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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吞噬地狱烈焰的人

李 南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拉丁美洲最伟大的诗人
 
  他生前贫困、饥饿、坐牢、流亡,直至客死他乡。
  他有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印第安式的,棱角分明,没有微笑的痕迹。
  聂鲁达为他写过两首献诗,并在诗中这样描述他:“你结晶中的结晶,火焰中的火焰/红色岩石的光线。”
  他的诗集英译者约翰•克内普夫勒这样评价他:“其他美洲诗人也有能力创造他那种令人惊讶的隐喻,但就我所知,没有谁可以把一个人与可怕的自我,与其可怕的时代关系表达得如此准确和宽广。他抽泣,他透视自己,他沉思;他做每个人做的一切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是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生于1892年,卒于1938年。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我国诗歌界开始零星介绍这位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陈实、王央乐、索飒、赵振江、陈黎、张芬龄等等都曾经翻译过他的诗作,在《当代国际诗坛》,《拉丁美州诗选》《世界反法西斯诗系》,《子夜的哀歌》《世界文学》等等书刊上都有过一些介绍,但一直没有一本诗人各阶段作品的集合。终于,2007年,诗人黄灿然由英文转译的《巴列霍诗选》出版,2014年,翻译家赵振江又出版了《人类的诗篇》,至此,我们才有幸读到这位传奇诗人的大部分作品。
  巴列霍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拉丁美洲诗人之一,他的诗既狂野又原始,充满了异域风情的魔力,又具有浓烈的超现实主义色彩。诺贝尔奖得主聂鲁达曾说过,“我爱巴列霍,我们是兄弟”。《卡塞尔文学百科全书》引用了英美及欧洲评论界的意见,认为巴列霍是当代拉丁美洲(甚至全世界范围来说)的一个“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最”字,并未用得过分。特别是西班牙语系的当代诗歌,都受巴列霍很大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巴列霍是比聂鲁达更伟大的西班牙语诗人。
  巴列霍1892年出生在秘鲁的北部山区的圣地亚哥•德•丘科,他的父亲是西班牙牧师后裔,母亲是当地的印第安人,巴列霍是个混血儿,家庭中12个子女中最小的儿子。巴列霍从小受到家庭双重的影响——基督教和印第安文化。
  国际学界对巴列霍的研究,侧重于他诗歌的政治性和宗教性,而构成他诗歌的几个重要元素——自然,上帝,亲情,野性的冲动无一不与他的家庭有关。他活着,用童年来回忆,用上帝来安慰心灵。在这里,一个悖论出现了——基督教和一神论和印第安部落的太阳神及多神论。一方面,受信教家庭的影响,耶稣基督一直是他的精神诉说对象,另一方面,印第安那赞美光明,崇尚自然的原始情怀始终深藏在他的血液中,一旦触发了他的诗歌引爆点,必将放出异样的光芒。
  事实也是如此。
  多年之后,当他经历了生命中各种大不幸,当他将自己的痛苦和人类的痛苦,用诗歌表达出来时,一种全新的、颠覆了古老的西班牙语的“巴列霍式”的诗歌出现了。这是杂糅了直接又隔离、晦涩又激烈、现实的与超现实的、粗砺又难以理喻的诗歌语言。
  比如:“这么热,使我感到冷/忌妒我姐啊!/狮子舔我影,/老鼠啃我名,/灵魂我母啊!”(《这么热,使我感到冷》),这种意象的组合,语言的荒谬使读者大为吃惊,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写作,使得巴列霍的诗歌增加了翻译的难度,黄灿然先生和赵振江先生对此深有体会,他们无不几易其稿,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作者的原有风貌。
  秘鲁当代的文学评论家马利亚特吉曾这样评价巴列霍的诗,他说:“巴列霍在秘鲁开了一代诗风,秘鲁土著民族的感情,是有了他才开始在文学上得到表达的。”
  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这样评价他:巴列霍的诗歌,没有防御,无限地富于人性,合理地愤怒,一年比一年坚固,一年比一年不可替代、无可匹敌、令人心碎、经典。

