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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索斯 (Yannis Ristos) 诗选

里索斯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扬尼斯·里索斯 (Yannis Ritsos, 1909-1990) 扬尼斯·里索斯,二十世纪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莫涅瓦西亚,早年来到雅典读书,当过文书和演员,三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

里索斯 (Yannis Ristos) 诗选


(以下十首由周伟驰译)


早晨


她打开百叶窗。她把被单挂在窗台上。她看到白昼。

一只鸟儿直视着她,映在眼中。“我是孤零零的。”她悄声说。

“我活着。”她进到屋里。镜子也是窗户。

如果我从中跳出来,我就会落进我的双臂里。




几乎是一个魔术师


从远处他调低油灯的光,他移动椅子

而不接触它们。他累了。他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

然后,以一个拉长了的姿势,他从耳边

造出了三张扑克牌。在一杯水里

他溶解了一颗绿色的、镇痛的星,用银勺来搅拌。

他喝下水和勺子。他变得透明。

可看到一只金鱼在他的胸腔里游来游去。

接着,由于筋疲力尽,他倚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有一只鸟在我的脑袋里,”他说。“我不能把它弄出来。”

两只巨大翅膀的阴影充满了房间。




嫌疑犯


他锁上门。他在他身后怀疑地看着

把钥匙塞在他的兜里。就是这时他被捕了。

他们拷打了他数月。直至一天夜里他坦白了

(这被当作证据)钥匙和房屋

是他自己的。但没有一个人理解

他为何会想把钥匙藏起来。所以,

尽管他被判无罪,他们仍然把他看作一个嫌疑犯。




几乎


他把一些不相配的东西捡到手中——一块石头,

一片碎瓦,两根燃过的火柴,

对面墙上的烂钉,

窗外飘进的叶子,从淋过水的花盆

滴落的水滴,那一点点麦秆

昨天夜里吹进你头发的风——他带着它们

并在他的后院子里,几乎造起了一棵树。

诗,就在这“几乎”里。你能看到它吗?




屈从


她打开窗。猛地,风

撞击着她的头发,像两只肥大的鸟儿,

在她双肩之上。她关上窗。

两只鸟儿在桌子上

瞅着她。她把头伏低在

它们之间,静静地哭了起来。




初次的愉悦


骄傲的群山,卡利特罗蒙、伊俄特、俄芙利斯,

威严的礁石,葡萄树,小麦和橄榄丛;

他们曾在这里开采石场,海曾撤回;

被太阳灼烧的乳香树的浓烈气味,

成块成块滴落的树脂。巨大的

降临着的夜。那儿,海堤之上,还未成年的

阿基里斯,当他系鞋带时,当他正

把他的脚踵握在他的掌中,感受到了阵阵特别的愉悦。

当他凝视水中的倒影,有一阵

他的心儿漂走了。然后

他走进铁匠工场定制他的盾牌——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详细形状,镌刻在它上面的

图景以及大小。




陶匠


一天, 他完了工,做出了大水罐、花盆、饭盆。剩下了

一些粘土。他做了个女人。她的胸脯

又大又结实。他走神了。他回家晚了。

他的妻子咕咕哝哝。他不答话。第二天

他留了更多的粘土,第三天还要多。

他不愿回家了。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他的双眼燃烧。他的身体半裸。他围一条红色腰带。

