们所不是的。

还有一件事要说。在听众还没有出现前,你所写的任何东西都无比重要,你对你写的任何东西所有东西都无比珍视。当听众一开始出现,他们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一些东西用以创造你,这么一来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那么重要了,其中的一些比另一些更重要,这在当你还是你的时候是不成立的,这是当你不是你的小狗所认识的那个你之时。

那么我们就到这儿吧,可以说的还有太多,但我并没有说杰作之为杰作是无庸置疑的,而这么说来它们确实很少。

乔·戴维森 | 兵马俑格特鲁德·斯坦因雕塑作品(1922–23)


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1874 年 2 月 3 日-1946 年 7 月 27 日)是美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艺术品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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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Gertrude Stein,“What Are Master-pieces and Why Are There So Few of Them,”in The American Poetry Review, Vol. 27, No. 4 (July/August 1998), pp. 9-10.

(文章供学习交流,尊重原作者版权。翻译中文转自公号:TheHun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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