   ※焦虑动荡的青春期

  
巴列霍缘何创造出这种难解的诗歌语言来?有研究者认为,巴列霍是依靠这种发人深省的经验,而不是隐喻。这是一句看似有道理的话,因为所有有自觉意识的作家,都在用生命和经历写作。而具体到巴列霍身上,情况便不同了。
  因为巴列霍是一个吞噬痛苦的诗人。他中学未毕业,因家境贫困便开始自谋生路,当过乡村教师和厂矿职员,1910年和1911年连续两年,他曾先后在特鲁希略大学和马的圣马可大学注册,皆因经济困难而退学。1913年,他进了州府特鲁希略大学,攻读哲学文学系,那时起,他一直半工半读,用当小学教员的收入支付大学学费。
  1917年,巴列霍来到了利马,在圣马可大学文学系学习,作为混血儿的巴列霍来到这里,感到既新奇又压抑,从安静辽阔的安第斯山脉到了繁华都市利马,从印第安乡巴佬成为一个城里人,如此强烈的反差,其中的世态炎凉使他感到迷惘和不安。
  在利马,仍然是缺钱。生活的贫困常使他喘不过气来,但好在他还年轻,有足够的精力谋生,此时他结识了一些社会贤达、诗人学者,并受到他们影响,与他人一起创办了《我们的时代》杂志,进行文学活动和创作。1918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黑色使者》。
  其实早在上中学时期,巴列霍就开始写诗,这部诗集中收录了他早期的和到利马后的诗作。诗集一经出版,便受到评论界和周围诗人的好评,这更增强了他写作的信心。
  可是不测悄悄降临。1920年,巴列霍回乡探亲,在参加圣地亚哥纪念庆典时因“带头袭警闹事”被通缉,经过一段东藏西躲的揪心日子后,终于被当局逮捕入狱。巴列霍在牢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已经无更详尽的资料记载,在狱中他写下了一些诗,有关怀念母亲的(坐牢期间,他的母亲去世),爱情诗,生命与死亡思考及狱中生活,可以看出,坐牢经历对他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使他复杂的情感在表达时产生了压迫感、紧张感,生成了亦真亦幻的超现实表述语言。
  1921年,迫于学生和知识界的压力,当局政府暂时释放了巴列霍,同年,他创作完成了《特里尔塞》这部诗集,并于次年出版。这部诗集不同与第一部《黑色使者》,如果说前一部还有明亮温暖的底色,到了这部诗集则充满了扭曲变形的语言,研究翻译巴列霍的学者、诗人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这部诗集是最具翻译难度的。就连巴列霍自己也说“构思和创作诗歌所用的语言的语调是不可替换的。所以,最优秀的诗人,其诗是最难翻译的。”
  今天,当我们读到巴列霍的诗篇有一种天灵盖被猛然敲击的感觉,他替我们写出了难以书写的秘密。
  出狱后的巴列霍仍回到利马教书,开始写作小说《在生与死的背后》,并一举获奖,此外,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音阶》和诗化中篇小说《荒野寓言》,1923年,正值诗人创作高峰期,不料有传言说,巴列霍的案子有可能要重审,闻讯后巴列霍再次逃亡,不过这次是搭船逃往法国巴黎,此去一别,诗人再也没有返回故乡。

