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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 | 唐玄奘在龟兹,公元628年

王家新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诗选(2002年~2005年)


2002年圣诞节

每一年的雪总是在圣诞节前来到
今年也是如此
孩子已长大,远在他乡
不用再买礼物,并藏在他的床头下啦
这不是大人的节日
也不是中国人的节日
不过,看着别人忙于过节
心里也是高兴的
看着四川火锅店的伙计抬着一棵圣诞树进来
抬进满屋的翠绿和雪意
我心里一阵湿润
今晚我宁愿独自一人
在这靠窗的一角坐下
举杯,为那些我思念的人
为我隐隐听到的从远方传来的音乐
为这无言的感动
也为隔窗从黑暗夜空中落下的雪
愈来愈大愈来愈急
这使我几乎相信了上帝。

2002


局限性

“你也有局限性!”有一天,一个朋友
突然这样对我讲,“当然”
我这样答到。

但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局限性?
多少年来我看到的
只是树木和石头,
只是石头在雪后的投影。

我只是知道我穿的鞋
和我开的车都在朝一个方向倾斜,
我还知道我在梦中能飞,
这样的梦
总是使我醒来
带着浑身的疼痛。
               
2004


晚景

他每天下楼去买一份晚报
回家,就着窗口的光线来读
他读得是那样忘情,直到再也看不见
直到他开始变瞎
直到一阵阵喧闹声传来
从街心的儿童游乐场

于是他开始听,在黑暗中听
听着黄昏的孩子们的喧闹声
其间夹杂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委曲的哭声
他听着这一切
听着听着他自己就在其中
他就是那个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
啊童年,遥不可及的童年
带着黑暗中的光亮
声声相闻

而他面前的距离仍在扩大
他不想开灯
他要让孩子们的喧闹声带着光亮升起
在黑暗中纵情描画
他是多么感动于这个冬日的暮晚
给他带来的瞎

2004


简单的自传

我现在写诗
而我早年的乐趣是滚铁环
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
在金色的夕光中
把铁环从半山坡上使劲往上推
然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滚下来
用手猛地接住
再使劲往山上赶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如今我已写诗多年
那个男孩仍在滚动他的铁环
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
他仍在无声地喊
他的后背上已长出了翅膀
而我在写作中停了下来
也许,我在等待——
那只闪闪发亮的铁环从山上
一路跌落到深谷里时
溅起的无穷回音?

我在等待那一声最深的哭喊

2003


12月7日,霜寒

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从深海中突然浮现,
有一种真理的到来,
使我们目盲。

茫然,如这一夜间蒙霜的耀眼田野。
在一枝晶莹的弯垂的苇草上,
是喜悦的重量。

2003


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了偶尔叭地一声
不知从哪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们的存在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
像是要带我回家

2004,北京昌平上苑


写在夜行火车上

那是从前,当我乘坐火车时
总是不能入睡,总是在夜半醒来
在满车厢的鼾声中
看车窗外偶尔的灯火像涛声一样飞过
一个人坐在窗前
久久地,任凭窗帘拂动

现在我一爬上我的铺位就睡
随身带的书没读到几行
便从手中滑落下
老了,疲惫了,连梦也没有
在哐哐作响的车厢的拉动声中
像一具尸体一样被运送

而那个临窗的青年仍在那里
一个人,似怀着第一次远航般的激动
我醒来看到了他
(我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他)
却在支起身子的一瞬,像一只布袋
被一只手沉重地拉下

2004


晚年的帕斯

去年他眼睁睁地看着
傍晚的一场大火
烧掉了他在墨西哥城的家
烧掉了他一生的珍藏
那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诗
那古老的墨西哥面具
和毕加索的绘画
那祖传的家具和童年以来
所有的照片、信件
那欢乐的拱顶,肋骨似的
屋椽,一切的一切
在一场冲天而起的火中
化为灰烬

那火仍在烧
在黑暗中烧
烧焦了从他诗中起飞的群鸟的翅膀
烧掉了一个人的前生
烧掉了多年来的负担
也烧掉了虚无和灰烬本身
人生的虚妄、爱欲
和未了的雄心
都在一场晚年的火中劈啪作响
那救火的人
仍在呛人的黑暗中呼喊
如影子一般跑动

