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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夜聚寒山寺

黄梵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黄梵,1963-,原名黄帆,湖北黄冈人,中国现代诗人、小说家。


蝙蝠


蝙蝠在这里,那里

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

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


假如我浮上去

和它们一起沐浴

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


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

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

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


一圈又一圈

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

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


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

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

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


      

疼痛

     

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是别人的叹息,把我和幸福分开

是爱恋过的往昔,把我和现在分开

二十多年了,所有的胜利都只是胜利而已

就像众人的哗笑,它已触动不了我


是难听的方言,腐烂的食物

急诊室,极力掩饰的贫穷

让我努力弯下腰来

是搬运的号子,冻坏的水龙头

戴着藤帽的农民工

让我竭力去想,究竟哪些是多余的……


在这里住到多久,心才不会忏悔

连往世轻浮的幸福都忆起了

虽然不再为苦难呜咽,却还在为希望颤栗

不是爱变得太快啊,是它根本就没出现过!

当我迎着风寒走进节日,感到了人们手中

那些多束鲜花的徒劳


人们对农民工的仇恨还在加深

诅咒迫不急待地从早餐就开始

我知道自己应该有所爱,包括去爱

一个小贩粗俗的吆喝,掏粪工的苦役

老鼠对面包的撕咬,去爱蚊蝇的轻吟

和所有微不足道的事物


无比温柔地向所有的挫折伸出双手

让优越的心懂得该放弃一点什么了

因为那种勒进他们肉里的痛

一样也会勒着我们

就像一根木刺在肉里睡熟了

还在蠢蠢欲动



沙尘暴


沙尘的欲望被风吹起来

它舔着河水

你担心它即将来临的指点


它一下搂住你

它还想发挥多大的想象力?


你怕被它玷污了

拼命用手压住裙摆

它满头白发了

仿佛你七旬过后的丈夫

你有多无奈呀

裙摆却傻乎乎地想荡开


前天你还盼着一阵清风呢

就像盼着年轻又英俊的丈夫

谁想到风一下老了

还要脏兮兮地给你涂上脂粉


裙摆欠下的帐单

沙尘却跑来偿还

裙摆怎能不承认这个新主人?


不管它有多脏

你的身子有多干净

裙摆愿意收容它的欲望


它张开大口要吞下你

裙摆感到了荡开的希望

别问

你的痛苦它也咽得下吗?


在这个沙尘暴的天气

所有人的得意都像一把折扇

展开了也是多余


瞧,沙尘搂紧了你的细腰

在它的痛苦面前

你的痛苦还有什么指望呢?


        

第一场冬雪


雪突然就下了

好一场灿烂的雪!

这些白天向黑夜伸出的

千万根玉指

在敲打脆得像玻璃的情感

        

我是今年最早走在雪中的人

身前身后除了命运,只剩下风了──

我承认再坚定的决心

也比不上此刻的别离


雪的膝盖

已抵近每个人的嘴巴

所有负心的口气还能有多大呢?

雪。热烈地飞翔,像一根根擦亮的火柴

要驾驭摇晃而来的冬天

一把把小白扇儿究竟在为谁抛下?


……哎,望着漫天送给情感的白枕头

从银河落下的阔绰的白银

我的心里仍颤动着飞逝的秋日



冬青树


我站在窗前

不知这棵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会不会有种子掉进谁的心里?

夜间响起过最后的脚步声

难道一棵圣诞树送到窗前?

同样的心烦意乱吗?已有邻居朝它看

像看一位在撒娇的女人


我不敢把感悟往它身上堆了

它一脚陷进了冬天的泥泞

一团炊烟摩擦它的脖子,带着轻微的爱意

不爱它在大风中的爆笑

只爱一个人经过它的脚步

它不动,我心里就有十个省份的辽阔

它摇摆,我心里便藏着十个秘密


哪些心病我能向它吐露呢?

一出口,悔恨就飞出老远

又一次了,我愿意是它身旁

正在砌墙的泥瓦匠,苦得让人心酸

当它结果、落叶,他会怀着同样

生儿育女的愿望


                     

初恋已慈祥


初恋已慈祥,慈祥如几片落叶

我拾级而上,见桥下已经壮美

听见流水的和声,已有了女孩的嗔怪

每一声,都让我与她相遇


云,一会就不见了

正是这样的离别,藏着惊涛骇浪

那么多的水纹,在围着一片落叶

我知道,那是水的葬礼

已为初恋准备停当


失恋后的揪心,已是一座牧场

从此,我要爱的是落叶,而不是收获

当我把秘密都托付给河水

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



父亲


灵堂的最后一夜,我尝试着另一种交谈

我想到,风是一根电话线

一整夜,我听见父亲优雅的舞步

舞步听起来,像一朵刚洗过的云


风把手指伸进了花圈,它给我亲爱的父亲

找回穿衣戴帽的声音

我不敢咳嗽,听凭父亲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体面的汉字


风,还结结巴巴模仿父亲的口吃

它说时,我不再感到脸红

它说时我才知道,那是一串来自天堂的语言念珠

那一夜,我曾在哽咽中反反复复地试戴啊……


  