  ※巴黎,漂泊中的一座黑屋

  二十世纪初。法国巴黎成为欧洲文化艺术中心,各种主义、流派在巴黎破土发芽。存在主义、共产主义、逻辑实证主义、进化论等等风行学界,世界各地的诗人、小说家、哲学家、艺术家云集于此,可谓大师遍地。
  1923年7月,巴列霍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到达了巴黎,他的流亡生涯由此开始。初到巴黎,他几乎饿死,加之疾病,直到现在,我们也无法知晓在那段时期他以何为生,但是通过他的一些诗歌可以看出,“面包、痛苦、饥饿”等字眼时常出现在他诗中,当时的情况可想而知——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如意,遥远的安第斯,父亲和兄弟姐妹们只能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了。
  虽然只有孤独和饥饿与巴列霍相伴,但他并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像所有汇集到巴黎的艺术青年一样,他接受新的艺术思潮,结识新的朋友,直到1925年,他才在一家通讯社找到一份记者工作,有了较稳定的收入,并获得了西班牙政府的助学金,同时他还为两个刊物写稿,可以说,这段时光是巴列霍生活上最舒适的两年。1927年,他辞去工作并拒绝接受奖学金后,经济状况迅速恶化,并一直持续到去世。
  今天,从巴列霍的书信集中,可以读到许多让人感慨的段落,有许多几句话甚至一句话的电文向朋友告急:“四月份身无分文。”“病了,请多少电汇点钱来。”
  在经济困顿和精神迷惘的双重危机下,巴列霍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1927年,巴列霍加入了西班牙共产党,1928年和1929年先后两次访问了苏联,1930年,他第三次访问苏联。回到巴黎后,他在报刊上发表大量文章为这个新的制度鼓与呼,并开始从事政治活动,因此,巴列霍与妻子诺尔热特•菲利帕尔被法国政府驱逐出境,不得不返回西班牙居住。
  自从流亡欧洲后,巴列霍的诗歌创作明显减少,访问苏联后,创作了小说《钨矿》,更多的是发表一些通讯报道和访苏见闻。
  1937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世界各地的许多知名作家、艺术家参加了国际纵队,拿起武器,加入了反法西斯战斗,比如,乔治•奥威尔,海明威,兰斯顿•休斯,西蒙娜•薇依,马尔希维查•H等等。革命的激情召唤着巴列霍,1932年返回法国的他,再次回到西班牙,投入到与佛朗哥的军队作战中去。愤怒使诗人再次提起笔来,写出了著名的诗篇《西班牙,我喝不下这杯苦酒》《疲劳的岩石》《群众》等。而这本《西班牙,我喝不下这杯苦酒》小诗集,由前线的西班牙共和国战士筹资印刷,但因战事紧迫,未能出版。
  1923年到1937年间,巴列霍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在诗歌创作中融入各种不同的元素,成为一名真正的先锋主义诗人。这时期他创作的这些诗歌被收入《人类的诗篇》,但在他生前未能面世。
  流亡的生活,严重损坏了巴列霍的健康,他时时在贫困和饥饿中挣扎,不仅经济困顿,最初的感情生活也一直不如意,先后与几个女人同居,直到1934年才正式与吉奥尔吉特结婚。信仰的迷惘也使他处于精神躁乱中,他所追随的共产主义似乎也没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1938年4月,巴列霍因发高烧住进医院,医生查不出病症,大多数医生认为巴列霍是饿死的,后来也有人猜测他是因积劳成疾。4月14日,一个下雨天,那是星期四,正如他诗中预言的那样“我会死在巴黎/在一个下雨天……/也许在秋天的一个星期四/就像今天”。这天巴列霍陷入了昏迷,翌日,玄妙的时间和空间,把他带入了死亡的黑洞。

  ※“今天我痛苦,无论发生什么事”

  痛苦和死亡是巴列霍诗歌中永恒的主题。了解他的生平之后,大约能够解释他的痛苦由何而来——大到印加帝国被殖民的痛苦;底层人民遭受的痛苦;战争的痛苦;社会不公的痛苦;生离死别的痛苦;小到经济拮据的痛苦;有家不能归的痛苦;疾病的痛苦;恋爱的痛苦;失业的痛苦……巴列霍的痛苦无边无沿,正如他写道:“如果我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活着的生命,我也仍然会遭受这痛苦。”在巴列霍看来,他的痛苦与生俱来,没有父母,也没有子嗣。
  痛苦使巴列霍愤怒,愤怒令他使用了暴烈的语言,《愤怒把一个男人捣成很多男孩》“穷人的愤怒/拥有一块铁去对抗两把匕首”饥饿使他写下了《饥饿男人的轭》“一片面包,也不给我?/现在我不必成为我永远必须成为的……”而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
  对,死亡。这就是我们读到巴列霍诗篇时最直接的感受。死亡贯穿了他全部的生命,父母之死、兄弟之死,战士之死,情人之死,邻居之死,不相干的人之死……这是人类无法逾越的屏障,也成为巴列霍反复歌咏的主题。他用诗句直接对抗死亡,直到死亡把他的诗歌分裂为一颗颗射向人心的子弹。正如他那句流传甚广的诗句“杀死死亡!”
  巴列霍的诗具有含混不清却又生动鲜活的复杂性,那无法把握的奇妙常常令人赞叹不已,清晰、谵语、悖论、颤栗、狂野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独特的诗歌特点。正如他自己所言:“诗人用另一种方式发表他的预言:用含混的和说不清的、却是生动的和可靠的方式在人们心中暗示人类的生气蓬勃的未来及其无限的可能性。”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诗歌具有一种罕见的的穿透力,使人心碎、使人震惊,使人猝不及防。
  巴列霍一生写了300多首诗,生前只发表了一半左右。孤独贫困了一生的诗人巴列霍,生前从未想到过他死后的殊荣——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时期,当上半世纪的“先锋”作家们渐渐失去头上的光环时,巴列霍才显现出他独有的先锋意义。
  巴列霍生前出版过诗集《黑色使者》,诗集《特里尔塞》,长篇小说《钨矿》,此外,还发表了《野蛮的故事》和《音阶》两部短篇小说集,以及几部戏剧作品,诗集《西班牙,我喝不下这杯苦酒》和《人类的诗篇》则是巴列霍死后才得以出版。
  巴列霍曾经说过:“靠写作解决了生计的伟大作家是少见的,超群者的头上永远戴着荆棘冠……我命中注定要做一个高贵的穷人。”
  是的。这个高贵的“穷人”以奔赴地狱的自绝方式,确立了拉丁美洲文学的高度,让世界重新聆听到来自安第斯山脉深处的歌声。 
 