现在他自由了
像从一场漫长的拷打中解脱出来
他重又在巴黎的街头坐下
落叶在脚下无声地翻卷
而他的额头,被一道更遥远的光照亮

2004




这是夏天
在我房屋的北侧,乌云密布,风已开始卷动窗帘
而在南侧,阳光闪射,天空湛蓝
一只雨燕飞过

此刻有什么在酝酿

此刻有什么酝酿
但你只能像一匹老马,徒劳地
甩动尾巴
驱赶着几只蝇虫

老马的尾巴甩动
老马的眼中,坚韧不拔的悲哀
              
2004,北京昌平上苑


野樱桃

在春天它最早开花
一树繁花,细碎的粉中带白的繁花
花还没谢
绿荫下的青果已经萌生
在一周内它们就会变大变红
一簇簇缀满枝头

我想起了《樱桃园》
想起了契诃夫
三姐妹尚未出场
便听见远方斧子的震动声
斧子的闪光
满树的枝叶纷飞散落
那迸溅的汁液
是血

是一阵来自我们内心地狱的风暴

2005


田园诗

如果你在京郊的乡村路上漫游
你会经常遇见羊群
它们在田野中散开,像不化的雪
像膨胀的绽开的花朵
或是缩成一团穿过公路,被吆喝着
滚下尘土飞扬的沟渠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
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开到一辆卡车的后面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
这一次我看清了它们的眼睛
(而它们也在上面看着我)
那样温良,那样安静
像是全然不知它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甚至怀有
几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车速
我看着它们
消失在愈来愈大的雪花中

2004


偶感

如果在春天树木飞向它们的鸟
如策兰所说,那一定是从地狱里
或从天堂里为它们刮起了狂风

如果在今晚的梦中出现的不是
田野而是一尊黑暗的马头我就再一次
像小时候那样犯了语法错误

2004


唐玄奘在龟兹,公元628年

苦呵,人生苦,倘若转世
一定做一只鸟在天上飞
而不是在地上走
这热气炙人的火焰山
这钻进牙缝的沙
这磨破脚踵的石头
这汗和虚脱
有多少次,几乎像骆驼一样倒下

而凶象如此之多,不止是牛魔王
在梦里无声地驱赶、狞笑
还有那些无名的小丑和妖怪
一次次使我在夜里醒来
想起赋予的使命
便满怀屈辱

醒来,便是这荒凉的宇宙
这死去的山
这寸草不生的戈壁
这百年废寺上偶尔的蝉鸣
比幼时听到的虎狼的啸叫
更让人惊恐

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谁的使者

于是我从这里再次向西
迈动已迈不动的脚步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前面
我走,他也走
我停下来
他仍在走
顶着正午那一阵阵的热浪走

他不走,那流动的沙丘就会将他吞没!

2004


薛家岛札记(节选)

1
这是秋天,傍晚时分潮水上涨,渐渐淹没了海边山坡上蟋蟀的唧唧声。我们悉悉索索地摸黑爬上山顶,在星光的引导下。在那里,北斗当空,我们听到远方更伟大的涛声。
2
在海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妻子在门口晾着从地里挖出来的花生,儿子在一边玩沙堆。而我想干什么呢,在这热气蒸腾的阳光下?——我想把思想变成一件手艺活。
3
每天我都要从渔村里经过。我爱这些低矮的、用泥巴和藻草垒成的、被海风吹蚀的房子。今天,我看见一个渔夫迎风走来,脚步有些摇晃,也许他喝多了,也许——他仍走在他那永远也走不出的船板上。
4
为了在这里过冬,我带来酒和书。当海风摇撼着房子,并把大海和记忆吹上天空,烈酒的辛辣,就会成为你的全部安慰。而你在冬夜里翻动的书页,如同船帆,会把你置于哪一个方向? 
5
日出,艰难得就像一部马勒的交响乐。

2005


诗艺

当我试图清理我自己的生活时
我有了写诗的愿望

当我渐渐进入暮年时我感到了
那让一个人
消失的力量

当我驱车缓缓进入黑暗的庭院
被车灯照亮的路边的花朵
就是地狱的花朵

2004


传说

在安徽涂县,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一座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
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路上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和死亡,
相信了一种揪心的悲痛
就在这尘埃飞扬的路上。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2005