他整夜和粘土女人睡觉。黎明时分

你可以听见他在工场栅栏后唱歌。

他还把他的红色腰带解了。裸体。彻底的裸体。

围绕着他的是

空的大水罐、空的饭盆、空的花盆

以及美丽的、瞎眼的、又聋又哑的女人,带着一对被咬过的乳房。




战败之后


雅典人在阿戈斯波达米被毁之后,不久以后。

在我们最终被战败之后,自由的讨论,伯利克里的光荣,

艺术的繁荣、运动场、我们的哲学家的会饮

全部都消逝了。现在只有

隐忧,集市上凝重的静默,和三十僭主的邪恶。

一切事情(甚至主要是我们自己的事情)都缺席发生、没有

机会来上诉、辩护或证明,

连形式上的抗议也没有了。我们的纸和书被烧掉了。

我们国家的荣誉腐烂了。即便一个老友会被允许

来作见证,他也会由于害怕

卷入同样的麻烦而拒绝的——当然了,他会是对的。所以,

呆在这儿更好些——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可与自然

获得一种新鲜的接触,

望着大海的残篇,群石,海草,

活着望着夕光中的一片云,深沉,紫红,变幻,在刺铁丝后面。

并且也许

有一天一位新基蒙会来,秘密地

为同一只鹰所指引,并且他会发掘并发现我们的铁矛尖

它都锈烂了,也几乎解体了,他可能会

去往雅典,将他携入一连串的哀悼或凯旋,用音乐,用花圈。




裴奈罗佩的绝望


她并不是没有在暗弱的火光中认出他来,

认出他乞丐的伪装。并不是这样。有清楚的标志:

膝盖上的伤疤,肌肉结实的身体,机警的面庞。

受惊了,

靠在墙上,他试图找到某个借口,拖延着,避免回答

为了不出卖她的想法。就是为了他

他花了二十年来等待和梦见吗?就是为了这个

浴血的、满面白须的肮脏的陌生人吗?他无言地倒在一把椅子上。

她切近地望着地板上被杀的求婚者仿佛看着

她自己死掉了的欲望并且她说“欢迎”,

她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来自远方,仿佛来自

别人。织机在角落里

把阴影投在天花板上宛如一个鸟笼,她用

亮红色的线织出的绿叶中的鸟儿突然之间

变灰变黑了

低低地飞在她的最终的忍耐的扁平天空里。




搜查


进来吧,绅士们——他说。没什么不便的。审核一切吧;

我没有什么可藏的。这里是卧室,这里是书房,

这是厨房。这儿?——藏旧物的阁楼;——

东西都旧了,绅士们;满满的;东西都旧了,

用旧了,

也是这么快,绅士们;这个?——针箍;——妈妈的;

这个?妈妈的油灯,妈妈的伞——她爱我爱得异乎寻常;——

但这个伪造的身份证呢?这珍宝呢,别人的吗?这脏毛巾?

这张戏票?这穿洞的衬衫?血迹?

这张照片?他的,对了,带着一顶女人的帽子,覆满花朵,

题赠给一个陌生人——他的手迹——

谁把这些窝藏在这儿的?谁把这些窝藏在这儿的?谁

把这些窝藏在这儿的?



(以下为董继平选译)


一天夜里


宅邸关闭了多年,

渐渐土崩瓦解--栏杆,锁,阳台,直到一天夜里

整个二楼突然亮起灯光,

它的八个窗户、两扇阳台门都打开,没有帘子。


几个路人驻足仰望。

沉寂。没人。一个广场照亮空间。除了

一面靠在墙上的古式镜子

带着雕刻的黑木制成的沉重模子,把连结在一起的

腐朽楼板反射到一个幻想的深处。




轰动的渐变


太阳西沉,粉红,桔黄。大海

晦暗,苍天碧青。远远的外面,一条船--

一根摇动的黑桅杆。有人

站起来叫喊:“一条船,一条船”。

咖啡店里的其他人离开座位,观看。

果真有条船。但那叫喊的人

现在仿佛自觉有罪,在众目睽睽下

垂头低声说:“我对你们撒了谎”。




梦游者与他人


他彻夜不能入眠。他跟随

他屋顶上面的梦游者的脚步。每一步

都在他自己的空洞中无穷无尽回荡,

厚重而沉抑。他站在窗前等待抓住梦游者--

如果他跌下来。但如果他也被拉下去怎么办? 墙上的

一只鸟影?一颗星星?他?他的手?


