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 | “其余的,我到了九泉之下自会说出”
莎乐美
莎乐美的金盘子里端着
施洗约翰的人头,
走到那个对爱无动于衷的
年轻的希腊智者面前。
那个青年告诉她:“莎乐美,我更希望
带来的是你自己的人头。”
他不过是想开个玩笑。
但是第二天,却来了一个信使,她的仆人,
将他情人的头放在金盘子里,
上面盖着一块亚麻布,给他捎来。
而那个智者正在潜心读书,
早忘了自己昨天的心愿。
他看到滴下来的血,觉得恶心。
他令人把这个血淋淋的东西
从他眼前拿走,然后继续钻研
柏拉图的对话录。
(1896)
(阿九译)
墙
没有体谅,没有怜悯,连羞耻都没有,
他们就在我的四周筑起了巨大的高墙。
而现在,我绝望地坐在这里。
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情:这个命运撕咬着我的心,
因为外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当他们筑起高墙时,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我真的没有听到一丁点筑墙者的声息。
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离。
(1896)
(阿九译)
俄狄甫斯
读居斯塔夫·莫罗的《俄狄甫斯和斯芬克斯》作品解析
斯芬克斯倒在他的身上,
她的牙齿和爪子依然张开,
带着生命所能拥有的全部野性。
俄狄甫斯在她的第一击下就当即垮掉,
就连看她一眼便让他受了惊吓——
此前他还从未见过那样的形体
听过那般的叫嚣。
但即便那怪物将利爪
搭在他的胸口上,
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并且
不再感到害怕,因为他心里
已有成竹,相信自己必得大胜。
但胜利并未让他喜乐。
他带着伤感的目光也并未
落在斯芬克斯身上,而在更远处,落在
通向底比斯的小道上,
一直延伸到克隆诺斯。
他的心里有一个清晰的预感:
斯芬克斯还会对他放出谜语,
只是更不着边际,更难
破解,也更加没有答案。
(1896)
(阿九译)
迷乱
深夜,我的灵魂
半身不遂,并且错乱。外面,
它的生命正在身外延续。
它在等待一个没有多大指望的黎明。
而我在衰败,在虚空中等待,
坐拥虚空,或者是它内在的一部分。
(1896)
(阿九译)
老人
咖啡屋喧闹的一角
独坐着一个老人,身子佝偻在桌边,
面前端着一份报纸。
在一副高龄的没落里,
他回想这一生享受的欢乐何其稀少,
当他还强壮、健谈而且帅气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老了很多;他能看得到,能感觉到。
但他觉得年轻的时光好像就在昨天,
就在倏忽之间,一切都如此短暂。
他想起“谨慎”对他的欺骗有多深,
而他又如何一直痴狂地轻信着
这样的匡骗:“明天吧。你有的是时间。”
他想起那些被扼杀掉的冲动,被他牺牲掉的
欢乐。他所错过的每一个机会
此时都在嘲笑他无谓的拘谨。
老人想着想着,他想到了太多的事情,
以致于觉得困倦。他睡着了,
一头倒在了咖啡桌上。
(1897)
(阿九译)
祷告
大海刚刚吞没了一个水手。
他的母亲还不知道;她走到
圣母像前,点燃一根蜡烛,
祈祷风和日丽,他能早日回家——
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着起风的动静。
当她祷告恳求的时候,
圣像在垂听,面色沉重而忧伤,
因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儿子再也不能回来。
(1898)
(阿九译)
将军之死
死神伸出手来
摸了摸一位著名将军的眉毛。
一张报纸当晚就曝光了这个消息。
人们从四面涌入病危者的家里。
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能动弹,
僵硬到四肢和舌头。他环顾四方,
心神在熟悉的事物上一愣就是几个小时。
平静地,他回忆着往日的英雄。
外面,一片黑压压的沉寂包围着他。
而里面,他已被生命中的嫉妒、怯懦、
腐败堕落,被愤怒、妄想和恶意摧毁。
一声低沉的呻吟。他走了。每一个公民
都在哀叹:“他的死摧毁了
我们的民族!他一死,美德也死了!”
