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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俳句十七首及余晖

博尔赫斯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博尔赫斯诗选 

(1923-1967) 
陈东飚、陈子弘等译 

本文选自网络


博尔赫斯通过繁多的变奏和固执的重复,不停地探讨那一个主题:人迷失在由不断重复的变化所构成的时间的迷宫里,人在不会破碎的永恒的镜子前精心打扮,人发现不朽又征服死亡却无法征服时间和老年。在他的随笔中,这个主题变成悖论和二律背反;在他的诗和小说中,则变成既有数学定理的优美又有活人的风趣的文字构造。玄学与怀疑论者之间的不协调是不可解决的,但是诗人把它变成用互相交织的文字构成的透明大厦:时间及其映像对着我闪直接的意识的镜子起舞。这些作品是罕见的完美作品,是文字和精神对象,根据一种既严厉又充满幻想、既理性又任性、既坚固又晶亮的几何形成。这些在一个主题上所作的变奏告诉我们一件事:人的作品,以及人自己,都只是转瞬即逝的时间的外形。他用难忘的清晰性说:"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带走我的河流,但我即是河流;时间是烧掉我的火,但我即是火。"诗歌的任务即是照亮匿藏在时间褶缝里的事物。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提醒我们:我们同时是射手、弓箭和目标。

——帕斯



陌生的街 

鸽子的幽冥 
希伯来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此刻阴影尚未把脚步阻挡 
而黑夜的来临被察觉 
如期待中的一曲音乐, 
不是作为我们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一个象征。 
在那个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开向那高贵而宽阔的平台, 
在屋檐与墙亘间展现出 
温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简朴房舍的真诚的平凡, 
矮柱和门环的戏谑, 
阳台上也许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虚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许正是那唯一的时辰 
以魔力抬高了那条街道, 
赋予她温柔的特权, 
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 
无疑我感到了它远远地临近 
仿佛回忆,它精疲力尽 
只因是来自灵魂的深处。 
亲切而又刻骨铭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迹 
而只是在往后 
我才明白那地方与我无关,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台烛台 
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 
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①。 

①各各他(Golgota) 传说为古代犹太人的刑场,位 于耶路撒冷西北部的一座小山上。《新约》“福音书” 称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该地。 


庭院 

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人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空空的客厅 

一如继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籍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侯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 


余辉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浮华富丽还是一贫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是多么艰难, 
那是个幻像,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像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苍白的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颤抖着预示了 
可怕的拂晓,它徘徊 
如一个谎言游荡在 
这世上荒无人烟的郊外。 
衷情于这安逸的黑暗 
又惧怕黎明的威吓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并非大理石般永恒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样常新, 
于是前面的那段推测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这个时辰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壁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了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廊的图像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已。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平凡 

    给艾蒂•朗热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晴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离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面前的月亮》(1925) 


爱的预感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 
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 
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天使般的屋宇 

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色的屋宇, 
我看见披着冒险色彩的屋宇。 
它们好像旗帜 
深远如释放出郊野的东方。 
它们有拂晓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 
在每一个混浊,颓丧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将从她们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黄昏的苍白手臂 
也想到发辫的乌黑:我想到那庄重的快乐 
就是在她们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 
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将有一个好姑娘,已经属于我,在屋子里。 
我们两个沉默着,火焰般颤抖, 
而眼前的欢乐将会在往昔之中平息。 


维拉•奥图萨尔的落日 

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伤口。 
我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 
像一个恶梦,无情的距离压在我身上。 
地平线被一道铁丝网刺痛。 
世界仿佛毫无用处,无人眷顾。 
天空中仍是白昼,但黑夜已在峡谷里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蓝色的围墙与那一片姑娘们的喧闹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神,透过生锈的大门呈现。 
突然间有多少国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曾经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 
在远方,我将重获我的贫穷。 


《另一个,同一个》(1969) 

猜测的诗 

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于1829年9月22日 
被一群效忠阿尔达奥的加乌乔游击队 
刺杀,他在死前想到: 

在这最后的傍晚子弹呼啸。 
一阵风,风中满目烟尘, 
日子崩溃,而战斗 
扭曲,胜利是别人的。 
野蛮人胜了,那些加乌乔胜了。 
我曾钻研过教会法和世俗法,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德•拉普里达, 
我的声音曾宣布了这严酷的 
土地的独立,被打败了, 
满脸的血污如汗水, 
没有希望,没有恐惧,四顾迷惘, 
穿过最偏僻的郊野向南突围。 