柚子

三年前从故乡采摘下的一只青色柚子
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现在它变黄了
枯萎了
南方的水份
已在北方的干燥中蒸发

但今天我拿起了它
它竟然飘散出一缕缕奇异的不散的幽香
闻着它,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仿佛故乡的山山水水
幼年时听着的呼唤和耳语
一并化为涓涓细流
向我涌来、涌来

恍惚间
我仍是那个穿行在柚子树下的孩子
身边是嗡嗡唱的蜜蜂
远处是一声声鹧鸪
而一位年轻母亲倚在门口的笑容
已化为一道永恒的
照亮在青青柚子上的光

2005




冬日早上,进城的路
雪泥迸溅的路
喇叭声,车轮的疾驰声、吱嘎声
蜂拥而来
等待过红灯的车流
喷吐着无穷无尽的尾气的
北京的车流

就这样,我注意到路边的雪
肮脏的雪,无辜的雪
在清早被铲到道路两侧的雪
被击溅到街头墙角的雪
像蜂窝一样千孔百疮的雪
——最卑微的生命
就在那里呼吸

而我想起了早年的爱
我被夹裹在车流的轰鸣之中
又一阵雪泥迸溅
又一道光芒夺目
我要以生命去拥抱的一切
——一瞬间
委身于路边街角

2005


晚年

他已几乎度过了一生。
他从冬日的北京起飞,穿过黎明灰烬的颜色,
而在灰烬之上,透出珍珠色的光。
在血液的喧嚣中,
现在,他降临到一个滨海城市,
就在乘车进城的盘山路上,大海出现,
飞机下降时的耳鸣突然止息。
他看到更美妙的山峰在远处隆起。
他恍如进入一面镜子中,
在那一瞬他听到
早年的音乐。

2005


一个男孩的断奶记

他坐在
他的儿童床上,光着脚丫子,哭
咧着嘴哭
他已断断续续地
哭了两个小时
他还要坚持下去

他边哭边叫的“妈—妈—”
现在已变成了“mai—mai—”

他还要哭下去
尽管他的哭声已开始变弱
他还要抽抽噎噎地哭
他的四周,已不再是母亲的怀抱
而是小木床的围栏
他不明白,他哭
他坐着,牢牢抱住一只塞给他的奶瓶 
但他不喝,他哭
他哭着,流着鼻子
咧着嘴
叫着他的“mai—mai—”

他哭着,一次次被放倒在床上
连同他抱着的奶瓶
但每次他都倔犟地坐起来
小脸憋得通红
他要坐着,哭,绝不躺下
这就是他的方式

他第一次大哭
是一岁两个月前,剖腹产,被取出娘胎的一刻
那一阵哇哇大哭
在他睁开眼睛之前
已响彻在医院的走廊
他哭,他不知道什么叫哭,他只是哭
他的哭声比他更早来到这个世界

他的哭,使他睁开了眼睛

现在他的哭声
已包含了更多的内容了
在这哭声中,是他成长的力量
是他的委曲,悲伤,希望和绝望
当然,你也可以说
这是他对世界最初的追问

他还要哭下去
一直要哭到抽搐为止
以使他的声音被某人听到
他哭一阵子,停一阵子 
哭哭停停,其间像是在思索
像是在内心里哭
他就这样哭,直到他完全累了
直到黑暗的睡意降临
直到多少年过去,他在上苍的指点下
在永恒的孤独中
完成他的人生

(多少年后
如果他能凭借头脑中涌上的那一阵黑暗
看到这个夜晚
他就能成为一个诗人)

他就这样坐在
他的带围栏的小床上
哭,抱着他的奶瓶
揉着他的眼睛哭
(有时,他还边哭边低头看一下
这只塞给他的东西)
现在,他的哭声已变成了哼哼声
他还要哼
终于,他的头和身子往前一倾
他要努力稳住自己
咧了一下嘴
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他的“mai—mai—”声

便一头歪倒在小床上
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不知他是否会做梦,不知在他的梦中
有一个声音是否还在哭

2005


王家新,男,汉族,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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