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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读诗 |江一苇的“古名士情结”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江一苇的“古名士情结”

 

极少写评。对一苇的诗,却早就想说点什么。或许因为年纪相仿,一样学医出身,也只身从农村来到城市闯世界。平时在坛子里交往,只管读各自作品。虽然淡如君子,却惺惺相惜。

 

拿到这二十个诗,一直在想,该用什么标题?后来读到“我有古名士情结”,豁然开朗。对,就是它。为什么是它?这几乎是我们80后这一代人的情结。伟大而动荡的时代结束了,更多的选择、自由、开放摆在我们面前。如果美国有迷失的一代的话,那么中国就是我们这批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了。我们不妨读读这首诗:“有时/我感到悲伤/但不知为什么悲伤/有时/我感到绝望/但不知用什么方式死去/会显得更悲壮/我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苦思冥想/直到将要崩溃了/我就拿出劣质的白酒/想象成皇帝御赐的毒药/大醉一场”。多么直接,悲伤,绝望。让我不禁想起“醉生梦死”这个词。这种情状的真实性不容怀疑。我也有此经历。这完全就是我们这代人的自画像。但这所谓的古名士情结,不过是“醉生梦死”罢了。恰恰如此,我们才会从“皇帝御赐的毒药”中惊醒——我们错过了什么?遗失了什么?这是这首简单而类似自白的诗,带来的反思……也是我现在要说的,一苇的诗,反映出了80后群体的普遍特征——孤独、迷茫,又极力坚守着自我和尊严的道德底线。再看《隆中一日》,同样是自白式的诗歌。无所事事的下午,秋日的下午,几乎是所有80后的下午,如果在古代,我们一定会“一门心思只等大任降临”。这情节放到现在,多么可笑,渺茫,甚至悲哀。另外两个诗歌《诸王在》和《在太白山与诸兄弟饮酒》同样也有此情节。

 

说到80后,现在都步入中年,父母渐老,多数在乡下。然后房子,婚姻,孩子……这些都是我们面对的现实。这种压力无所不在地压迫着我们的生活和神经,同样也渗透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我们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无拘无束。这也是责任。所以在我们身上,必然有割舍不掉的亲情。读读这些自然流露的诗歌吧:《站台》、《万有引力》、《父亲的总结》、《清明》。随便哪一首,我们读之感同身受。这些诗歌同样也具有这个时代的特征。

 

而这个时代更为明显的特征是孤独。为什么会如此孤独?我想我们在这组诗里可以找到答案。先读读《一只无人驱赶的羊》:“赶羊的人不知去向。/现在,它是自由的。和所有自由的人一样,/它茫然地呆在这条大街上。/街道那么长,它那么小,/和所有自由的,丢失了信仰的人一样/没有了驱赶它的人,/它一边叫,一边不停左顾右盼着,/仿佛不知将去何方。”赶羊的人为什么不知去向?习惯被赶的羊,获得了自由,为何反而茫然地呆在这条街上?就像丢了信仰的人。不是吗,我们都是这只羊。回顾那个动荡而伟大的岁月,或许可以所有了解。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多少人把共产主义当作终生的信仰?又有多少人会埋头苦读我们的传统文化?不相信佛,也不相信上帝,我们相信什么?我们必须接受文化断层和信仰断层的现实。这里还有几个如《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无题》、《一个人躺在床上》也是写孤独的诗。特别是《无题》,用四个简单对比的手法,把一个人和世界隔离开来。电影场景一般,呈现在我们眼前。一个人面对世界,多么渺小。但也透露出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那就是请珍惜我们身边的一切:亲人,爱人和朋友。甚至死亡也是值得珍惜的。

 

对身处现状反思的诗歌,一苇也总能在他的观察下,写出如《小镇》这样悲情万分而真实浩荡的组诗。一小镇,就是一世界。没记错的话,那组诗应该有21首。读完那些诗时,我想起艾青的那句名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苇同样把这种爱和悲怜埋藏在每个作品的深处。在这次的稿子里也有几首,如《小镇上的傻子》、《年轻的吴寡妇》、《一只羊死了》。是的,作为80后的我们必须努力投入现实,同时要对它保持距离。这是诗人应该有的品质。就像对现实保持热爱,同时也要保持警惕和批判。说到底,还是一种古名士的情节。我们渴望一个美好的世界。世界往往向我们展示它的残酷和冷漠。我们渴望自己更为强大,但现实告诉我们,个体在岁月长河中,有多脆弱,生命有多脆弱。因为脆弱,又使所有活着的生命显得格外顽强和独特。