就像《炼狱》中的那个上尉, 
他曾流着血在原野上徒步奔逃, 
被死亡所蒙蔽和践踏 
在黑暗的河流失去名字的地方, 
我也会倒下。结局就是今天。 
沼泽地两侧的沉沉黑夜 
窥伺着我,阻止着我,我听见 
我灼热的死亡之蹄把我追逐 
用骑兵、用口络和长矛。 

渴望成为别人,成为法官, 
渴望读书,渴望宣判的我 
将躺在沼地之间开阔的天空下; 
但一种莫名的,秘密的快乐使我 
鼓起了勇气。我终于面对了 
我在南美洲的命运。 
把我送往那毁灭的黄昏的 
是这脚步混乱的迷宫 
它是我的日子编织的,自从 
一个诞辰日开始。我终于发现 
我的岁月的隐秘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德•拉普里达的宿命, 
那缺失的字母,那完美的 
形式,上帝起初就了如指掌。 
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 
我那无可怀疑的永恒的脸。圆环 
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 

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 
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 
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 
收紧了我的包围圈……这是最初的一击, 
现在坚硬的铁把我的胸膛刺破, 
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 
1943年 


罗盘 

给艾舍尔•赞博兰•德•托莱斯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用它们夜以继日地 
写下那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在这样的涂鸦里 

经过了伽太基和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曾领悟的一生 
那种身为神秘,幸运,密码 
和巴别塔的全都混乱的痛苦。 

在姓名背后,是那无名无姓的, 
今天我感到它的阴影压住了 
这蔚篮的,闪亮的,轻盈的磁针。 

这指针把渴望投向大海的尽头, 
仿佛属于梦中所见的一块手表 
或是属于一只微微扑动的沉睡之鸟。 


边界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哪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漠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 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己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透过灰色的玻璃黑夜终止, 
在黯淡的桌面上,那堆 
被参差的阴影拉长的书籍 
必定有某一本,我们绝不会翻阅。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 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 门只是一幅版画。 

某一扇门你己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在徒劳地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还有那四张脸的不眠者,雅努。① 

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 
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 

你的嗓音将无法重复波斯人 
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的事物, 
当你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情。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它们将无影无踪,就像伽太基 
拉丁人已用火与盐将它抹去。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①雅努(Janus) 罗马神,也许由拉下语janua(门) 而得名。最初为司光明的太阳神,后成为司出人口之 神。一般形像为两张脸,一张看过去,一张看本来, 某些埃特鲁亚人制作的压鲁像有四张脸。 


天赋之诗 

给玛莉亚•艾舍尔•瓦斯奎斯 

没有人能读出泪水或责备 
来眨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 
这座书城的主人,这眼晴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毫无意义的篇章,它们都由黎明 

让给了它的渴望。日子 
在眼前徒然挥霍它无限的卷帙 
它们艰深如那些在亚历山大 
被焚毁的艰深的原稿。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 
我没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 
与西方,世纪,朝代, 
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 
由墙壁提供,但毫无用处。 

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 
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运这个词,安排了这一切; 
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 
也曾领受过这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 

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 
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个,那个死去,曾经 
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 

在两者之中,是谁写下了这首诗 
一个复数的我还走一道孤单的阴影? 
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是同一个? 

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我观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棋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里,对弈者 
移动着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留在肃穆的 
界限之内,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那些形体在其中扩展着严峻的 
魔法:荷马式的车,轻捷的马 
全副武装的后,终结的国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在棋手们离开之后, 
在时间将他们耗尽之后, 
这仪式当然并不会终止。 

这战火本是在东方点然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是无穷无尽。 

II 

软弱的王,斜跳 的象,残暴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它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凶残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钻石般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棋手同样也是被禁锢的囚徒 
(这句话出自欧玛尔)在另一个① 
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上。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①欧玛尔(Omar Khayyam),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 文学家,作品今仅存几夺有关形而上学的小册子和一篇 关于欧几里得的论文。《鲁拜集》传为他所作,但20世 纪评论家阿里•达希提在《欧玛尔•海亚姆的探求》一 书结尾处认为,《鲁拜集》中欧玛尔的真作不超过 102 行。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 