石头铺成的路上响起砰然声。拂晓。

窗户打开,邻居奔跑。那梦游者

正跑下太平梯

去看那个从窗口跌下的人。




记 忆


一丝温暖的气息残存在她大衣的腋窝里。

走廊衣挂上的那件大衣犹如一面挂起的帘子。

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在另一时刻。光线改变了面庞,

完全陌生无知。如果有人强行进入房子,

那件空寂的大衣就会悲痛地慢慢抬起手臂,

再次去默默地关上门。


1958年12月,雅典



听得见的与听不见的


一种移动:突然,不可预示。

虽然我们未曾听见枪声或子弹的尖啸

他的手却飞快地移向他的伤口

止血。很快

他抽回手,并且微笑。

但而后他又故意把手掌

放在同一处。他掏出钱包

礼貌地付钱给侍者,走了。


咖啡杯自己炸裂了:

我们至少清晰地听见了这声音。


1960年5月,雅典



几乎是魔法施展者


他从不远处减弱油灯的光芒,他没有触动椅子

就移动它们。他累了,摘下帽子扇自己。

然后,随一个拉出的手势,他从耳朵一侧

出示三张纸牌。他在一杯水里溶解一颗

镇痛的绿色之星,用一只银匙搅拌它。

他饮下水和匙子,变得透明。

一尾金鱼可见,在他的胸中游动。

然后,他精疲力竭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我脑袋里有只鸟儿”,他说,“我不能将它逐走”。

那长着两只巨翅的影子充满房间。


1963年8月,萨莫斯



春 天


一堵玻璃墙。三个裸女

坐在它后面。一个男人

爬上楼梯。他赤裸的脚底

粘满红色土壤,富有节奏地

接踵而至。很快

那沉闷的、近视的眩目之光

洒盖整个花园,你听见

那玻璃向上垂直裂开,

被一颗秘密而无形的大钻石划破。



理发厅


他们在废墟间用砖块和窗上的纸板

修补好一间小屋;他们也竖起一块招牌;

它读作“理发厅”。后来,在星期六,大约黄昏时分,

在那从面对大海的半开之门发出的幽暗灯光里,

镜子淡蓝--年青渔夫

和船工来刮胡子。然后,

天色很暗的时候,他们走出另一道门,

悄悄的,朦胧的,长着虔诚的大胡子。



古代运动


整天酷热。马匹在向日葵旁边淌汗。

下午风起,自山中而来。一个永恒的

圆润的声音穿过橄榄丛。然后

那百岁老妇人从屋里走进她的小花园,

走向她那位于水井附近的桑树下的矮凳,

就座之前,她以一种古代运动,用她那

僧侣的长长木臂掸拂她的黑色围裙。



井 边


三个女人坐在井边,手持水罐。

大片的红叶落在她们的头发和肩头上。

藏在悬铃木后面的人扔了块石头。

水罐打破了,水没溅洒;它直立着,

闪耀着,朝我们藏身之处观看。



拯救的方式


夜晚;大风暴。那孤独的女人听见

波浪爬上楼梯。她害怕

它们会抵达二楼,它们会淹灭灯,

它们会泡湿火柴,它们会朝床铺推进。然后,

海水中的那盏灯会像一个溺死者的头颅

只有一个黄色念头。这拯救她。

她听见波浪再次撤退。桌上

她看见那盏灯--它的玻璃稍稍沾满盐斑。



共同的命运


从一个到另一个租来的房间--一个箱子,

一张桌子,一张古代的床,一把椅子。

垫褥草,捏碎的臭虫,突然的叫喊。

没人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总在迁移。

我们共同的命运,他说--安慰思想。那棵树也:

静止不动,安详,盛开着,在它自己的世界中,

看着虚无--完全凝聚于它的盛开之期,

反映在一扇不可测知的巨形玻璃门里。


1968年6月14日



松动的百叶窗


我告诉木工、建筑工、电工、

杂货店的送货男童:“修牢那扇百页窗吧;