 

一苇的古名士情节反映在诗歌里,更多的是一种低低的,压抑的,愤怒的喊叫。当年杜甫先生也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叹息过。中国文人的发声,总是透出那么一点不甘心,那么一点无可奈何。其情可叹,其状可悯。尤其如此,更值得我们尊重,与探究。

 

最后,还想说说,对一苇的诗,我并没有从文本上做更多、更深入的探讨。他的诗直白、简短、朴实却充满爆发力。寂静中隐藏着火焰。黑暗中露出微光。他的诗歌语言无疑是灰色的。而灰色,就是生命的底色。这种艺术手法,如同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也恰恰显示出一苇诗歌的真,作为诗人的真。只有“真”,才会打动心灵,抚慰读者,才会使诗歌本身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一苇也是一位安静的诗人。甚至是被我们忽略的诗人。但我知道,他的诗,会打动我一样,打动更多的人。我祝福他!

 


江一苇的诗

 

父亲的总结

 

老二啊

你写了几年了 

俺不懂

但也没写出啥名气

俺想着

这可能跟地方有关系

甘肃太大

定西太穷

渭源又没啥特别的

至于咱选马沟

就更不要写了

太难听

 

 

一个人躺在床上

 

“一个人躺在床上”

 

这是我老爱重复的一句话

现在我把它反过来说

 

“床压在一个人身上”

 

兄弟,你可以想象了

我曾有过怎样的挣扎

 

 

我有古名士情结

 

有时

我感到悲伤

但不知为什么悲伤

有时

我感到绝望

但不知用什么方式死去

会显得更悲壮

我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苦思冥想

直到将要崩溃了

我就拿出劣质的白酒

想象成皇帝御赐的毒药

大醉一场

 

 

清明

 

整天,雨水都在敲打木门,好像有一个人要在天黑之前回来。

 

去年的土豆发芽缩水和她一样满脸皱纹,油盐可有可无。

柴是现成的,粮食还剩半筐,就托老鼠捎一些,到他耕作过的坡地上。

 

 

一只羊死了

 

一只羊死了

知道这件事的

是我和父亲

还有一把沉默不语的刀子

父亲说,下午

乡政府的干部要来

我问来做什么

父亲背着身回答说

干部么

不是罚款

就是吃喝

 

 

隆中一日

 

这阳光

这秋日下午的天气

婆娑的树影

多么好。

这透明的玻璃

看不见的痕迹

多么好。

我坐着

或是躺着

都是幸福的。

要是在古代

我这会儿无所事事

一门心思只等大任降临。

 

 

 

经过黄河的时候

人一下子渺小了许多

宽阔的河面稳稳地向前推动着

仿佛一架巨大的电梯

正把你送往云层里

 

 

万有引力

 

父亲,你越来越弯曲的身子,

让我看到了可怕的万有引力。

它揽着你的脖颈,

不停地往下拽。

有时,我甚至听到

骨头在你体内嘎吱作响的声音。

你曾经有过挣扎吗?父亲

作为在你的树荫下辛苦活着的一代,

父亲,你让我相信,

无数直木

就是这样被扭曲成车轮的。

 

 

在太白山与诸兄弟饮酒

 

酒碗渐空,

血风腥雨的江湖难得一片宁静。

望着高高在上的明月,此时的我,

无意再做一个管尽天下事的人。

 

那就姑且如此,找一只木盆洗干净了手,

到乡下种几棵桑树,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养蚕人。

如果你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请,不要吧!

声名属于逝者,情分止于王孙。

 

 

老乡

 

在外省,我们把所有遇到的甘肃人

称作老乡;在甘肃,我们把所有遇到的

定西人,称作老乡;在定西,

我们把所有遇到的渭源人,称作老乡。

在渭源,我们不称老乡,这里所有遇到的人

几乎都是老乡。只要你往十字街头一站

就可看到:欺行霸市的是老乡,弄虚说谎的

是老乡,调戏良家妇女的是老乡,掏老大爷腰包的

是老乡,耍无赖的是老乡,酒后装疯的

是老乡,口气重于脚气的是老乡,露宿街头的

是老乡......我终于明白了,所谓老乡,

就是个虚无飘渺的词,就像我们常说的理想,

它只是少数几个人,陷入绝境时来相互安慰的

而不是所有人,叼在嘴上用来过生活的

 

