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亲人的脸闪现又消失
薛松爽|菠菜
我在火葬场看到了菠菜。
北风里,几个嚎啕的人
要将一场雪哭下来。
菠菜那么嫩,那么绿
贴着地皮生长。
看门的老头每天拿着镰刀
割上那么几棵。
李以亮|一个态度
其实,我一向对于自己的写作
存有一份不常示人的自信
它们不曾辱没诗的纯粹与尊严
我知道,在此空旷的人世
有人追求绝对有人活着便已宣称不朽
对此,我无意臧否。光环
与桂冠,原是稀罕之物
我且把爱和狂喜,悉数留给自己
张执浩|冬青树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泣
项丽敏|这多像一次美好的旅行
初夏芬芳,晨雾在山间拉开薄幕
沿途放映绿林仙影
稻田中央种着村庄
炊烟低于池塘
池塘里,荷已亭亭
我的身边坐着父亲
右肩挨着车窗,左肩靠着我的手臂
我们看着车窗外面
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村庄里的事情
这多像一次美好的旅行,如果
父亲的身体里没有疾痛;
我的背包里,没有父亲多年的病历
黑光无色|知识消失的时候
我坐在花园边的椅子上,心里宁静
书籍很远,草木很近
我伸出一只腿,碰到落叶
伸出一只手,触到花蕊
我感到脑袋里的知识在一一消失
一只蜜蜂飞过来绕着我转,原来我就是自然
徐立峰|对应关系之外
群峰之上,今夜,
星空呈现绝对的幽蓝。
周围出现了
一片寂静和臣服。
它们下方是城市,灯火,乱哄哄的
弄堂,因住进了寂寞
而穿透窗玻璃的眺望。
一种对称的美,
存在着。然而
却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
只有爱,还在附近什么地方
靠我的记忆活着。
靠缄默,并依赖距离感,
温暖我的存在之躯。
又一个二十年,
过完了。窗外,
惟群峰之上的幽蓝仍在坚持
某种绝对。这也正是
我因为爱而爱上写作的原因。
幽蓝太像爱情了,
反着比喻,是一个意思。
容浩|有些人
有些人
一生都没有说话
一生都静悄悄
连埋他的泥土
也都为此而感到战栗
唐果|真的太像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偷窥的毛病
有一天,我去偷窥蚂蚁
我选了个隐蔽的位置,拿着书装模作样
黄槐树下,它们出现了
一只接一只,排成队齐步走
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喊口令的蚂蚁
仍然是这颗黄槐树,也许还是那窝蚂蚁
好像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它们有的抱在一起,啊!太像人了
有的两只垒在一起,啊!太像人了
一只举着前腿冲向另一只,啊!太像人了
有几只在搬死苍蝇,拉地拉,推地推
啊!太像人了!有一只蚂蚁离蚁群较远
一幅不与凡俗为伍的样子,真是太像人了
宋雨|雨来了
雨来了。像是远方的亲戚
带来炒熟的燕麦和红芸豆
门开了,亲人的脸闪现又消失
雨的气息穿透了我。
韩宗宝|审判
用老人审判孩子 用白人审判黑人
用黑审判白 用早晨审判傍晚
用乌鸦审判燕子 用笼中的鸟审判自由
用老鼠审判一头大象 用风暴眼审判蝴蝶
用缸中的金鱼审判上树的蚂蚁
用小丑审判时代 用土豪金审判蚁族
用圆审判方 用天空审判海洋
用铁审判棉花 用坦克审判绵羊和草根
这些沉默的羔羊多么温驯
用炸药审判文字和艺术 用国家审判人民
用雪审判土地 用希特勒审判犹太人
用犹大和晚餐审判十字架上的上帝
用脚审判鞋子 用村庄审判城市
用高高的堤坝审判洪水 用井审判水
用黑哨审判 用城管审判小贩
用公仆审判临时工 用暂居证审判民工
用A审判B 用甲审判乙 用笑审判哭
星星和弹孔中的火焰 一直不曾受潮
棋盘上标明你有罪 你就有了罪
那些死于秘密审判的人 那些死于
拘禁和逮捕的人 必定见过
被污染的红旗和手 当一个审讯能手
成为凶手 她光辉而荣耀的一生
制造了多少死亡和冤屈 血书累累
需要经历怎样恐怖可怕的折磨
一个人才会 宁死不生
无懈可击的审讯 究竟对他意味什么
大家注意到了他被狠狠卡过的脖子
但电视已经播出他的口供
他对着镜头和台词做出了自我审判
何需法庭 何需法律 国家不需要这些
因为审判业已完成 这单向式的强大审判
每一个人都可以是罪犯 不过是抓起来
再关进去 硬骨头可以从肉体上消灭
一个个的人陆续入狱 下一个是谁
有什么在崩溃 大好良辰好景虚设
法律形同废纸 有限的公开审判
仿佛秀场 那木马般的程序一旦启动
只要你进去了 你唯一的招就是招
招吧 一个无罪之人的悲伤 略带血痕
和耻辱 泪水如此无力 如你所愿
一个无罪的人最终 低头认罪 阿门
小布头|诗人是站在什么位置看瀑布的?
