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 | 列宁的梦想消失,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
谷川俊太郎诗选
谷川俊太郎(1931- )。出版有《二十亿光年的孤独》、《62首十四行诗》、《关于爱》、《谷川俊太郎诗集》、《旅》、《定义》、《俯首青年》、《凝望天空的蓝》、《忧郁顺流而下》、《天天的地图》、《不谙世故》等60余部诗集,以及理论专著《以语言为中心》、随笔集《在诗和世界之间》、散文集《爱的思考》、《散文》和电视、电影剧本等60余部,并有译著童话集《英国古代童谣集》和诗集、传记、小说等近百部出版。
七个四月
四月我上学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上学去了
穿着短短的裤裙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装着守护袋在包裹里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酥痒地令我笑了起来
四月我成了母亲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母亲
孩子长得很标致
四月我成了寡妇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寡妇
颜面有着三十二根的皱纹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还增添了六只小狗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开着什么花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边
往下看
下界正盛开着樱花
(田原 译)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静无语,屏住呼吸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铺路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汹涌的波涛是枉然的呻吟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变得更加热闹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建造公园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变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静静地涌淌泪水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无知地继续歌唱
(田原译)
我歌唱的理由
我歌唱
是因为一只小猫崽
被雨浇透后死去
一只小猫崽
我歌唱
是因为一棵山毛榉
根糜烂掉枯死
一棵山毛榉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孩子
瞠目结舌,颤惊呆立
一个孩子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单身汉
蹲下来背过身子往别出看
一个单身汉
我歌唱
是因为一滴泪
满腹委屈和焦躁不安
一滴清泪
(田原译)
第四十九首
有谁知道呢
在爱情中死亡的我
宁可那么温柔地培育欲望
为了再掠夺世界的爱
盯着人时
生命的姿态让我回归世界
但是,年轻的树木和人的形象
有时在我心中变成同样的东西
不曾为心命名过
闭口不言宣告着我的所知
莫大的沉默,攫取
可那个时刻我也在沉默
然后我也如同树
掠夺世界的爱
(田原译)
鸟
鸟无法给天空命名
鸟只能在天空飞翔
鸟无法给虫子命名
鸟只能成对地活下去
鸟谙熟歌声
鸟觉察不到世界的存在
突然的枪声
小小的铅弹使鸟和世界分离也使鸟和人类联结在一起
因此人类的的弥天大谎在鸟儿中变得素朴真实
人类在一瞬间笃信着鸟
但是
那时人类却不相信天空
为此 人类不知道鸟,天空和自己联结在一起的谎言
人类总是留下无知
归根结底 为了天空鸟在死亡之中
终于知道和发觉了谎言的真实
鸟无法给活着命名
鸟只能飞上飞下
鸟无法为死亡命名
鸟只能变得无法动弹
天空只能永恒地变得宽了
(田原 译)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田原 译)
恳求
把我翻过来
耕播我内心的田地
干涸我内心的井
把我翻过来
浣洗我的内心
也许会发现美丽的珍珠
把我翻过来
我的内心是海
是夜
是遥远的征途
还是透明的塑胶袋呢
把我翻过来
我心灵的深处有什么正在发育
是仙人掌熟透的荒野吗
是还未满月的小小的独角兽吗
是未被制成小提琴的枥木吗
把我翻过来
让风吹拂我的内心
让我的梦想感冒
把我翻过来
让我的观念风化我
翻过来
将我的皮肤掩藏起来
我的额头冻伤
我的眼睛因羞耻而充血
我的双唇厌倦了接吻
翻过来
让我的内心膜拜太阳
让我的胃和消化系统摊在草坪上
让紫血色的阴暗蒸发
把蓝天填入我的肺脏
任黑色的种马踏烂成泥
将我的心脏和脑髓用白木筷子
喂给我的恋人吃
翻过来
把我内心的语言
吐出来
快
让我内心的管弦乐四重奏
鸣响
让我内心的老鸟们
去飞翔
把我内心的爱
在黑暗的赌场赌掉吧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我将内心的假珍珠送给你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不要去触摸我内心的沉默
让我走
走出我之外
向着那树阴
向着那女人身之上
向着那沙丘
(田原译)
树·诱惑者
树 没有谁去顾及它更多
指着天空让枝叶繁茂
让花开和果实落下
每年增添着年轮
到人死后还长生不老
在遥远的未来仿佛变成白骨
因为它是毫无道理枯萎下去的东西
树决不疏忽大意
它的根在地下紧紧攫取着
我们的灵魂不松开
’
它的嫩叶将闪烁的阳光千百次地拍碎
让恋人们陶醉
它的枝干庸俗不堪,面无表情
佯装不知一切暴君的历史
因此,它的树阴不定在哪个年代
会让羁旅者梦见天堂
树以它的绿色
让我们的目光去彼岸邀游
那庞大舒展开的枝干
使我们怀抱动荡不安的未来
树以它叶片的沙沙絮语
向我们的耳鼓里窃窃诉说永恒的贴心话
因为树是谁都不反抗的诱惑者
我们不得不畏惧它
因为树远比人类更接近神
所以我们不得不向它祈祷
(田原 译)
不被任何人催促*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微风从窗口送来草木的芳香
大气裹挟着平凡日子的声响
如果可能我想死在这样的地方
即使鼻子已经无法嗅出那芳香
即使耳朵听到的只是人们在身旁的叹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想让心脏像我钟爱的音乐一样舒缓下来
像宴席散后的假寐一般徐徐进入夜晚
或许因为大脑停止思考之后
超越思考的事情还停留在我的肉体
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
也并非因为我感觉不到
.
