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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们会相遇” ——尼古拉·马兹洛夫诗选

明迪 译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有一天我们会相遇” ——尼古拉·马兹洛夫诗选

明迪 译

 

We’ll meet one day,

like a paper boat and

a watermelon that’s been cooling in the river.

 

                   ——Nikola Madzirov

 

诗人简介:尼古拉·马兹洛夫(Nikola Madzirov1973),马其顿共和国最优秀的当代诗人之一,东欧最具活力的新一代诗人代表,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称赞他具有丰富而奇异的想象力,他的诗如夜行动物突然被车灯照亮,引起世界的注意。尼古拉出版了四本诗集,部分被译成30种语言,获得过马其顿、德国、奥地利、美国等国的诗歌奖项,他有两首诗被克罗地亚制片人拍成短片,四首诗被美国爵士乐歌手谱为歌曲。他在30个国家朗诵过,盼望有机会到中国来。

 

诗选六首(明迪译)

 

◎阴影掠过

有一天我们会相遇,
像一只小纸船
遇到河里冷冻的西瓜。
世界的焦虑

同我们相随。我们的手心
将月蚀太阳,我们举起灯笼

走近对方。

有一天,风不再
改变方向。
桦树将吹走树叶,
吹进我们放在门槛的鞋子里。
狼会跑来
追逐我们的天真。
蝴蝶将把尘土

扑在我们脸上。

一位妇人将每天早上

在候车室讲述我们的故事。
甚至我现在说的
也已经被说过了:我们等待风
如同边界上的两面旗帜。

有一天,每一片阴影
                  将与我们擦肩而过。

 



◎家


我住在城市的边缘,
像一盏街灯,

从来没有人换灯泡。

蜘蛛网将墙壁支撑在一起,
汗水将紧握的双手连在一起。
我把我的玩具熊
藏在粗陋石墙的洞穴,
使它免于梦想。

日日夜夜我使洞口醒来,
蜜蜂一样返回,
总是回到从前那朵花。
我离家之际,是一个平静的时刻:

咬过的苹果没有留下伤痕,
信上的邮票是一个被遗弃的老房子。

从出生起我就迁移到安静的地方,
空旷却从下面紧紧抓住我,
就像雪,不知道属于大地
还是天空。 

 


◎当有人离去

所有已经了结的又归来

              给Marjan K


在街角拥抱时你总会发现
有人离开,去了什么地方。总是如此。
我住在两个真相之间,
像一盏霓虹灯在空旷的大厅里

颤抖。我的心收集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他们已不在这里。
总是如此。我们清醒的四分之一时间
都用来眨眼。甚至在失去之前

我们就忘记了那些事物——
比如,书法笔记本。
不再有什么是新鲜的。汽车上
座位总是热的。
最后的话语被传送,
就像一只斜桶手手相传去扑灭夏日篝火。
明天,同样的事情又会发生——
面部,从照片上隐去之前,
皱纹会先消逝:当有人离去,
所有已经了结的又归来。

 


◎当时间停止

我们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谈论
家,死亡
或注定的痛苦。

至今没有一个违法挖掘者

在所有年代的遗物中
发现我们之间的墙壁,
或骨头中的寒气。

当时间停止,
我们再去谈论真相,
萤火虫会形成星座
在我们额头之上。

没有一个假先知
预见一只玻璃杯的粉碎
或两个手掌的相触——
两个伟大的真理,
清水从中流出。

我们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
如同狼,看见永恒的罪恶感
就撤回,
躲进驯服成孤独的风景。

  


◎隐形

有什么从我身体里涌出,
厚如灭火时升起的烟雾,
远如掷向太阳的种子。

我的脸在镜子上

的雾气中淡去,
我伸展如同窗帘永恒地延伸,
用磨损的边缘触摸地毯。

我梦见你,但不说出来,
我变成一个非空间性的物体,像一面旗帜
环绕一个倾斜的桅杆。

我只能穿过时间呼叫你,
因为征服者越来越少,
我想让你回来,带着那些

不再被看见的蝴蝶。


而黑暗偷偷地爬进自己。

一个愿望是这样的古老,

无人注意时一只手轻敲在额头上。

 