她曾拥有一切但浙渐地 
一切叉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貌的武装。清晨 
和酷热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 
给予她财富,它废除了距离 
如同阿拉伯的魔毯,并且将欲望 
混同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种音乐,细语和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杜扎安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问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缓慢的 
暮色里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丁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一个天使。对于埃尔维拉 
一年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苏珊娜•索卡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夜晚 
流散的色彩。她的快乐 
是沉迷于复杂的乐曲 
或是诗篇的奇异生命。 
没有原色的红,只有重重灰色 
编织她精美的命运, 
这命运精于取舍,也熟 谙 
摇摆不定,调和色彩。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观望着 
形体,骚乱,喧嚣, 
如同镜中那另一个女人。 
无法以恳求打动的众神 
把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博尔赫斯们 

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 
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 
黯昧,仿佛他们从没有存在过 
又同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们不可思议地形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们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开了东方的长城, 
沉溺于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 
梦见自已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着 
人类的往曰与岁月的一个象征,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相。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撤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撤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链子,它是自已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玫瑰与弥尔顿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 
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 
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 
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 
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 
而看不见。哦你这绯红,橙黄 
或纯白的花,出自消逝的花园, 
你远古的往昔魔法般留存 
在这首诗里闪亮, 
黄金,血,象牙或是阴影 
如在他的手中,看不见的玫瑰呵。 


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你己经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① 
交蛤贝利萨留的钱币。② 
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 
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 
既然大地的六只脚,喷涌的血 
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 
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 
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 
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 
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①达埃多(Dido),传说中的伽太基女王和建国者,因 所爱的伊尼斯继续前往意大利而离弃了她,达埃多投入 烈火中自杀身亡。 
②贝利萨留(Belisarius,约505-565.3),东罗马帝国 查士丁尼在位时(527-565)的名将。据《秘史》一书载, 贝利萨留遭贬黜后被查士丁尼刺瞎了双眼,被迫沿街行 乞。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粗糙的矛与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那光彩照人的王后已入睡,枕在 
国王的胸膛上。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漂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曾经名叫无人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得克萨斯 

还是这里。这里,像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那无际的 
原野,呼喊在此处寂寞地消逝; 
还是这里,印第安人,套索,野马。 
还是这里,秘密的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还是这里,星辰的奥秒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日月的连续的 
迷宫并没有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 
和又一个温泉关,阿拉莫。 
还是这里,这不得而知的 
渴望的,短暂的事物就是生命。 


亨吉斯特•塞宁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家族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我不知道这块石头上将刻上怎样的鲁纳文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浆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 
只能将它们交付给崩溃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给别人, 
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巴黎,1856 

漫长的疲惫已经让他对于 
死亡的预感习以为常。他会心怀恐惧 
而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 
也不敢走在人群里。垮掉了, 
亨里希•海涅想到那条河流, 
时间,它载着他渐渐远离了 
那漫长的暗影,和做一个 
人,做一个犹太人的痛苦命运。 
他想到那些精美的曲调, 
他曾是它们的乐器,尽管他深知 
那旋律不属于树木也不属于飞鸟, 
而属于时间和他模糊的日子。 
它们教不了你,无论是你的夜莺, 
你黄金的夜,还是你歌吟中的花朵。 

谜语 

此刻吟唱着诗篇的我 
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 
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 
神秘主义者如是说。我相信 
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 
但我不作预言。我们的历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① 
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当这场冒险的结局 
交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 
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 
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①普洛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为海神波赛冬所宠的老先知,住在埃及附近的法格斯岛,替波塞冬放牧 海豹群。能变成任何形状,并能预言未来 。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那永恒的司芬克斯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着镜子里面 
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的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的,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会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了我们后代和遗忘。 


ADAM CAST FORTH① 

那真是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梦? 
在微暗的光下我曾慢慢发问, 
仿佛是寻求安慰:往昔, 
如今这位悲伤的亚当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只是我所梦见的那位上帝的 
一个魔法的欺骗?在记忆里, 
那明亮的乐园如今巳隐约难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并且持久, 
尽管不是为了我。坚硬的大地 
是我的痛苦,是该隐,亚伯 
和他们子孙的乱伦的战争。 
然而,重要的是曾经相爱, 
曾经快乐,曾经接触过 
那活的乐园,即使是仅仅一天。 

