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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蛇和十四行诗

冯至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冯至(1905年-1993年),原名冯承植,直隶人,冯家为天津著名盐商,在直隶涿州,侵华后避难于涿州,故生于涿州。



一  我们准备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二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象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象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象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三  有加利树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殿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成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四  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五  威尼斯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只担心夜深静悄, 
楼上的窗儿关闭, 
桥上也断了人迹。 


六  原野的哭声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的那样没有停息, 

象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七  我们来到郊外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要爱惜这个警醒, 
要爱惜这个运命, 
不要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八 一个旧日的梦想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象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降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九 给一个战士 

你长年在生死的边缘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料,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象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十 蔡元培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从你宁静的启示里得到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十一 鲁迅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远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苦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十二 杜甫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铄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 


十三 歌德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事物感叹, 
你却写出许多不平凡的诗篇;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象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到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十四 画家梵[言可]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燃着了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行人在烈日下—— 

他们都是那样热烘烘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背阴处几点花红, 
监狱里的一个小院, 

几个贫穷的人低着头 
在贫穷的房里剥土豆, 
却象是永不消溶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盈的船:你可要 
把那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十五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 
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 


十六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十七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十八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十九 别离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耕耘,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二十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萦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二十一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象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二十二 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二十三 几只初生的小狗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日落了,又衔你们回去。 
你们不会有记忆, 

但是这一次的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黑夜吠出光明。 


二十四 这里几千年前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新生。 


二十五 案头摆设着用具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睡梦里好象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二十六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二十七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远方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伴侣,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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