笔尖落向白纸。水面传来打印机的声音
我总会产生一丝疑虑:诗人是站在什么位置看瀑布的?
黄河从巴颜喀拉山脉来,黄河往浩瀚的大海去
更多的水安于水命,顺应河流对美学的追求,从高处往低处流
更多的水,与泥沙混凝成浩大,集结成号角
奔涌到海
却有一些水,不肯屈就,要保持一丝精神的洁癖
要跑到天上来
它们要跑到天上,像一道珠帘,挂在危崖美人的朱砂痣旁
像曲高和寡的单曲,摒弃排行榜单
像一条白汗巾,搭在黄河纤夫被绳索勒出血丝的肩甲上
透过月亮的树枝,它们与星辰站在一起
是风,把它们带向危险的峭壁
是树叶,把它们挂在枝间如纸上悬念
每一条瀑布都有三千尺的胆魄
起跳的难度系数决定了飞流直泻的高度
诗人借助一些船只自海上来
诗人骑着毛驴从内陆来
诗人垫高枕头从梦中来
诗人千里之外,从距离产生的美里来
这与瀑布有什么相关
它只是被身体里焚烧的枯枝败叶点燃
被风鼓起的水分子,浸蔓荒草,垫满沟壑,潜入暗河和峭壁
然后,在悬崖上被光照射得低垂下头颅
每一个水分子都与自己的兄弟搂抱在一起
每一个纵身一跃,都是美妙瞬间
每一次粉身碎骨的死亡蹦极,都是凤凰涅槃
总有一些追求高度的水消失于起跳瞬息的虚无里
总有一些获取了难度的水,流失在土地的焦渴里
它们失去了大海,却拥有了个性
它们其实比另外的它们更接近大海
水花溅起云朵
水流涌进书斋
一些诗人把自己注满水,再像云朵一样跌入水
身体写成瀑布上的绝句
雷平阳|挽 歌
我的老家那个乡,最先叫土城区
后来改成土城公社,之后
依次改成新城公社、新城区、土城乡
后来并入旧圃镇,前些日子
又并入了到处是坟地的凤凰镇
我的父母,跟着指挥棒
在同一个村庄里不停地迁徙
我身在异乡,则像个追捕中的逃犯
一直在修改出生地的名字。几十年来
这个乡的背后,似乎有一间密室
里面住着一个命名的风水先生
“以改变名称来改变事物,这是人类
天生的诡辩行为!”说出这话的人
名叫马克思,他特指挂羊头卖狗肉
也泛指将迷乱冠以革命之名
就可以摇身一变并一再地推倒重来
他还预言般地开显了改名的
普遍性及其本质——借改名之机
把一棵棵刺蓬强塞给人民
自己理尽词穷,却又热衷于绘制
一张张空虚的蓝图,继而导演一幕幕
没有责任人、混乱的、拒绝给出结局的
皮影戏。我想,马克思一定是
我的同乡,他认识那个
隐形的风水先生。我远远没有吸够
这人世的浊气,不识奥义和风云
但我也厌倦了新意叠出的
文字游戏,强迫瘦骨嶙峋的汉字服用
春药,将奴仆当成鬼,投进疯狂
旋转的涡轮、滚烫的油锅
——这种行为的荒谬,像童话中
裸体的皇帝,他裸体成癖
而所谓新衣,不该是权力之光尖锐地
刺瞎的眼睛,真该是从他身上剥下的皮
——每年清明节,去给父亲上坟
拔除杂草,烧些纸钱
却吃不准,他是否想让我涂改一下
他碑文里朝三暮四的贯籍
我之所以至今没改,是想让他
也做个钉子户,再也不拆迁
郑玲|当我有一天
当我有一天
消失在你的右侧
不要给我盖厚土
还加一块石头
你不是怜悯我力气小么
那就薄薄地
盖上一撮净土吧
以便我被秋虫惊醒的时候
扶着你栽的小树走回家来
看看很冷的深夜
你是否仍将脚趾
露在被窝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