①Adam Cast Forth,《旧约》创世纪V:1,“亚当的子孙,记在下面。” 


大海 

在梦幻(或是恐怖)编织起 
神话和宇宙起源的学说以前, 
在时间铸入日子以前曾经 
存在过大海,曾经有过永远的大海。 
大海是谁?谁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啮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个也是众多的大海, 
是深渊又是光辉,是机运又是风! 
谁望着它,谁就是第一次见到它, 
永远如此。怀着惊奇,这惊奇 
来自大自然的事物,美丽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 
随着痛苦而来的日子得到解答。 


1649年的一个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环顾左右。他已经 
把扈从手臂推开。 
抛弃了谎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向死亡,而非遗忘, 
他知道他是一个国王,死刑等待着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实。 
他的身体毫不颤抖。他总是 
超然处之,做一个好赌徒。 
他总是把生命畅饮,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装的人群里独行。 
断头台无法将他羞辱。法官们, 
并非真正的法官。他颔首行礼 
微笑。他已将这做过无数次。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诺森布里亚的雪曾经认识 
也已经遗忘了你的脚印 
而把你我隔开的是往昔 
数不清的日落,我阴郁的兄弟。 
在缓慢阴影里你会缓慢地 
打磨你的比喻,海上的刀剑, 
潜伏在松树林里的恐怖 
和日子带来的寂寞。 
哪里能找到你的面貌和名字? 
这一切都是由古老的遗忘 
看守。我决不会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是大地上行走的一个人。 
你走遍了流浪的道路; 
此刻你只在你黑铁的赞歌之中。 


迷宫 

宙斯也解不开那包围了我的 
石头网罗。我已经遗忘 
曾经就是我自己的人们;我循着 
单调墙垣间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运。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胸墙 
巳被日子的高利贷撕裂。 
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出了 
我所害怕的足迹。空气 
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叫喊 
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位,他的命运 
是磨尽那些编织又拆散了 
这座地狱的漫长寂寞,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们俩互相寻找着。但愿今天 
是这场期待的最后一日。 


朦胧的黎明 

船舶消失不见 
在港口四方的水中。 
起重机循环往复,松弛它们的筋腱。 
低浅的天空下,桅杆已卷刃。 
一声窒息的警笛徒劳地 
弹拨远方的琴弦。 
随风飘逝的再会的灰烬 
正将此地变成荒原 
而那匆匆路过的海鸥 
是一方送别的手绢 
它的双翼擦过 
船头,那些砍伐重重大海之森林的巨斧。 
不出所料,奇迹一般 
俯冲的黎明 
会从心灵到心灵地滚滚而来。 


【博尔赫斯:俳句十七首】

 

 

 

黄昏和大山

对我说过些什么

我已经忘记。

 

 

 

漫漫的长夜

此刻只是变成了

一缕缕香气。

 

 

 

在天亮之前

那被我忘掉的梦

是真还是假?

 

 

 

琴弦已消寂。

悠扬乐声倾诉了

我心中感受。

 

 

 

园中的杏树

唤起了我的欣喜。

我联想到你。

 

 

 

在冥冥之中,

书籍、图片和钥匙

伴我生与死。

 

 

 

自从那一天,

我没有再移动过

枰上的棋子。

 

 

 

在漫漫荒漠,

曙光也一样绚丽。

会有人知道。

 

 

 

闲置的宝剑

梦着自己的战绩。

我另有所梦。

 

 

 

人已经死去。

胡须却毫不知晓。

指甲还在长。

 

 

十一

 

正是这只手

曾经抚摩过一次

你如丝秀发。

 

 

十二

 

在屋檐底下,

镜子照得出来的

只是那明月。

 

 

十三

 

在月光下面,

变得修长的影子

孤独而无伴。

 

 

十四

 

将息的火焰

或者流萤的闪亮

可是个王国?