它的连结处松掉了,彻夜在风中砰然作响,

让我不能入眠。房主走了,房舍正沦为废墟。

这里已经十二年无人居住,修牢吧,我会付钱”。

“我们没有权利,不能介入”,他们说。

“房主走了,这是陌生人的房子”,那正如我所愿望,

正是我想要他们说的,以承认他们无权。

别管百页窗,就让它在花园上面、在有着

蛞蝓和蜥蜴、蝎子、空线轴、碎玻璃的

空水池上面砰然作响于风中。那噪音

给予我一个理由,允许我在夜里入眠。


1969年2月10日



微 恙


第二天早晨他几乎病了。

昨夜他被人泵入词语。

他不能承受词语,将其摇落。

他们漆着对街那纯白的房舍,

猥亵的白。装饰者的嗓音

在冬天之光里高声喧哗。那个

在屋顶上的人抱紧了烟囱

仿佛在与之交媾。粉刷物的浓滴

溅落在布满腐叶的黑色土壤上。



预防措施


也许你仍该控制你的嗓门;--

明天,接着的一天,某个时候,

当别的人在旗子下大喊,

你也必须大喊,

但要确定你拉下帽沿遮住眼睛

低低的,很低,

因此他们才看不见你看着何处,

尽管你知道那些大喊的人

什么地方也不看。



碎 裂


那就是它存在的方式:旗帜下没人有想法。

后来,到他们收起旗帜锁进箱子时,

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连续性--一条腿被割下,一只手,

有时是头被割下。厨房里的闹钟孤立地响起;

水沸腾,溢出水壶。他们秘密穿过走廊

抬进来那从头到脚盖着毯子的伤员。

然后,我们突然听见最远的房间里的嚎叫。

每个人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就是那叫出声来的人。



界 限


军号完全在时过子夜后响起。无人

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窗后朝外观看。

灯盏熄灭,帘子拉上。只有那管理水的人

出去,爬楼梯,下来。他的狗

开始吠月。五个蒙面人

走进公共浴室,将他们的衣物一件件扔在

隔板上:裤子、内衣、内裤、鞋子,

五只手表。他们没有扔下面具。



继续等待


我们月复一月地等待。我们观察道路,一无所有。

没有信使出现。路径布满石头和刺藜。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长桌

被遗忘在树下。直到最后

管理者到来,把十二个玻璃杯

放在桌上。它们其中之一掉在地上;

摔成碎片。因此我们又将得从头开始等待。



蜡 像


他进了陈列室。灯光暗淡。他研究

蜡像:赤裸、色彩优美,他喜爱它们--

刺激,几乎很性感。仿佛每个优雅的躯体

都在不同时代被同一模型造就。当他抬眼

他在它们的面庞中认出了他的面庞。就在那时

他听见走廊响起脚步声。他迅速脱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他们进来环行陈列室,最后停在他面前。“这一个

