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芸：烟花
杨晓芸，女，诗人，生于七十年代，现居住四川绵阳。
《烟 花》
初春蓓蕾嘣的弹开。这之前
焰火沉凝在爆竹筒
两个人，投向对方的眼神何等沉静
此刻，窗外烟花倏然上升，旋转
灿烂绽放又转瞬即逝
就像这日子，前仆后继
这日子，这必然的
死灰的结局
但是，“亲爱的，”
且看空中幻灭的胜景
是情感，将这死灰
编排出生动的花絮
《种土豆》
这片低缓的坡地
仿佛女人
优美的胯部
敲碎土上的薄冰
向下挖掘
小土洼均匀散布
如同大地扩张的毛孔
立春前后
农妇们将土豆切开
裹一层土灰，置入泥窝
之后浇水，施肥
掩土深埋
“必须深埋，它们才能生长。”
这生命的秘密
多像我们
爱的秘密
《灰色风景》
无梦的人，更像梦游者
一息尚存，失魂落魄
临窗看层楼叠嶂
一部宽屏默片
绿色远山褪色成灰
真灰啊，一个中年人
背靠灰色的天空
在对面楼顶
旋转山寨版卫星接收器
闪电擦刮雪花屏幕
黑洞洞的小宇宙
挤压出众人的烟熏脸
《旱情》
干枯的河床上，两个人站着
像两截拦腰摧折的树。他们谈恋爱，数石头
“唉，爱——”他反复嘟哝，以至于
问题成了答案。
她说：“是的。”
两颗心像卵石，背负着僵死的，一触即碎的水草。
堤上柳絮翻飞，堤岸一如沉重的抛物线，将生活分割
一边是云遮雾罩的市井，一边是水落石出的现场。
《论虚无》
昨天已死？昨天滚烫的汁液，火焰
成为今天——一切幻境的注脚。今天
你怀揣明月活过来，体内，咝咝响的
幽蓝暗花，近似阴影……我就爱
这暗花浮动的肉身！
孕育星光的阴影，依然在体内流转
振荡出古老的波纹……
但我羞于重复这样的哀叹：
“虚无啊，连绵不尽的虚无。”
《扶疏调》
且看枯叶临空攥拳：四下皆深渊，
万物瑟瑟斗太古！无边寥廓
成寂寥，凉如纸；
你挥枯笔，试将乌有换白云。
结局敛于翼端。
那必然之处，惊心动魄处，
大地匍匐，脊背冰凉，命运之舌滚烫袭脸。
身体陷入身体的漩流……
浪尖上的光斑，纵身一跃——
我的不尽的贪嗔痴爱啊……纷繁向上的枝桠，
在风刀剐割中颤栗，拥抱四面虚空。
《寒露纪事》
赶早市的人提回拔了毛的公鸡
被掏空肺腑的公鸡
被倒挂
僵硬的脚爪一前一后
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这是清晨，她埋头洗葱，准备
一个人的晚宴
寒风过境，田埂上
稚鸡围着草垛打转，悲鸣
稻草人抖动着，越来越像个稻草人
她越来越像个受伤的母亲
揉着干涩的眼窝，为自然的更替
哀声叹气
《访芙蓉溪正源之杜家河》
幽弦一抹的绝响。河流拐弯处，几次顿足。
实为两脚黄金泥；实为喜纳阴天小寒意。
天空呆板，心中自有明暗律。
斑茅摇摆雪花头，白鹤三两只，擦拭风景的晦瑟。
两脚黄金泥沉滞。
通往山外战旗河①，是几里遗憾。
① 战旗河系芙蓉溪支源。当日行至芙蓉溪正源杜家河上杜家桥，因雨后
村路泥泞不堪而桥头徘徊未至。
《我所得》
许多年，一块好地
只种白菜、红萝卜
喂养一头虚无的大象
今天它走过山冈
一山忧郁，为我所得
冷树林。低洼清水。铜镜
小妖精穿着我的花衣
《有武器的人》
当风涌入，黄叶滚动
孩子们鱼贯而出，转眼
消逝于人群
当你看见你
美好的身躯在风中松散
多少刀剑出鞘，才能洞穿虚无？
有理想的人常被美梦纠缠
立锥之地，挖掘者正在攀缘高处
的吊塔，身子倾斜
我就是美梦的制造者
我身怀多种武器，犹如身怀绝症
《子时》
所有的人都睡了
我解开衣束
一件一件蜕去坚壳
所有的花草也睡了
黑暗广大无边
只有我发出微弱亮光
只有我的亮光将我轻轻托起
《 莫须有》
半夜，一万只虫子在呻吟
呼唤另外的一万只
从我这里望出去，乌云只有一朵
它广大无边，且继续
向天外延伸
这动荡不安的世界让我着迷。惟有它
堪可比拟我的内心
雨水如约而至，一滴，两滴
后来毫无矜持可言
从高处扑跌下来，哗啦啦一泻千里┅┅
多么黑暗啊，我困在沸腾的太平洋的中心
被一万条鲨鱼撕扯
你不在，一万个痛苦等于莫须有
你不在，因此，我迅速消亡
而在某处安静的地角，一只螳螂满嘴血腥
刚刚吞食掉她的新婚之躯
《桃花》
说说盛开的桃花，它的红润过于诱人
我从桃花树下走过，树干粗砺。我不说出
此刻的欢颜与内心的距离
我只说桃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迫不及待地
如同亲爱的我遭遇你
如同三月乳臭，齿痒发作
而非一夜春雨后的溃败，而非欲盖弥彰
《沉默者语》
人群川流不息，人群需要彼此挪动
填补
需要你默不作声地重复我，不发光
也不必向第三者陈述
江水浩大，自顾向前推进
沙子滞留在原地，沙子填补
沙子里的空洞
我在一本书的某一页滞留，摸到骨头
我摸到风凉，齿冷，冒着热气的小驼峰
半个天空正在下沉
忏悔与祈祷难分难解，使我手足痉挛
《今日阿拉伯》
看不见你。我就开始想：
任性的小蹄子,如何娇嗔
如何上下乱窜
弄皱了你的衣。这是你的鼻子
这是你的眉毛嘴巴，这是眼神闪电
诸多美妙的唱和，是为了迎接
一头扬起毛发的狮子；亦或是
缥缈之国的阿拉伯神毯？
我的想多么主观，多么用力
我的手已经拽住了神毯的一角
我的手心甚至泌出了汗
越来越近地向前，我陷入密集的
树丛和水洼。想念至此，我还是
没有看到你。但我清楚地看到
飘飘的自身。难道
我就是那头月光的狮子？
而你是缥缈之国的王
阿拉伯神毯的编织者？
想念至此，我的想已不是我的了
而是你所想
你在那里敲打
我在这里破碎
《一列火车从虚空中出发》
怀揣地图的旅客，一朵白云
她来自人群，又脱离了人群
她睡在苍穹的上铺，反复擦拭
终点站上密集的星辰
铁轨坚硬如矛
万千绿物颤悠悠地过去
野花的小站，多么荒芜
吃空气的蜜蜂，撞着玻璃天窗造反
高楼上的仙人将水晶珠帘放下，又卷起
前途迂回叵测。但她深爱。深信
一列火车从虚空中出发
它燃烧白云，又制造白云
《亲密》
左手抚摩右手。爱
这么深。缩在肌肤下
有声音，没有嘴唇
有爱。没有爱的形体
你搬运石头，我做白日梦
虚实之间我们借光，穿针
扎鸡毛掸子。扫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