 

诸王在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要温上一壶烈酒,

然后飞上城楼,看一看我的河山。

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峰峦如幕,苍茫如蛊。

而四周寂寞一样笼罩的,全是我胸怀天下的悲悯啊,

仿佛埋伏着十万神兵。只是,

一想到我还是个没有敌人的人,我就感到无比伤心。

 

 

经过一片不知名的坡地

 

经过这片坡地时

太阳刚露出半拉脸

一些雪被照耀成金黄色

一位村妇正蹲在路旁的田埂边小解

她肥硕的屁股结实而健美

让我想起一幅忘了名字的油画

我赶忙加快脚步匆匆走过

忽然有了一种被阳光照耀的喜悦

 

 

一只无人驱赶的羊

 

赶羊的人不知去向。

现在,它是自由的。和所有自由的人一样,

它茫然地呆在这条大街上。

街道那么长,它那么小,

和所有自由的,丢失了信仰的人一样

没有了驱赶它的人,

它一边叫,一边不停左顾右盼着,

仿佛不知将去何方。

 

 

初中时辍学的女同学

 

当我们说起爱情,她显得很安静

偶尔插一半句,但不会流露诧异的神情

她说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

也不懂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

她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理应孝顺公婆,疼爱丈夫照顾孩子

好在公婆都疼她,丈夫老实有力气

如果实在要说还有什么想法

她说她怀念刚结婚那阵子

天气太热割不动麦子了

她就和丈夫一起

在自家疯长的苞谷地里纳会儿凉

偶尔铺上上衣悄悄滚一回

 

 

曾经沧海难为水

 

爱过之后

你蜷在我臂弯里

说亲爱的

真舍不得你离去

我点燃一支烟

猛抽一口

是啊,我多么希望

你说的是真的

只是出了这个门

世界将成为另外的样子

我还得出卖灵魂

你也要贱卖肉体

你叹了口气

说别太难过亲爱的

我们也曾纯洁过

即便现在

我走在人群中

虽然卑微,但还诚实

你穿上花裙子扎上小辫子

依然很淑女

 

 

年轻的吴寡妇

 

当然,她以前不是寡妇。

她有一个憨厚的男人。

抽烟。偶尔喝点闷酒。不爱出声。

只因十年前大旱,庄稼颗粒无收

他被迫上煤矿挖煤,结果矿洞塌方

从此她成了大众的情人。

年轻的村主任常来找她

秃顶的老支书常来敲她的门。

对于村里的人们来说,这些

已不再是什么秘密。

有人骂她不要脸,有人说她丧门星

只有她知道,孩子上学需要钱

坡地里的庄稼需要有力量的人。

七年前,她评上了村里穷人中

唯一一个低保。三年前,

她成为村里第一个

用太阳能的人。有次县长来考察,

村支书特意安排到她家,

县长问还有什么建议和需要

她说感谢党的好政策,已经知足了。

但愿儿子将来能考个好大学

但愿有生之年,村里人能够原谅她

让她和别人一样,死后进祖坟。

 

 

小镇上的傻子

 

那个和环卫工人一起

凌晨三点在大街上游荡的女人是个傻子

人都说她是近亲结婚的产物

没有人知道

她是从哪里又是怎么到这个镇子上来的

 

那个见人傻笑,不知用什么果腹的女人

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的傻子

她被人强奸,怀孕

在祭神的戏台上生下一个死婴的时候

人都说没想到她的功能是正常的

 

 

这突如其来的悲伤

 

阳光这么好

空气这么好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

听见外面小草破土的声音

我忽然很想找个人

谈一谈理想

就像某人

把嫁妆

从发霉的箱底翻出来

重新穿在臃肿的身上

 

 

站台

 

一想起熙熙攘攘的站台

就想哭

就想起你曾说过的话:

回去吧,等我挣了钱回来

就给你生孩子

 

 

无题

 

一个人蹲在树底下

树显得异常高大

 

一个人走在羊肠小路上

路变得更加悠长

 

一个人站在秋天的田野里

田野瞬间无比辽阔

 

一个人跪在一片坟地前

坟地立马格外荒凉


简介:江一苇,本名李金奎。曾用笔名村夫、独行客。1982年6月生于甘肃省定西市渭水发源地渭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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