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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西密克 | 诗七条和诗十首

董继平/ 舒丹丹译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查尔斯·西密克  |  七条诗歌问题


  1. 不要把读者已经听说过的关于生活的事物告诉他们。

  2. 不要设想你是世界上唯一受苦的人。

  3. 语言中的有些伟大诗篇,其实是比十四行诗和普通的诗长不了多少行的诗,因此不要写得过多。

  4. 使用意象、明喻和隐喻让诗简洁。闭上你的眼睛,让你的想象告诉你该去做什么。

  5. 大声说出你写着的词语,让耳朵去决定接踵而来的词语。

  6. 你正在写下来的东西是草稿,或许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来反复修改。

  7. 记住,一首诗就是一台你正在建造的时间机器,一种将允许人在自己的脑海中旅行的交通工具,因此,如果让它的所有引擎部件完全运转起来需要一段时间,那么请不要感到惊讶。


                                                        董继平 译


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诗十首

 舒丹丹 译

 

 夜晚的野餐

  

那是天空,星辰寥落而广阔——

我们每一个黑暗思想的家——

它的门向更深的黑暗敞开。

而你,像一个新来的挨门兜售的推销员,

在你展开的掌心里

只是你自己跳动的心。

 

万物浸透着上帝的存在——

她以机密的语气说,

好像他的魂灵会偷听我们——

环绕着我们的阴森的树林,

我们看不见的自己的脸,

甚至我们正吃着的这块面包。

 

你反复思索着

宇宙无意义的细节,

时而慢慢抿着红酒。

在随后的寂静里,你可以听见

她细小、尖利的牙在咀嚼面包皮——

最后,她舔了舔她的嘴唇。

 

 

 

反抗冬天

 

你眼睑下的真相是阴暗的。

对此你能怎样?

鸟儿们沉默;无人可问。

你整天眯眼望着灰色的天空。

风起时你像稻草一样哆嗦。

 

像温顺的小羊你生长着你的羊毛,

直到他们拿着大剪子跟在你身后。

苍蝇盘旋在张开的嘴巴上方,

然后它们,也同样,像树叶一样飞走,

光秃的树枝徒劳地追赶着它们。

 

冬天来了。仿佛败军最后一个

英勇的士兵,你坚守着岗位,

光着脑袋迎接第一片雪花。

直到邻居过来朝你嚷嚷,

你比天气还要疯狂,查理。

 

 

 

失眠旅馆

 

我喜欢我小小的窝,

窗户对着砖墙。

隔壁有一架钢琴。

一个月里有几个晚上

一个瘸腿的老人总来弹奏

“我的蓝色天堂”。

 

不过多半时候,它是安静的。

每个房间都有裹着厚外套的蜘蛛

用一张烟雾和白日梦织就的网

逮住它的飞虫。

多么暗,

我看不清剃须镜里自己的脸。

 

凌晨五点楼上有赤脚走路的声音。

那个“吉普赛”算命人,

铺面在街角的那个,

一夜欢爱后出去小便。

也曾听到,孩子呜咽的声音。

听起来如此之近,一刹那

我以为,是我自己在抽泣。

 

 


一本满是图画的书

 

父亲在研习邮件中的神学,

现在是考试时间。

母亲在编织。我安静地坐着,看一本

满是图画的书。夜晚降临。

我的手变得冰冷,摸着死去

国王和王后的脸。

 

楼上卧室里有一件黑雨衣,

从天花板上垂下。

但是它在那儿做什么?

母亲的长针飞快地打着叉。

它们是黑色的,

像我那时的脑袋里面。

 

我翻书的声音听起来像翅膀。

“灵魂是一只鸟,”他曾经说。

在我满是图画的书里

一场搏斗正猖獗:矛和剑

交织成一片阴冷的森林,

我的心在它的枝上刺穿流血。

 

 

 

我被偷走了……

 

我被吉普赛人偷走了。我父母又马上

把我偷回来。吉普赛人再次把我偷走。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这一分钟我

在大篷车里像乳儿一样吮吸我新妈妈的

黑乳头,下一分钟我坐在长长的餐桌旁

用一柄银勺子吃早餐。

 

这是春天里的第一天。我的一个

父亲在浴缸里唱着歌;另一个

正给一只活麻雀涂上热带鸟儿的

颜色。

 

 

 

挂毯

 

它从天堂挂到地上。

上面有树,城市,河流,

小猪和月亮。在一个角落

雪正落在一队冲锋的骑兵身上,

另一个角落,女人们在种稻。

 

你还可以看到:

一只鸡被狐狸叼走了,

一对赤裸的夫妇在他们的新婚夜,

一柱烟,

一个眼神邪恶的女人正往一桶牛奶里吐唾沫。

 

它后面是什么?

——空间,广阔的空洞的空间。

现在谁在说话?

——一个遮着帽子睡觉的男人。

 

他醒来后又怎样?