秋天让人静


安静了,就在心里深深享受

只想被一棵巨大的水杉囚住

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过是被秋风再次说出


安静,使声名变得遥远

在一座山上,提起它等于已放弃

晚霞是山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没人在意

山吐出的血是多么美丽


几只麻雀,好像小心安放着惊恐

直到今天,我走过的路都已弯得像年轮

我羡慕,天上那一团团厮杀的星群,有对安静的执迷不悟――

我不住地仰头,学会用安静在深夜里走路


               

致――


你的目光,在向暮色问好

在代替消失的蝙蝠,继续俯冲……

在向小镇预言,面对离别,我的眼睛不再模糊


你的目光也像灰尘,已把它的铁轨铺向远方

或凝成一朵黑云,让我在这里仰望

我准备好了,用日益稀疏的头发准备好了


我在这里的湖水中淹自己,还不够吗?

我边走边回想你的青春,还不够吗?

我让从前的大嗓门轻得像一只蚊子,还不够吗?


                 

自我教育


二胡过于悲伤,是安详的悲伤

是顺从的悲伤,是安全的悲伤

只有盲人,能用他的眼睛看见

只有月亮,能用它的耳朵听清


所有二胡的声音,让我变成了哑巴

让我知道,每座青山都设着一个刑场

知道每个人,此生都罪大恶极

知道豌豆花开着,已像一个危险的鼠夹


但愿五月就是五月,别借来八月的暑热

就算把庭院安到云层,我们也成不了星辰和鸟群

就让二胡的声音,承认我们的败笔吧

就算找到了朴素的想法,还需要一生才能接近……



大烟囱


我脚下的叶子已经死了

我头上的灰天,还算活着

而风呢,它是何等痛苦

只有生活,它始终是无礼的


要等自傲散了,我才能离父母更近

才开始和他们一同老去——

深秋的这一刻,我懂了做父母的惆怅

不是黑发变白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让儿女把我没有过好的日子,重新过好吧

即使世界,在用无数个祝福操办一场葬礼

随风飘来的一股黄烟,是那么幸运

它让痛穿上彩衣,在楼群间悠闲地穿行……


    

人是什么?


人是什么?也许露水还在犹豫

也许喷泉还需要与空气商谈

而风,它让人闭上眼睛

不看眼前的花枝,只听远处鸟儿的咳嗽


人是什么?那么多的牛在耕地上劳作

大地露出病象,人却在一条大街上玩得更欢

白昼已穿上白孝服,等着大地来一声咳嗽

俯下身来的山岚,是群山呵出的一股怜悯


人是什么?虽然下雨了,河却无助的黑暗

也有不合群的人来到山间,只想置身事外

这个阴云下的失败者,就像一截废弃的明城墙

它停在户外,只能吸进那个季节的更多凉气


   

墓中的你


光有璀璨的星群还远远不够

光有哗哗的风声,笃定也出错误

就算黄雀,它也不明白

丁香花开了,你又能有什么两样?


就算豹子,把你给吃了

就算蜂群的仪式,我已看懂

那些深藏大爱的茄子、土豆、草鞋

甚至白浪滔天的海潮,还在成全你


当你在墓中沉默,那些爱就到了深处

就连积雪或炉火,也来成全你

当我还没弄清,你坟头野火的含义

大地,还有落下的鸟粪,都来成全你

  

        

好苏州


撒谎的人见多了,就去苏州走走

进了寒山寺,见到人们都去抄袭善良

罪过的人,说着双倍善良的话

祷告给脸种上一两株含羞草……


接受罪过在额头渗出的汗粒吧

祷告使高人变矮,使富人变穷

一阵寺风吹来,是叫人握手言和的

想到我们的幸福,也许是运河的第五十个苦难……


无论罪恶怎样飞扬,苏州河是不会变的

不像人们会咆哮,会下岗

无论哪个清明节,它只是轻声地啜泣

那刻,远近的城市,像停放着的一只只棺柩……



夜聚寒山寺


我见了苏州友人

就像万里飘云,突然停在寒山寺前

那是离开后还要回想的美景

让每个友人,都变成第一个友人……


寒山寺――这名字里含着颤栗

闪光的苍凉也是语言无法胜任的

遥听一声钟响,万卷心事顿成灰烬

我们不一样的人生,是会被一桌斋宴纠正的……


在寒山寺,没有人敢自比大树

连孤独也得到洗濯,只有微风在寺里收集着叮咛

连绵的空寂,在为心重新腾着空位――

哦,眼前的黑暗已胜过心中的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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