似乎不太自然”,那女人指出他说。

他听见他的眼睑垂下,闭上。


1967年11月-1968年1月



夜的角落


云朵驰过,月亮显得封冻。

你看得见大理石楼梯和椅子,

然后是缀满蝙蝠簇的秃树。

舞台导演将蝙蝠挂在那里。

疯子站在门口,他放下

一个用油腻的旧报纸做成的纸袋。

“这是骨头”,他说,“喂狗的”。

那狗儿已死去多年。别的人

转身面壁,用偷来的旧军毯

从头到脚遮盖自己。



秋天的细节


随着秋天来临,日落时烟囱被更精确地铭记。

那瘸腿的女裁缝小心翼翼爬下楼梯。

“你会跌倒的”,厨子从上面对她大声嚷嚷。

厕所窄得犹如儿童的坟墓。

当夜晚降临,世界上最可怜的狗儿就聚在一起

蹲在教堂外的台阶上。然后

人人都等待着揣摸风的话语。

死者们等待着再生。



已知的后果


很多年他都急躁不安。他会在

大大小小的镜子前脱衣,

在任何窗玻璃前脱衣;他会

聚精会神地试验姿态,以便选择、创造

那最适合他自己的、最自然的姿态,因此

才可能制作他那被结果了的塑像--虽然他知道

正规地说来,塑像是为

死者而塑,或甚至更为正规地说来,

是为完全陌生无知的、不存在的神祗而塑。


1971年3月17日,雅典



旧邻里的下午


他们把咖啡桌置放到外面的人行道上。

老人在下午前来坐在那里。阳光

在他们的报纸上铺展,擦去了新闻。

他们再不能阅读。也许他们也对此生气,

也许他们也忘记了,因为死亡总是

占据报纸的后页

正如它用封闭的水井占据院落一样。

而这是旧邻里的一个静悄悄的下午

仿佛所有的孕妇都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1971年3月20日,雅典



一条路


光荣也是一条路,他说:

路上的停歇,沿着桥梁,

你在那里放下装有面包的篮子,

餐刀,餐巾,放在矮墙上,

在一处开阔地。而你,藏在

墙后,接近日落时,

等待着第一个路人就餐

当他没有用那打开的白色餐巾

而用他的手背抹过

他的唇(或你的唇)之际,

因此你可以看见他的牙齿,他的食欲,

听见面包屑掉进深渊。


1971年3月25日,雅典



门 前


他正要敲门,又改变主意,站在那里。

他该离开么?如果门突然打开怎么办?

如果他被楼上的目光看见怎么办?假设他们倒出

一杯水或烟蒂或腐烂的花

或他两天前写的、被撕碎的信又怎样?天黑下来。

无人进出。没有窗户打开。

房子被遗弃了,楼梯上没有一盏灯。楼板上

现在他能清晰地辩出两把锈叉,

一堆汽水瓶和空弹壳,

这些东西旁边有一个与他的脸相同的黄色面具。


1972年1月3日,雅典



诗人职业


走廊里有伞、高统套靴、镜子;

镜中,窗户稍微安静了一点;

窗户中--街道对面的医院大门。那里

一长队不耐烦的熟悉的献血者--

当五个重伤员在内室里死去之际

队列前面的人已经卷起了衣袖。



同餐者


无尽的移位,不想干的或想干的。

而时间突然耽搁、倒退:

死者消失;那些出场的:缺席。

餐桌安放好了,一切正常。进来。

十二只玻璃杯。再加一只。仍要小心,

别踩在地板上--没有地板。在这里

那些能舒适地就座的人,只是那些

吃掉其双翅并且不再饥饿的人。


1972年3月26日,德尔斐



日子的终结


岁月,窗户,毯子,一只黑色小船,

它的上层甲板被落日照亮。四片窗玻璃

在暗绿色的水上面。你仍能辩出

戴着手表的淹死的裸者,那保持其左眼

睁开的人--那是一只玻璃眼,不会闭上。

女人们走下来,用床单盖住他们。然后

海关官员到场,遣走女人。

骑自行车的人从小旅馆带来一支乙炔火炬,

他把自行车靠在栏杆上。突然,码头

向远远的尽头放发黄色,清晰地显出那

正以古代奔跑者的巨大步伐离开的人--

那在混乱中偷走了玻璃眼的人。


1972年6月2日,雅典



领衔主演和观众


那开始如一场摔角比赛的事一点点变成了

一场熟悉的、被遗忘的舞蹈。两个对手

美丽、强劲、健壮,脸被照亮,

从敌对转为一致。他们

在我们眼前以性感的拥抱而结束。而我们

戴着被唤醒的红色大面具,

报之以一次而起立鼓掌,欢呼,哭泣,

一件件扔掉我们的衣物,把我们的

手表和泥刀遗弃在座位上了。


1972年6月22日,雅典



总是相同


房舍与树木光秃。鸟儿

不知道何处栖息。一整天

小贩经过我们。我们认识他们。

廉价的织物,廉价的珠宝。

他们在傍晚离开,他们的物品没有售出。然而,

外面的海滨路上,灯盏亮起之后,

大群迷途的野狗

还在为唯一的骨头而争斗。


1988年1月6日,卡拉莫斯



不公正地


疲倦的脸,疲倦的手。

一种疲倦的回忆。还有这

空洞的沉默。傍晚。

孩子们长大了。他们离开。

你不再等待回答。而除此之外

你没有要求。不公正地,

那么多年你都努力把一朵

满意的微笑

置于这个纸面具上。闭上你的眼睛。


1988年1月16日,雅典



(以下为韦白选译)