——他会走进一家理发店。

他们会给他刮胡子,清理鼻子、耳朵和头发,

让他看上去和其他人一样。

 

 

 

恐惧

 

恐惧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

不知不觉,

仿佛一片叶子将它的颤动

传给另一片。

 

突然整棵树在颤抖,

并没有风的迹象。

 

 

 

听到脚步声

 

有人正穿过雪地:

一个远古的声音。也许蒙古人又在迁移?

也许,我们又将再一次将处女吊死

在光秃的树上,劫掠教堂,

在深雪中强暴寡妇?

 

也许,这样的时刻已再次来临,

回到森林和雪野深处,

赤手杀狼,孤独地活着,

直到我说着的这种语言

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声音都被忘记。

 

 

 

乡村夏日

 

一个教我在苜蓿田里躺下来。

另一个教我用手在她的礼拜裙下抚摩。

另一个教我和一张塞满黑莓的嘴接吻。

还有一个教我天黑后把萤火虫捉进广口瓶。

 

这里是一座只有一匹黑母马的马厩,

和穿着红睡衣骑马的上帝存在的证明。

魔鬼的孩子——抑或她是别的什么?

竟敢叫我去给她一鞭子。

 

 

 

注视灵车

 

你的灵车被深深的夏日的夕光拉着,

被街边的路灯拉着,

被维纳斯和她的伺从拉着,

被一个孤独的梦游的孩子拉着,

被六只白老鼠拉着。

 

玻璃灵车里装满了旧鞋子和靴子,

一只在叉子上烧烤的猪头,

屠夫的猫睁着一只眼在里面睡觉,

灵车里有一部出租屋电话,

衬衣下摆从它的后门伸出。

 

灵车和躺在其中的你

像台球桌上一场长长的午睡,

或像是搭着挂锁的昏暗理发店里

一次亲密的刮脸。

你是一艘鬼船上的乘客,

哎呀,当然,这些全都是开玩笑。

 

 

查尔斯·西密克:黑暗中的玄想者

 

舒丹丹



    查尔斯·西密克被诗评家们普遍认为是 “新超现实主义”阵容中的一员主将,尽管他本人则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顽固的现实主义者”,但西密克与他同辈诗人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区别之一或许来源于他的战争移民身份。西密克出生于二战背景下硝烟弥漫的前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童年时一边在地板上玩铅兵游戏,一边目睹德国纳粹及同盟军的飞机在头顶上轮番轰炸。战争让他过早地领悟到世界的黑暗与人类的悲剧,被战争摧磨的记忆和童年的创伤也因此时常造访他的想象,成为他日后的诗歌的脊骨中挥之不去的隐痛。

 

    西密克大多数的诗都笼罩在一种童年经历的黑暗、恐惧、暴力和神秘的色彩中,如同诗歌《梦的王国》所描绘的,“在我梦之书的第一页,/总是夜里,/在一个被侵占的国家。/宵禁前的时刻。/一个外省小城。/房子全是黑的。/铺面都搬空了。”深入骨髓的历史沉痛感浸透了西密克黑暗而独特的诗歌王国。这种黑暗的情境甚至在他后期的诗作中也时有显现,他写于1996年的一首诗《屠宰场的苍蝇》就是这样开头:“夜晚,它们迈着血腥的腿/ 奔走在我课本的书页上。”成长时期的经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西密克诗歌主题的主要方向:坚定地关注着政治灾难对于普通人生活的残酷影响。

 

    作为“新超现实主义”的主将和“深度意象派”的成功典范,西密克的诗也同样着力于探索人性的幽微与灵魂的幽暗,他通过万物有灵论及神灵论来洞察现实,加深了诗歌的超现实主义氛围,诗中充盈着黑暗的阴影与新奇而神秘的冥想的光亮,虚实相间,明灭有致。恰如《夜晚的野餐》一诗所言,他总是“反复思索着/宇宙无意义的细节,/时而慢慢抿着红酒。”这个姿态或许多少可以代言西密克的诗歌形象。在西密克的许多诗中,灵魂的思辨与尘世的细节总是如此荒诞而和谐地并存。西密克曾写过多首“微型画”般的诗歌,他笔下平凡的尘世之物如“叉子”、“勺子”、“刀子”、“斧子”甚至“鞋子”、“石头”等,无不披上了一层玄奥神秘的精神色彩,巧妙地揭示出物体与精神之间的种种隐秘:“这个奇怪的家伙一定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就像一只鸟的爪子/缠在食人生番的脖子上。”(见《叉子》);“外表看石头是一个谜:/谁都猜不到谜底。/而内部,一定冰冷又安静”,(见《石头》);“鞋,我内在生活秘密的脸”(见《我的鞋》)……。他通过奇崛的类比与联想,为我们剥离平常事物的遮蔽,展示出一个真实的尘世和残酷的人生。有评论家因此认为西密克是当今美国“最具人性之思”的诗人,“他把我们的灵魂像一张失去的世界的地图一样藏在他衣后的口袋里。”