◎我看见梦

我看见没有人想得起的梦,
人们在那里哭错了坟头。
我看见飞机坠落中的拥抱,
和动脉敞开的街道。
我看见睡眠的火山,比家谱之树
的树根睡得还久,

以及一个孩子,一个不怕雨的孩子。
只不过那是我,谁也没有看见,
只不过那是我,谁也没有看见。



瓦格纳、伊利亚、尼古拉(明迪摄于南欧,2010年8月)
 

翻译笔记:

 

尼古拉·马兹洛夫的诗,将由马其顿的年轻汉学家席晓兰女士翻译,但他说希望我以母语先翻译几首,于是我用同德国诗人杨·瓦格拉合作时同样的方式,请他在马其顿语下面写上每一个字的英语,完全按照原来的形式,比如动词后面带人称代词“meet-we”(相遇-我们=我们相遇),名词可以加前后缀“a-boat-little”(一-船-小=一只小船)。一首诗这样逐字逐句地翻译下来,我便初步掌握了马其顿语的结构,然后参考英译而译成汉语,而英语不清楚之处,我就问他原文是什么(我见过席晓兰,一口流利的汉语,但此时不想打扰她,因为我请她翻译一个以色列女诗人的作品)。翻译第一首诗,使我们在哥尔斯特摩的第三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但当时太专注,而没有领略到什么,回到美国之后重新校对时,才突然发现这首诗的感人之处。

纯正的抒情,东欧诗歌传统血脉的延续,意象取自日常事物,却直击人心。想象一下当我们举起手时,手心遮住太阳,如同月食,漆黑一片,于是我们举起灯笼,走近对方。这个“对方”是谁,我读完他的一本诗集之后,由恍惚到明白又恍惚最后基本确信。

而“一只小纸船/遇到河里冷冻的西瓜”,取自童年的记忆,他说他小时候喜欢叠纸船,放在河里漂,总是被别人放在河里冷冻的西瓜撞倒。我忘了告诉他我小时候也喜欢叠纸船,因为马其顿有很多我想了解的东西,顾不上说自己。我记得在去Struga的路上,右边有天主教教堂,左边有穆斯林的清真寺,那里是一个各种文化相交接之处,却又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尼古拉说他母亲现在还是提一桶水放在外面晒太阳,晒热了之后晚上用来洗澡,村里的人都把啤酒和西瓜放在门前的河里“冷冻”。而就是这样物质落后的马其顿,却同许多欧洲小国一样,重视诗歌。 

通常诗人会先攻克英语,由这个大语种转译成其它小语种,而尼古拉几乎征服了欧洲所有国家,最后才向美国进发。他的英语诗集《另一个时代的遗物》将于2011年4月在美国出版,并作巡回售书朗诵,其中一场将在卡明斯基所在的圣地亚哥。(参见当代欧美青年诗人之一的图片,尼古拉一直坐在卡明斯基旁边,早就是哥们儿。而我像尼古拉诗中的老女人,每天讲述他们的故事。)

对于美国读者来说,尼古拉的诗,有如他的诗集书名一样,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遗物”。在叙事越来越来琐碎,口语越来越口水的年代,尼古拉几乎天使般的抒情声音会带来一阵清风。虽然“世界的焦虑”仍然会“同我们相随”,但

 

桦树将吹走树叶,
吹进我们放在门槛的鞋子里。
狼会跑来
追逐我们的天真。
蝴蝶将把尘土

扑在我们脸上。

“桦树”把我带回到南欧。在马其顿的第一天,德国诗人杨·瓦格拉说90年代就认识中国诗人柏桦,后来有一次聊天他问“柏桦”什么意思,我说两种树吧,我也不太清楚,我甚至不知道桦树长什么样子,大概是尼古拉或是谁以及一位瑞典女诗人脱口而出“我有一首写桦树的诗。”当时我没太在意,说实话,每天聊到半夜三更,早就没有精神看诗了。三天之后,我们被带到马其顿第二大城市Bitola,看完罗马古迹后,走在回旅馆的路上,瓦格拉一眼看见路边的桦树,兴奋得像孩子一样高呼一声“Birch tree!”在斯特哥尔摩也是每天聊到三四点(在瑞典女诗人带领下),所以在Bitola见过桦树这一茬,我忘了讲给她和尼古拉听(他们俩没去Bitola),再说也轮不到我说话的份,尼古拉每天笑话连篇,笑得大家肚子痛。最让我费解的是,这么幽默的人,怎么写这么抒情的诗? 