棱镜


那些日子他们动辄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流泪,

不光有嘴上无毛的男孩还有成年的男人。像那次

大海难的船员,在费阿刻斯人的土地上倾听那吟游诗人,

用他的手撩起深红色的斗篷,

遮住英俊的脸并开始哭泣。可是,请注意:

这非常恰当的、雄性化的姿势,头

适当地弯曲于由肘部构成的三角下,并低于

那红色的织物——他确实藏起了他的感情

或者确实以那种方式强化了它,也可能闻到了那斗篷

它由那间屋子的女儿用手才洗过不久,

她此刻正笔直地倚在门柱上,

那有着三柱火焰的油灯旁,她腮帮绯红,

目光迷离。而那斗篷肯定喷吐着盐、

桃金娘树的香气,以及阳光透过三叶草漏下的光斑。




希腊场景


他下马,把马系在一棵巨大的桑树下,撒了一泡尿。

马打量着他。他拍打它的脖子。

呃,小崽子,他说。

太阳在柳树间大声地叫唤。

蝉儿正变得茁壮。

无花果树的阴影轰鸣般摔向石块。

一张巨大的帆在梧桐树叶上鼓翼而飞。

马抽搐着它的耳朵,有时是这只,

有时是那只,而在下方

两个年轻的船夫正沿途滚动着那巨大的铁桶。




几乎完全


你知道,死亡不存在,他对她说。

我知道,是的,既然我死了,她答道。

你的两件衬衣烫过了,在抽屉里。

我现在想念的唯一的事情是一小朵玫瑰花。




因为


因为公共汽车停在栏杆的前面

因为洋娃娃在亮着灯的橱窗中招手

因为少女骑着单车留连于杂货店的门外

因为木匠打破了大啤酒馆的玻璃门

因为孩子拿着偷来的铅笔孤单地呆在电梯间

因为狗遗弃在海边的别墅里

因为生锈的擦菜板已经被荨麻所覆盖

因为天空鲑鱼一样的苍白

因为山岗上的马比那颗星星更孤独

因为这些和那些全都被猎获

因为这一点,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向你扯了谎。

 


人与行李箱


不要把湿毛巾留在桌子上。

是开始清点的时候了。

一个月或大约一个月,另一个夏天将过去。

多么悲哀的复员,抛下游泳衣,太阳镜,

短袖衫,凉鞋,和闪烁的

海面上晨昏的霞光。不久,

户外的电影院将关闭,它们的椅子

被码在角落。船儿不再

频频地出海。安全地返家,旅行中的可爱的女孩子

将坐到深夜,慢吞吞地穿过游泳者、

渔民、女桨手的彩照——没有我们。我们的

行李箱,已码上阁楼,等着发现

我们将何时离开,我们这时正赶往何方,

以及要去多久。你也知道

在这些磨损了的、空空的箱子里只有一点点线、

一对橡皮圈,没有孤单的旗子。




夏季


他从海滩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晃闪

在太阳和青春的荣光里。每一次,如此频繁地

跃入海

使他的肌肤闪耀如金,如陶土似的黝黑。男人

和女人一齐发出

钦佩的赞叹声。几步之外,从村子里

走来一位年轻的女孩,虔诚地拿着他的衣服,

总隔着一段距离——她不会抬起眼睛去看他

——一丝愠怒

和幸福掩映在她虔诚的沉思里。一天,他们吵架了

他不让她拿着他的衣服。她

把它们掷在沙上——只提着他的凉鞋;