 

    西密克对于东欧民间文化似乎有一种迷恋,他的诗深深植根于他精神的半岛——南斯拉夫文化传统与日常生活之中,有浓厚的魔幻色彩,仿佛隐现在东欧神话的黑森林里,又好像来自似曾相识的梦境。斯拉夫民族的寓言和比喻常常直接或间接成为他诗歌中的创作素材,如《卡戎的宇宙论》和《魔鬼学》等诗。这给他的诗歌平添了一种异域风情和民族特质,这也是他有别于同时代的美国诗人之处。西密克诗歌的魔力或许还在于他能轻松地将看似不可能的特质与事物并置在同一首诗中。在他的诗里,神灵与世俗,暴力与幽默,玄想与现实,庄重与反讽是并立潜行,相生共存的。他在《清醒地思考》一诗中这样开头:“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头猪和一个天使,/猪把鼻子拱进饲料盆,/天使抚摸它的背”。天使和猪,这是西密克诗中时常出现的两个意象,西密克曾说,“一个天使在猪的陪伴下比在一个祈祷着的圣人的陪伴下要有趣得多。”这种神话与家常的惊人并置,这种自我颠覆的表达方式,为展现复杂而深刻的世界真相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正如评论家珍妮特·圣约翰所说,西密克的才华在于“将真实与抽象合而为一的能力”。西密克善于将现实生活细节提炼为玄秘怪诞的超现实诗歌意象,曲隐而深刻地表达他对历史、社会以及人类生存困境的忧虑和关切,也反映出他对玄秘精神世界的不懈探索。探及西密克诗歌中这种超现实与现实巧妙结合的根源,一方面可以追溯至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布莱顿和马拉梅等人对他的影响,以及美国现代主义艺术所倡导的事物间的“随机关联”,这与超现实主义诗人所推崇的“自由联想”实则异曲同工;另一方面,西密克深受新英格兰传统影响,推崇迪金森、爱默生、弗罗斯特等人的诗歌传统。从整体上说,西密克的诗歌风格得益于欧陆诗歌与美国新英格兰传统的共同影响。此外,如前所述,二战、东欧民间文化、神秘主义以及爵士乐等对他的诗歌创作也影响深远。西密克曾经自述其诗受多方面影响,“就像一个大杂烩”。有人问他,把诗寄给杂志之前会将自己的作品给谁看?西密克回答,“给华莱士·斯蒂文斯和艾米莉·迪金森看看。如果看到他们做鬼脸,我就跳回来,在毯子底下再乱写一些。”

 

    西密克处理语言的手法也自成风格,用词简洁是其重要特征。他信仰“言简,意赅,这就是诗歌的全部。”他的诗有一种铭文气质,诗中常有黑色的警句出现,语言精炼平直,慧黠机智,多以口语入诗,“几个强烈的意象,然后结束”(西密克语),从表面看易于感知,回味之余却又内蕴饱满,张力十足。他的诗经高度组织,语势沉稳从容,仿佛平静的河面下潜流深藏,叙事与抒情完美结合,黑暗之影与人性之光相映成趣。查尔斯·西密克一生勤奋,著作颇丰,自1967年他的第一本诗集《草说了什么》出版后,至今已有六十多本著作在美国及其他国家出版,其中诗集达二十多本。90年代以后出版的诗集,如《失眠宾馆》、《地狱里的婚礼》等,除了继续关注历史和社会现实外,显得更加内倾和玄想。对于西密克的诗歌,《哈佛评论》的一个评论家曾说,“在今天的美国,很少有诗人对新奇抱有如此丰沛的欲望,具备如此无穷无尽的彰显诗歌气质与姿态的诗艺……。西密克也许是我们时代最令人不安的诗人。”

 

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c, 1938- ),二十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生于南斯拉夫。1949年移居美国,曾经在纽约大学学习,1959年开始发表诗作,六十年代末以来先后出版了诗集《草说什么》 (1967)、《一块石头在我们中间的某处做笔记》(1969)、《白》(1970)、《给沉默揭幕》(1971)、《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 (1974)、《古典舞厅舞曲》(1980)、《给乌托邦和近处的天气预报》(1983)、《不尽的布鲁斯》(1986)、《世界并不结束:散文诗》 (1990)、《失眠旅馆》(1992)、《地狱中的婚礼》(1994)、《溜黑猫》(1996)、《抽杆游戏》(1999)、《早期诗选》(1999)、《凌晨3点的嗓音:近期新诗》(2003)等多卷;另外翻译大量南斯拉夫、法国、俄国等国诗人的作品多卷;论文集有《孤儿工厂》 (1998);编过《1992年美国最佳诗选》,与马克·斯特兰合编过《另一个共和国:17位欧洲及南美作家》(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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