附诗:


黑色的使者

生命里有这样重的敲击……我不知道!
像神的憎恨的敲击;彷佛因它们的压力
所有苦难的逆流都
停滞在你的灵魂里……我不知道!

它们不多,但的确存在……它们在最严酷的
脸上留下裂痕,在最坚硬的背上。
它们许就是野蛮的匈奴王的小马;
或者死亡派来的黑色的使者。

它们是你灵魂基督们深深的泻槽,
被命运亵渎的某个漂亮的信仰。
那些血腥的敲击是出炉时烫伤我们的
面包的爆裂声。

而人……可怜的人啊!他转动着他的眼睛
当一个巴掌拍在肩膀上召唤我们;
他转动着他疯狂的眼睛,而所有活过的东西
像一弯有罪的池塘停滞在他的瞥视中。

生命里有这样重的敲击……我不知道!



  同志爱

今天没有人来问我问题;
今天下午,没有人来向我问任何东西。

我一朵坟头的花也没看到,
在这样快乐的光的行列里。
原谅我,上帝;我死得多么少啊。

今天下午,每一个,每一个走过的人
都不曾停下来问我任何东西。
而我不知道他们忘记了什么东西
错误地留在我的手里,像什么陌生的东西。

我跑到门外
对他们大叫:
如果你们掉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啊!

因为在今生所有的下午里
我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脸把什么门砰一声关上,
而某个陌生的东西抓着我的灵魂。

今天没有人走过来:
而在今天,今天下午,我死得多么少啊。



  残酒

这个下午雨异乎寻常地下着,而我
不愿意活着,心啊。

这是一个温和的下午。不是吗?
被恩典与忧伤所装扮着,装扮如女人。

这个下午雨在利马下着,而我记得
我的不义残酷的洞窟;
我的冰块重压着她的罂粟,
比她的“你不能那样!”还要粗暴!

我猛烈、黑色的花;野蛮且
巨大的石击;在我们之间冰河般的距离。
她退得远远的缄默将用燃烧的油
写下最后的句号。

那就是为什么这个下午,异乎寻常地,我
忍受着这只猫头鹰,忍受着我的这颗心。

别的女人走过我的身旁,看到我这么悲伤,
好心地拿走一些些你
从我内心深忧歪绉的犁沟。

这个下午雨下着,下得这么大;而我
不愿意活着,心啊!



  永恒的骰子
    给Manuel Gonzalez Parda,因了这无羁而奇异的情感,大师他热情地赞美我。

神啊,我为我的生命悲悼,
我后悔拿了你的面包,
但这块可怜的思想的泥土
却不是在你腰间发酵的疥癣,
你可没有逃走的玛丽!

神啊,如果你当过人的话,
你今天就会知道该怎么样做神;
但你一向无拘无束
毫不在意你做出来的东西。
而人却得忍受你:神是他啊!

今天我巫婆般的眼睛燃烧着
就像一个被判死刑的罪人
所以神啊,你会点亮你全部的蜡烛
而我们将一起来玩古老的骰子……

有可能,赌徒啊,当整个宇宙
不免一死的运气输光了,
死亡的大眼睛会显现
如两只丧礼的泥么点。

而神啊,在这个阴郁、沉闷的夜晚
你能怎么玩呢?地球已变成一个
因无目的的转动而老早
磨圆的破骰子,
并且无法停止下来,除了在洞里
在无边的坟墓的洞里。



  给我的哥哥迷古──悼念他

哥哥,今天我坐在门边的板凳上,
在这里,我们好想念你。
我记得我们常在这时候玩耍,妈妈
总抚着我们说:“不过,孩子们……”