她把凉鞋藏在腋下,跑得不见了,

在她的身后,一朵小小而笨拙的云

从她赤裸的双脚上升起。




坐在雨的外面


这里下着第一场雨。打湿的马

站在树下,在秋天的昏愦中。

当它们假装咀嚼一口干草时,

它们的眼睑低垂。玛丽亚

想用她的梳子去梳理它们湿湿的鬃毛。可

夏天里的那最后一拔人正动身离开。

一只母鸡在附近淫荡地咯咯地叫唤。观望饥饿的麻雀

跃过驳落的葡萄园,那是何其的悲哀呵。

头顶的云朵正改变着形状,飞走

尽管乌鸦像黑色的铁钉,在空中攫住它们。

因而,区区数小时,玛丽亚已骤然衰老。




遗 忘


有着木楼梯和桔子树的房子,

面朝硕大的天青色山峰。乡民轻柔地

在房间里踱步。两面镜子

映照小鸟的啼鸣。只是,

在卧室的中央躺着两只

因过时而废弃的旧布鞋。因而,

当夜晚来临,死者再次来到房间

为收集他们留下的东西,

一条围巾、一个花瓶、一件衬衫、两双袜子

以及,可能由于记忆欠佳或粗心

他们拿走了我们的东西。第二天,

邮差经过我们的家门,并不停留。




几乎是一个魔术师


从远处他调低油灯的光,他移动椅子

而不接触它们。他累了。他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

然后,以一个拉长了的姿势,他从耳边

造出了三张扑克牌。在一杯水里

他溶解了一颗绿色的、镇痛的星,用银勺来搅拌。

他喝下水和勺子。他变得透明。

可看到一只金鱼在他的胸腔里游来游去。

接着,由于筋疲力尽,他倚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有一只鸟在我的脑袋里,”他说。“我不能把它弄出来。”

两只巨大翅膀的阴影充满了房间。




屈从


她打开窗。猛地,风

撞击着她的头发,像两只肥大的鸟儿,

在她双肩之上。她关上窗。

两只鸟儿在桌子上

瞅着她。她把头伏低在

它们之间,静静地哭了起来。




面孔溶解在水里


面孔溶解在水里

沉默地

太多的重量在胸上

太多的水在瓶里

太多的影子翻转了

太多的血在楼梯上

而决不会完结的

是这水晶的梦




甚至不是神话


白昼那般结束,绚丽,可爱,没有

任何事情为我们发生。警卫遗忘在警卫室里。

一只船在浅水里,金红色的光,陌生;

稀泥里的网聚集着黑鱼,又肥又油腻,

反射着黄昏的微光。后来,当灯盏点燃,

我们进去,再次返回神话,搜寻

更深刻的关联,遥远,普遍的寓言

来安慰个人空虚的狭隘。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石榴籽和普西芬尼①对我们显得很廉价

由于沉重逼近的夜和完全的缺席。

①普西芬尼(persephone),冥后。




苦涩的知识


一个懒人。有时他喜欢哭泣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由。也许他在衰老,

也许是某处传来的音乐。他知道:

假装置没有改观房子的修缮;

雨落下来;他的膝盖湿了;

他的书,他的纸湿透了。在一个火车站

一个盲人小提琴手站在雨里

当他拉动琴弦

他得到的不是音符而是雨滴。




突然地


寂静的夜。寂静。你已停止

等待。它几乎是宁静。

随后在你脸上,他紧张的触摸

突然消失。他即将到来。那时

你听到窗扇自己在叮当做响。

微风猝起。更远一点,大海

沉溺在它自己的声音里。




坐在雨里


最初的雨在这里。湿淋淋的马匹

站在树下,在秋天的昏聩中。

它们垂着眼皮,假装在咀嚼

满嘴的干草。玛利亚想用自己的梳子

梳理它们湿湿的鬃毛。可是

夏天最后的人们已经离开。

一只母鸡在附近好色地咯咯叫。多么悲哀

看着饥饿的麻雀单足跳过光秃的葡萄园,

云彩在头上变换形状,飞开

尽管乌鸦像黑色的图钉,把它们固定。

于是,在几小时内,玛利亚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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