 

 

十五

 

新月悬夜空。

在另外一处门口,

她也在凝望。

 

 

十六

 

啁啾起远处。

夜莺却并不知道

在把你安慰。

 

 

十七

 

那苍老的手

还在为了被忘却

把诗句书写。

 

                 (林之木 译)

 

这组俳句短诗是博尔赫斯晚年的作品。十七个小节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整体诗意贯穿一致;诗歌意象和情感表达上是博尔赫斯的一贯风格,在这种特殊语言形式中又呈现出一种古老的东方意境;词句简洁,意义清晰,诗歌语言上可以说并不复杂过口语,但又不同于今天现代诗中常见的随意性的内心剖白和那种泥沙俱下生活流。这样的诗歌是无需太多解读的,在这里只是抄下来共同欣赏和分享,顺便交代下诗人的写作背景并附加一些诗歌观念上的探讨,也许对我们关于诗歌写作的进一步思考都有益处。


    博尔赫斯在他年轻时代就开始追求的“极端主义诗歌”中留下过这样的观点:“浓缩诗歌,只留下最基本的要素——比喻;舍弃无用的承启句,连接句和形容词;摈除一切浮艳矫饰、剖白心曲、状写环境、训诫说教和晦涩冷僻的文字;将两个和更多的形象合而为一,以扩大其启发驰骋联想的功能” 。虽然博尔赫斯在晚年回忆中,对自己年轻时这种极端的追求表示过遗憾,我们通过对博尔赫斯各个时期作品的阅读,仍可以见到某些基本的观念一直贯穿在他一生的诗歌写作之中。


    当然,复杂化的诗意也可以展示出另一种美,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不时地会呈现迷宫般的神秘,“极端主义”的概念也不是他本人的发明,——这种所谓“极端”我想不妨理解为某种“有选择的极简”,在一种纯粹性的美学理想和终极诗歌的追求中对现实生活诸多元素的舍弃,——他希望自己由此去创作出更多“高于此时此地、摆脱了地方色彩和当时环境的诗篇”。实际上博尔赫斯诗歌并非完全反传统,而是更多地吸收了古典诗歌的有益经验,并且汲取了民间诗歌的丰富营养,晚年作品则在更为舒缓的语调中归于命运的沉思和灵魂的宁静。


    这种短诗在博尔赫斯众多的诗歌作品中并不常见,他更多采用传统十四行诗的形式和更为自由的诗体。这种偶尔的东方诗体的尝试也被他自己称为习作。不过从博尔赫斯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见到他对于古老东方文化的向往和迷恋,那是个始终引会发他遐思的神秘世界,——诸如老虎的黄金和恒河的落日,以及古老中国的长城和宫殿的迷宫,——遥远的呼唤不时牵动他诗歌的心灵。


    这组诗收录于1981年出版的诗集《天数》,那时博尔赫斯已经是82岁高龄,他在大约10年前的一组《短歌》(诗集《老虎的金黄》1972年)中,曾经把这种日本的5-7音一句的俳句形式引入自己的诗歌语言,并自言:“天知道这些习作在东方人听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效果”。对于一个已经失明了20余年的老人而言,在诗歌写作中尝试一种自己并不熟悉而且有着诸多限制的表达方式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这首诗依然向我们呈现了一种超越生命的自然、深邃的诉说。


    时间和命运是博尔赫斯一生写作的主题。在这组短诗中,诗人终于可以借助传统的东方诗歌形式来诉说自己对生存命运和内心情感的探索和最终理解。应该说林之木先生的译诗已经很好地完成了诗歌意义的还原和跨越语言界限的衔接。透过今天译文,这些超越时间的诗句在对于诗人来说永远陌生的汉语之中,仍然带给我们最深切的感动。


    博尔赫斯在56岁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视力,他生命最后十几年中(70-86岁)的诗歌写作,无论数量上还是作品的深度和艺术水准都完全超越了这之前所有诗歌的全部,确实是令我们难以想象的。一般来说,诗歌中充沛的情感和奇异的想象力都会随着诗人生命的老去渐趋衰竭,这是每个人进入中年写作之后必然会发生的。我们也曾感叹许多优秀诗人难免过早地结束了写作年龄,但晚年诗歌确实又是让人由衷向往的另一种风景。诗人们或许都在人生的某些时候模拟过晚年的语境,但那些却只是想象的黄昏。


    博尔赫斯在年轻时代的一篇文章中就曾经提到《圣经》为人类大致框定的生命界限是70岁,自己也曾通过但丁的《神曲》想象过中年以后的岁月是一片凄凉和恐慌,却依然通过写作创造出生命中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迹。这种真正辉煌的晚年写作让我们不由得思考:诗歌的终极追求究竟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依然只有想象,也许只有到了每个人临近生命终结的时候才能真正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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