此刻,我把自己藏起来,
一如以往,在这些黄昏的
时刻,希望你找不到我。
穿过客厅,玄关,走廊。
然后你藏起来,而我找不到你。
哥哥,我记得那游戏玩得让我们
都哭了。

迷古,在一个八月的晚上
灯光刚亮,你藏起来了;
但你是悲伤,而不是高高兴兴地跑开。
而属于那些逝去的黄昏的你的
孪生的心,因为找不到你而不耐烦了。而现在
阴影掉落进灵魂。

啊哥哥,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
快出来啊,好吗?妈妈说不定在担心了。



  判决

我出生的那一天
神正好生病

每个人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是坏蛋;而他们不知道
那年一月里的十二月。
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天
神正好生病。

在我形而上的空中
有一个洞
没有人会察觉到:
以火光之花说话的
寂静的修道院。
我出生的那一天
神正好生病。

听着,兄弟,听着……
就这样。但不要叫我离去
而不带着十二月。
不丢掉一月。
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天
神正好生病。

每个人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嚼烟草……而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在我的诗里柩车的
黑烟吱吱作响
焦燥的风──
自史芬克斯──沙漠中的探问者
身上展开。

每个人都知道……而他们不知道
光患了痨病
而荫影痴肥……
并且他们不知道神秘会合成……
或者谁是那悲伤而声音美妙的
驼峰,自远处宣示
从界限到界限的子午圈的脚步。

我出生的那一天
神病得
很厉害。


○ 以上选自《黑色的使者》



  3、我们的爸妈 (选自《Trilce》)

我们的爸妈
他们几时会回来呢?
盲眼的桑第雅哥钟正敲六下
并且天已经很黑了。
妈妈说他不会去久的。

阿桂提达,纳第瓦,迷古,
小心你们要去的地方,那儿
迭影的幽灵出没
当当弹响他们的记忆走向
寂静的天井,那儿
母鸡仍惊魂未定,
她们吓得这么厉害呢。
最好就留在这儿,
妈妈说她不会去久的。

不要再烦躁不安了。去看看
我们的船。我的是最漂亮的了,
我们成天玩的那几只,
不必争吵,事实是如此:
它们仍然在池塘里,载着它们的
糖果,准备明天出航。

让我们就这样等着,乖乖的,
别无选择的,等
爸妈回来,等他们的赔偿──
总是在门口,总是
把我们留在家里
彷佛我们不会
      跟着走开。
阿桂提达,纳第瓦,迷古?
我叫着,在黑暗中摸索我的路。
他们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我不可能是那惟一的囚犯。



  6、我明天穿的衣服

我明天穿的衣服
我的洗衣妇还没有替我洗好:
一度她在她欧蒂莉亚的血脉里洗它,
在她心的喷泉里,而今天
我最好不要想知道  我是否让
我的衣服被不义的行为弄脏。

如今既然没有人到水边去,
整刷羽毛的亚布遂僵硬于
我的刺绣样本,而所有摆在夜桌上
原本会属于我的东西──
就在我的身边──
却不是我的了。

   它们还是她的财产,
被她麦般的善良安抚,情同手足。

而只要让我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而只要让我知道她会在哪一个明天走进来
递给我洗好的衣服,我心灵的
洗衣妇。在哪一个明天,她会满意地走进来
带着成果,绽开笑容,高兴她
证实自己的确知道,的确能够
   一付她为什么不能的样子!
把所有的混乱弄蓝并且烫平。



  13、我想到你的性

我想到你的性。
我的心跟着简单了。我想到你的性,
在白日成型的婴儿之前。
我触到快乐的花蕾,正是盛开时节。
而一个古老的感情死了,
在脑子里腐烂。

我想到你的性,一个比荫影的子宫
更多产而悦耳的犁沟,
纵使死亡是由上帝亲自授胎
生产。
哦良心,
我想到(是真的)自由自在的野兽
它享受它想要的、能找到的一切。

哦,夕暮甜蜜的绯闻。
哦无声的喧闹。

闹喧的声无!