(1899)
(阿九译)
敌人
三个智者来看望罗马执政官。
他给了他们极大的礼遇,
并让他们在身边就座。但后来
他玩笑地提醒他们当心一件事:“树大
招风。论敌们正在奋笔著述。你们遇敌了。”
三人中的一人严肃地答道:
“我们今天的论敌根本伤不了我们。
但真正的对手将在未来出现:
那就是下一代智者,那时我们已经老朽,
我们之中有人已经入土。到那时侯,
我们现在的言行看起来将变得古怪(甚至
滑稽),因为我们的敌人会改变诡辩的
风格与时尚。而在改换过去这一点上,
我们与他们同出一门。
我们所描绘为美好与正义的一切
他们都将证明是多余而愚昧;
他们会很轻松地把同一件事换个方式说出来,
正如我们也不过是把老话颠来倒去。”
(1900)
(阿九译)
当了望者看见火光
冬去夏来,了望者一直坐在
阿特柔斯宫的屋顶上向远方眺望。
此时,他兴奋如潮地大喊出来——他看见了
远方火光的闪亮。
他欢呼,因为他的劳累就要结束;
不论寒暑,日夜站立守望
等待远方阿拉克内昂山巅的烽火
真的辛苦。现在,翘望已久的信号终于出现,
好运带来的欢乐却比预想的
要小。然而,毕竟也有所
收获:我们终于不再抱有
任何希望和幻想。那些事情
终将降临到阿特柔斯宫,
这无需任何智慧就能猜到,现在
烽火已经燃起,因此也无需任何夸张。
那火光也好,那些要来的人也好;
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们可以期待一切都好。但即便
没有阿特柔斯宫,亚戈斯城也能存在下去。
没有一座宫殿能屹立永远。总会有人
议论纷纷。我们不妨聆听,
但决不会被“命定”、“唯一”、“伟大”
之类的词语蒙蔽,因为还会有别的
命定、唯一而伟大者骤然兴起。
(1900)
(阿九译)
老人们的灵魂
在老人们年久失修的身体内
住着他们的灵魂。
本文来自 现代诗歌
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很不开心,
它们悲惨的生活是那样令人厌倦。
但它们又太爱这条命,因为怕死而发抖。
这样,一群昏聩而又自相矛盾的灵魂
只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
坐在它们破旧而衰败的躯壳里。
(1901)
(阿九译)
窗
在这度日如年的黑屋里,
我走来走去,希望能找到
几扇窗子。哪怕只开一个窗子
也该是不小的安慰。
但窗子并不存在,或者只是我没有看见
它们。看不见也许更好。
也许到头来,光只是另一种暴政。
谁知道会有什么新的事情败露出来。
(1903)
(阿九译)
温泉关
光荣属于那些一生都在构建和镇守
自己的温泉关的人们。
他们从未背叛自己应做的事业,
在所有事情上都始终不渝,恪守公义,
又同时体现出同情与怜悯;
他们富贵时慷慨大气,贫贱里
也慷慨于点滴之间,
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人;
他们只讲真话,
却并不憎恨那些撒谎者。
他们配得上更大的荣耀,
当他们明明知道(很多人确有先见之明)
埃菲亚提斯必将出卖他们,
米堤亚人最后还是要打进来的。
(1903)
(阿九译)
灵性的成长
想在灵性方面成长的人
必须超越顺从和尊重。
他必须遵守个别的法律
但违反绝大多数
律法与习俗,还要超越
虽已确立却又远远不够的准则。
肉体的快感会让他懂得很多东西。
他不会害怕破坏性的行为:
房子的一半必须倒塌。
这样,他也籍着德性进入了智慧。
(1903)
(阿九译)
渴望
正如夭折的美丽的身体
在泪水中封存于奢华的陵墓,
头下枕着玫瑰,脚边摆设着茉莉——
那些无法满足的渴望就是这样,
连一夜的欢情,一朝的明媚
都从未得到允许。
(1904)
(阿九译)
托勒密王朝的荣耀
我就是拉吉底斯王,肉体欢乐的
绝对大师(凭着我的权力和财富)。
没有一个马其顿人,野蛮人,能与我平起平坐,
哪怕是望我项背。塞莱夫科斯的儿子
那种下贱的淫荡不过是一个笑柄。
但如果你想看看别的方面,那也请记住:
我的城邦还是最辉煌的一代宗师,泛希腊世界的女王,
一切知识与艺术的天才之所。
(1911)
(阿九译)
爱奥尼亚歌曲
就算我们曾经打破他们的偶像
就算我们曾将他们赶出自己的庙宇,
诸神也决不会因此死掉。
啊,爱奥尼亚的土地,他们依然爱你,
它们的灵魂还记着你。
当八月的清晨在你的头顶破晓,
他们的血气就在你的天空移动;
时常会有一个飘渺而年轻的身影,
虽然无法辨认,却健步飞行在
你的群山之上。
(1911)
(阿九译)
伊萨卡
当你出发去伊萨卡,
祝你的旅途漫长,
并且充满历险和发现。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还有愤怒的波塞冬——你不要害怕他们:
只要你心气高昂,
只要还有一种罕见的兴奋
激荡着你的身心,
你就决不会碰到那样的事情。
莱斯梯戈尼亚人、独眼巨人、
还有愤怒的波塞冬——你不会遇上他们,
除非你把他们带在你的心上,
除非你的心把它们摆在你的面前。
祝你的旅途漫长。
愿你有许多夏日的早晨,