其实我想说的是, 别看他是个抒情诗人,满腹经典笑话。但把一个幽默大师与一个抒情诗人联系起来,也不是太难,因为他讲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一脸沉静。“沉静”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的诗,非常合适,他诗中的抒情声音,安静得出奇,仿佛来自天外。

尼古拉随身不离一只“古琴”,先演奏,后朗诵。此琴只有5寸见方,是一种很古老的非洲乐器,音质很纯朴,不知道他朗诵轻声细语是因为琴音的关系,还是他本来就喜欢这样轻声朗诵而看中这种小古琴,大家都觉得他这样一轻,反而止住了所有噪音,周围人情不自禁地仔细听他念。 

但他说不能重复,要每天给我们带来惊异,于是有一天晚上在一个酒吧里,一位克罗地亚诗人抓起桌子旁边的吉他,为他即兴伴奏,这还不算,最绝的是,尼古拉立刻听出主旋律,即兴哼起“never been”。“Never been”是他诗中的两个词,意思是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places we have never been),每到主旋律高潮时,他就重复“never been”,自然而然成了这首诗的副歌(其实原诗里仅出现一次),害得大家都会哼了,并为之着迷。

我不是说他的诗是歌词,他写的不押韵的现代诗,但有一种韵律,可以即兴配曲。而且他乐感好,即兴能力相当强。第二个特点是“轻”,别以为现代音乐都很吵闹,其实也有以轻取胜的,比如柯本。 

尼古拉写的诗句都是我们日常所见,家,玩具熊,苹果,蜜蜂,街灯,甚至“汽车上/座位总是热的”,但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悄向我们讲他的故事,他身边的人,他从小见到的世界,他走过的地方。

关于他的身世,我只知道他出生于巴尔干半岛的一个难民家庭(写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难怪他与卡明斯基一见如故,后者是从俄国到美国的refugee)。他没有像卡明斯基那样梦幻般地描绘自己的童年和故乡,但你能感觉到他总是在回忆一些场景,关于家,关于没有家,关于离开家,关于找不到家,关于儿时的街道,关于迁移,关于无家的感觉,关于城市的边缘……一个少年的痛,被他轻言细语地道来。 

 

我看见没有人想得起的梦,
人们在那里哭错了坟头。
我看见飞机坠落中的拥抱,
和动脉敞开的街道。
我看见睡眠的火山,比家谱之树
的树根睡得还久,

以及一个孩子,一个不怕雨的孩子。
只不过那是我,谁也没有看见,
只不过那是我,谁也没有看见。

 

他曾发来过一些散文,其中一篇谈到他与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在柏林见面的情景,因为发音错误,他把扎加耶夫斯的故乡念错了,后者立刻说他多了一个出生地,变得很富有了。由此,尼古拉连写了好几篇相关的散文,另一篇谈到“家,就是离开的地方”。鸟儿筑窝,最后还是离开,只有拥有了之后又离开才会有“无归属感”,而他是难民后代,他没有拥有过,所以他的身体就是家,每天带着“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想起我与卡明斯基的一次书面长谈,有关“移居”的感觉,他说他无法作为观光旅游者回到故乡,我说我无法回去面对现实,只要我不回去,亲人就还活着,只要我不回去,那里就还是我的家(我害怕看到变化)。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把我与这些背景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是关于“家”的各种温馨和恐惧的幻想。(备注:因为一些文字无法通过平台管理,十分遗憾删了两节内容。向作者和诗人致歉。)

明迪,2010年10月



 
(明迪 摄于瑞典,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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