  15、在我们同睡过许多夜晚的

在我们同睡过许多夜晚的
那个角落,我现在坐下来等着
再走。死去的恋人们的床
被拿开,或者另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往为别的事你会早早来到
而现在未见你出现。就在这个角落
有一夜我依在你身边读书,
在你温柔的乳间,
读一篇都德的小说。这是我们钟爱的
角落。请不要记错。

我开始回忆那些失去的
夏日时光,你的来临,你的离去
短暂,满足,苍白地穿过那些房间。
在这个潮湿的夜里,
如今离我们两人都远远地,我猛然跃起……
那是两扇开阖的门,
两扇在风中来来去去的门
阴影  对  阴影



  18、哦小囚室的四面墙

哦小囚室的四面墙。
啊四面惨白的墙
丝毫无误地对着同样一个数字。

神经的繁殖地,邪恶的裂口。
你如何在你的四个角落之间
扭拧你每日上炼的四肢。

带着无数钥匙的慈爱的监护人啊,
如果你在这儿,如果你能知道
到什么时候这些墙还一直是四面就好了。
我们就会合起来对抗它们,我们两个,
永远要多出两个。而你不会哭泣,
你会吗,我的救星!

哦小囚室的墙。
长的两面最叫我痛苦,
彷佛两个死去的母亲,在黑暗中
各自牵着孩子的手
穿过梦幻的
下倾斜面。

而我孤单地留在这儿,
右手高高地搜寻着
第三只手,来
护养,在我的何处与何时之间,
这个无用的成人期。



  69、你如何追猎我们……

你如何追猎我们,哦抖动着教条般
卷册的海啊。如何痛苦而巨大啊
你在发烧的日头的巢窟里。

你用你的手斧攻击我们,
你用你的刀刃攻击我们,
在疯狂的芝麻里乱砍、乱砍,
当波浪哭泣地翻身,在
漏下四方之风以及
所有的大事记录之后,千万只饰边曲折的
钨的大浅盘,犬齿般的收缩,
以及狂喜龟类的L字。

跟着白日的肩膀胆怯的颤抖
颤动着的黑翼的哲学。

海,确定的版本,
在它单一的书页上反面
对着正面。



  77、雨雹下得这么大,彷佛我应该记起

雨雹下得这么大,彷佛我应该记起
并且添加我从
每一个风暴喷口搜集来的
珍珠。

这场雨千万不要干去。
除非如今我能够为她
落下,或者被埋葬
深浸于自每一处火迸射
过来的水里。

这场雨会带给我多少东西呢?
我怕我还有一边腰干着;
我怕它会猝然停止,留下我生疏地
在不可信的声带的干旱里,
在那上面,
为了带来协和
你必须一直升起,不能降下!
我们不是往下升吗?

唱吧,雨啊,在仍然没有海的岸上!


○ 以上选自《Trilce》


  我在笑

一个小圆石,只一个,最底下的一个,
控制了
整座预感不吉、法老似的沙丘。

大气有了记忆与渴望的紧张
而在阳光下静静地坠落
直到它向金字塔坚持要它们的颈子。

渴。流浪的部落水化物的忧郁,
一滴

一滴,
从世纪到分钟。

有三个平行的三,
留着太古胡须的人
行进着  3 3 3

这通告是伟大鞋店的时代,
是赤脚行进的时代
从死亡  朝向  死亡。




  九只怪物

而不幸地,
痛苦时时刻刻在这个世界滋长着,
以每秒三十分钟的速度,一步一步地。
而痛苦的本质是两次的痛苦
而殉难的境况,食肉的、狼吞虎咽的,
是两次的痛苦
而最纯净的草地它的功用是两次的
痛苦
而存在的好处,是双倍的加害我们。

从来,人类之人啊
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痛苦在胸间,在衣领,在钱包,
在玻璃杯,在屠宰摊,在算术里!
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痛苦的感情,
远方从来不曾威胁得这么近,
火从来不曾如此逼真地扮演它
死火的角色!
从来,健康大臣啊,从来不曾见过
更致命的健康
不曾见过偏头痛从额头榨出这么多额头!
而家具在它的抽屉里装着的是,痛苦,
心在它的抽屉里,痛苦
蜥蝪在它的抽屉里,痛苦。

困厄滋长着,兄弟啊,
比引擎还快,以十具引擎的速度,跟着
鲁索的家畜,跟着我们的面包;
邪恶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滋长蔓延着
它是一场自生的洪水
带着它自己的泥土、自己的固体云。
苦难颠倒位置,以一种
叫水质的幽默垂直站立着的
函数,
眼睛被看到而这只耳朵,被听到,
而这只耳朵在放电的时刻敲了九下
丧钟,九阵哄笑
在麦的时刻,以及九声女音
在哭泣的时刻,以及九篇颂歌
在饥饿的时刻,以及九声霹雳
九声鞭响,减掉一声吶喊。