带着何等的欢欣,莫名的喜乐,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港口;
愿你在腓尼基的贸易古栈上逗留,
购买一些稀奇的物品,
珠母和珊瑚,玛瑙和乌木,
还有各种催情的香膏——
你能买到的一切催情的香料;
也愿你造访埃及的城市,
拜那里的学者为师,继续你的深造。
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
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所定。
但是,不要匆匆地到达,
最好要走很多年的时间,
这样,当你登上那个岛屿,你已经老去,
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
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
伊萨卡给了你神奇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不会去远行。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留下给你,
如果你发现她清贫,她就并没有骗你。
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
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
(1911)
(阿九译)
危险思想
米尔提亚斯(一位曾在
康斯坦斯和康斯坦丢斯两代皇帝治下
旅居于亚历山大城的叙利亚学者;
一半是异教徒,一半已受基督的教化)说过:
“在求知与思考双倍的巩固下,
我不会再像懦夫那样害怕自己的激情;
我会把身体交给肉体的欢愉,
我梦想过的那些享乐,
那些最大胆的色情的欲望,
交给我血液的淫荡的冲动
而无所畏惧,因为,只要我愿意——
我当然会有那份毅力,既已如我所愿
被求知和思考双倍地巩固——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在临渊之际
找回我简朴如初的灵魂。”
(1911)
(阿九译)
“其余的,我到了九泉之下自会说出”
“是啊,”合上书卷,总督接着说道,
“这一行不仅美妙,也至为真确。
索福克勒斯以充满哲理的笔调写下了它。
我们在下面会说些什么,说多少,
我们看起来会有多大的变化。
我们今天像不眠的卫兵一样守护的东西,
那些锁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创伤和秘密,
让我们日复一日如此焦虑地把守着,
但到那时,都将在下界无忌地和盘托出。”
“你也许会想加上一句,”一个智者微笑着说,
“假如他们真的会在下面谈论那种事情,
假如他们还是搁不下那些东西的话。”
(1913)
(阿九译)
希罗底斯·阿提戈斯
何等的荣耀,希罗底斯·阿提戈斯!
当塞莱夫吉亚的亚历山大,最优秀的智者之一,
到雅典讲学时,
发现整个城市空无一人,因为希罗底斯
正在乡下。所有的年轻人
也都跟去,听他讲学。
智者亚历山大
只好给希罗底斯写信,
求他把希腊人全都送回城去。
机智的希罗底斯当即回信:
“跟希腊人一起,我也回去。”
今天,有多少年轻人正在亚历山大城、
安提奥克或贝鲁特
(接受着希腊文化训练,成为未来的演说家),
有机会参加他们向往的盛宴,
并在彼此谈论高尚的辩术
或者美妙的爱情时,
突然会分心并且安静下来。
摆在面前的酒尚未碰过,
因为他们正在想希罗底斯的福气——
哪一位智者曾有如此的荣耀?
无论他想什么,做什么,
所有希腊人(对,希腊人!)都跟随他,
不是去批评,也不是去辩论,
甚至连想都不想,
就跟他到海角天涯。
(1912)
(阿九译)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块土地,我将去另一片大海。
另一座城市,比这更好的城市,将被发现。
我的每一项努力都是对命运的谴责;
而我的心被埋葬了,像一具尸体。
在这座荒原上,我的神思还要坚持多久?
无论我的脸朝向哪里,无论我的视线投向何方,
我在此看到的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
多年以来,我在此毁灭自己,虚掷自己。”
你会发现没有新的土地,你会发现没有别的大海。
这城市将尾随着你,你游荡的街道
将一仍其旧,你老去,周围将是同样的邻居;
这些房屋也将一仍其旧,你将在其中白发丛生。
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
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供你行走的道路,
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
你便已经毁掉了它,在整个世界。
(西川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