痛苦抓着我们,兄弟啊,
从背后,从侧面,
逼我们疯狂摄入电影,
将我们钉进留声机,
将我们拔开放到床里,垂直地掉进
我们的车票,我们的信;
苦难重且大,你可以祈祷……
因为痛苦的缘故
有一些人
被生出,一些人长大,一些人死去,
而另有一些人生出来但没有死,另有一些人
既不曾生也不曾死(这是最多的)。
并且因为苦难的
缘故,我从头到脚
充满哀伤
看到面包被钉死于十字架,萝卜
流着血,
洋葱哭泣,
谷类率皆成为面粉,
盐巴磨剩粉末,水逃开
酒成为戴荆冕的耶稣像,
雪如此苍白,而阳光如此被烧焦!
如何,人类的兄弟啊,
如何能不告诉你我已经无法再
我已经无法再能够忍受这么多的抽屉,
这么多的分钟,这么多的
蜥蝪以及这么多的
倒错,这么多的距离,这么饥渴的饥渴!
健康大臣啊:要怎么办呢?
不幸地,人类之人,
兄弟啊,要办的东西太多了!



  白石上的黑石

我将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
那一天早已经走进我的记忆。
我将在巴黎死去──而我并不恐惧──
在某个跟今天一样的秋天的星期四。

一定是星期四,因为今天(星期四)当我提笔
写这些诗的时候,我的手肘不安得
厉害,而从来从来,我不曾
感觉到像今天这样的寂寞。

西撒‧;;瓦烈赫他死了,每一个人都狠狠地
锤他,虽然他什么也没做。
他们用棍子重重地揍他,重重地

用绳索;他的证人有
星期四,手肘骨
寂寞,雨,还有路……



  强度与高度

我想要写,但出来的只有泡沫,
我想要说许多东西,而我却陷入僵局;
每一个声音的数字都是一笔数目,
每一座文字的金字塔都得有个核心。

我想要写,但是我只感觉到一只豹;
我想要用桂冠加冕,但它们却发着洋葱味。
每一个说出来的语字都与云雾对等,
每一个神或神子的出现都得经过预言。

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吧,去吃青草,
啜泣的肉,哀伤的果实
我们腌存着的忧郁的灵魂。

去吧,去吧!我已吃苦太多;
让我们去喝那已经斟酌过的,
让我们,啊乌鸦,去叫你的爱人怀孕。




  饥饿者的刑轮

我发着臭气,穿出自己的牙缝,
咆哮,推进,
挤落了我的裤子……
我的胃空出,我的小肠空出,
贫乏把我从自己的牙缝间拖出,
我的袖口被一支牙签钩住。

谁有一块石头
可以让我现在坐上去?
即使是那块绊倒刚生产过的女人的石头,
羔羊的母亲,缘由,根源,
有没有这么一块石头?
至少那另一块畏缩地
钻进我灵魂的石头!
至少
刺马钉,或者那坏掉的(谦卑的海洋),
或者甚至你不屑于用来丢人的一块,
把它给我吧!

要不然那块在一场羞辱中孤独且被戮刺的石头
把那块给我吧!
即使是扭曲、加冠了的一块,在那上头
正直良知的脚步只一度回响,
或者,如果没有其它的石头,就给我们那块以优美弧度抛出,
即将自动落下,
以地道的内脏自居的,
把它给我吧!

难道没有人能够给我一块面包吗?
我将不再是一向的我了,
只求给我
一块石头坐下,
只求给我
(拜托你们!)一块面包坐下,
只求给我
用西班牙语
某样终于可以喝,可以吃,可以活,可以休息的东西,
然后我就会走开……
我发现到一个陌生的形体,我的衬衫
褴褛而邋遢
我什么也没有了,真可怕哪。


○ 以上选自《人类的诗》



  乞丐们

乞丐们为西班牙战斗
在巴黎行乞,在罗马,在布拉格
并因此,经由哀求、未开化的手,
鉴证了使徒们的脚,在伦敦,在纽约,在墨西哥。
他们参加了一份,向上帝苦苦
要求圣丹德尔,
一场迄今无人败过的竞赛。
他们把自己投献给古老的
苦难,他们怒吼,对个体哭出
群体的枪弹,
以呻吟攻击,
以单纯的行乞杀敌。

一个步兵的祈求──
他们的武器沿着金属向上祈求,
他的愤怒祈求,比凶恶的火药更能命中要害。
沉默的中队,他们以
致命的节奏发射他们的温驯
从门口,从他们自身,啊从他们自身。
潜在的战士,
将雷声的蹄铁钉上他们赤裸的脚跟,
邪恶的,数字的,
拖着他们惯用的名字,
面包屑在臀部,
一枝双管的来复枪:血以及血。
诗人向武装的苦难致敬!

注:圣丹德尔,西班牙北部之港城,附近曾发现史前期洞穴,上有壁画。



  给一位共和军英雄的小祈祷文

一本书长留在他死去的腰际,
一本书自他死去的身体萌芽。
他们带走了英雄,
而他有血有肉而不幸的嘴巴进入我们的呼吸;
我们汗流浃背,在我们肚脐的重担之下;
流浪的月亮跟随我们;
死者,同样地,也因悲伤流汗。

而一本书,在托雷铎战场,
一本书,在其上,在其下,一本书自他的身体萌芽。
紫色的颊骨的诗集,在说与
未说之间,
用伴随着他的心与道德讯息写成的
诗集。
书留下,其它什么也没有,因为坟墓里
一只昆虫也没有,
而沾血的空气留在他的袖边
逐渐虚化,没入永恒。

我们汗流浃背,在我们肚脐的重担之下,
死者,同样地,也因悲伤流汗
而一本书,我感动地看到,
一本书,在其上,在其下
一本书猛烈地自他的身体萌芽。



  群体

战事完毕,
战斗者死去,一个人走向前
对他说:“不要死啊,我这么爱你!”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另外两个人走过去,他们也说:
“不要离开我们!勇敢活过来啊!”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二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五十万个人跑到他身旁,
大叫:“这么多的爱,而没有半点法子对付死!”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成百万的人围绕在他身边,
众口一词的请求:“留在这儿啊,兄弟!”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然后全世界的人
都围绕在他的身边,悲伤的尸体感动地看着他们:
他缓缓起身,
拥抱过第一个人;开始走动……



  西班牙,从我这儿把这个杯子拿去

世界的孩子们
如果西班牙垮了──我是说如果──
如果她从天上
垮了下来,让两张地上的岩床
像吊腕带一样抓住她的手臂;
孩子们,那些凹洼的庙宇是怎么样的年代啊!
在阳光中我传给你的讯息多么早啊!
在你胸中原始的吵声多么急速啊!
在练习本里你的数字2有多么古老啊!

世界的孩子们,妈妈西班牙
她辛苦地挺着肚子;
她是手持藤条的我们的老师,
是妈妈兼老师,
十字架兼木头,因为她给你高度,
晕眩,除法,加法,孩子们;
饶舌的父母们,是她在照顾一切啊!

如果她垮了──我是说如果──如果西班牙
从地上垮了下来
他们将如何停止长大,孩子们!
如何年岁将责罚它的月份!
如何牙齿将十颗十颗地串在一起,
双元音化做钢笔的笔划,流泪的勋章!
如何年幼的羔羊它的腿
将继续被巨大的墨水池所绑着!
如何你们将走下字母的阶梯
到达悲伤所生自的字母!

孩子们,
斗士的子孙,暂时
压低你们的声音,因为此刻西班牙正在
动物的王国里分发生命力,
小花、流星,还有人哪,
压低你们的声音,因为她深浸在
她伟大的强热里,不知道该
做些什么,而在她的手中
头颅在说话,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
头颅,有发辫的头颅!
头颅,充满活力的头颅!

压低你们的声音,我告诉你们:
静下你们的声音,音节的歌唱,事物的
哭泣以及金字塔微弱的耳语,啊甚至静下
被两颗石头压着的你们太阳穴的呻吟!
压低你们的呼吸,并且如果
她的手臂掉下来,
如果她的藤条咻咻地鞭打,如果夜已降临,
如果天空在两片地狱的边缘地区间找到它的位置,
如果那些门的声音喧哗起来,
如果我来迟了,
如果你看不到任何人,如果钝的铅笔
吓倒了你们,如果妈妈
西班牙垮了──我是说如果──
快出去,世界的孩子们,快出去找她啊……

○ 以上选自《西班牙,从我这儿把杯子拿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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