被死亡冰冷的指爪扼住手腕的人们
那种肝肠寸断的不安和挣扎
我只是想让身心合一,遵从命运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诲,孑然一身
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我想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死去
我相信有限的生命,我怜爱有限的生命
现在是,临终时也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不管等在门外的人将我带往何处
都不会是在这块土地上了吧
我想悄悄留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作为眼见不着,手触不到的存在
①
此诗为1994年10月8日“思考脑死及脏器移植”研讨会而作。
(田原 译)
骤雨来临之前
在椅子上舒展身体 狗一样嗅着夏日的空气
刚才让我那般心醉的洋琴的音色
仿佛变成一种粗俗的诱惑
这都怪着寂静
寂静从无数微弱生命交响的地方传来
虻的振翅
远处潺潺的水声 轻摇草叶的风……
任我们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无法听到沉默
可寂静 即便不想听也会穿过囹圄我们的浓密大气
传进耳鼓
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
寂静则植根于这个地球
可我听清了吗?
女人坐在这把椅子上责备我的时候
她尖刻语言的利刺连接着地下纠缠不清的毛根
声音中潜伏着的寂静拒绝消失到死的沉默中去
闪电从远方的云端向地面疾驰
不久
雷鸣就拖起迟缓冗长的尾巴
人类出现在世界以前就响起的声音
我们现在还听得到
(田原 译)
海的比喻
不是人看海
不是人听海
而是海听人
用无数潜伏水底的贝壳的耳朵
沿一条水脉
人启程
向着永不消失的地平线
任狂躁的风暴和平静的水浪摆布
一副碗筷几口锅
汹涌澎湃充盈欲滴的感情
将女人和男人连结
然而还有比这更深更强的东西连结着两叶
那就是完整的大海
它无倦地重复却依然美丽
不是人在歌唱海
而是海在歌唱
和祝福着人
(田原 译)
石墙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女人将冻伤的手藏进围裙
眺望微微起伏的土丘对面
嫉妒在男人溺死以后也未曾散尽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有项圈的狗涉水渡河
远处一缕青烟升向天边
商贩站着撒尿尿了很长时间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人记得它是何时垒砌的
人在梦里被杀戮了数次
却不见血的颜色出现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向荨麻丛中坍塌
鳞片闪着金褐色光泽的小蛇
正扭动腰身蜕皮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老人大声地自言自语
看似重复的一切
都已经无可挽回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照片上有个幼儿
用颦蹙的哭相
凝视自己尚无法看见的坟茔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年突然想起那个细节
甜津津的香味飘进窗户
他慢慢挨近熟睡的女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负伤的士兵在喘息
不知道是他背叛了谁还是谁背叛了他
只是朝太阳落山的方向逃窜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身着黑色丧服的列队蜿蜒不绝
丧礼的样式
将其源头混进上古的黑暗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白色的乳房裸露出来
透明的乳汁从乳头滴落
几近叫喊的摇篮曲被笑声打断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蜗牛在上面留下银色的轨迹
午后
饶舌被关在厚厚的书里
什么也呼不出什么也唤不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少女一心想着复仇
握紧青草的手掌微微出汗
微风无声地触动着她的披发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侏儒小跑着追逐蝴蝶
盯着这样屏幕的构图
导演忆起少年的臀部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鹰鹫在高空盘旋
倾斜的路标上
字迹一天天淡去
却还在指示着通往大海的道路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男人粗暴地将不安分的左手伸进
倚墙而立女人的裙裾
右手的指间还夹着点燃的香烟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下面有一只死掉的野兔
仿佛被供奉在祭坛
它想活着却又在此咽气魂散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长满青苔的石间潜伏着蜘蛛
那番情景无人入眼
土丘上人们的舞蹈则可以望见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田原译)
歌唱
在妈妈肚子里
尽管是在羊水中游动
我已经在歌唱了
在青草的摇篮里
我听到了
蓝天唱给我的摇篮曲
吃饭的时候,嘴唇和舌头
也同汤匙、盘子,还有胡萝卜和红薯一起
歌唱
静夜里
我默默地和着
从寂静的彼岸传来的歌声
初吻时
那个人的身体在歌唱
我的身体也在歌唱??
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的大气
总是充满歌声
把欢喜与悲伤和痛苦化为一体
因此,我即使什么时候死去
也一定是在歌唱
哪怕没有人听到
世界的约定
在眼泪里头晃动的微笑
是亘古以来的世界的约定
即便现在是孤身一人
今天也是从两个人的昨天中诞生的
仿若初次相逢的日子
回忆中没有你的踪影
你化作微风轻抚我的面颊
世界的约定
在阳光斑驳的下午的分别之后
也并没有终结
即便现在是孤身一人
明天也没有尽头
你让我懂得
潜伏在夜里的温柔
回忆中没有你的踪影
你永远活在
溪流的歌唱、天空的蔚蓝
和花朵的馨香中
钻石就是雨滴
我从生下来就知道
人生只有现在
悲伤会延续到永远
泪水却每一次都是新的
我没有可以讲给你的故事
孩提时只消凝视眼前的树木
就会笑得浑身发颤
一天的结束便是梦的开始
人人都无缘无故地活着
我没有可以讲给你的故事
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钻石就是雨滴
分别的寂寥也如同电影
即使决不会忘记明天也照样来临
我没有可以讲给你的故事
河流的源头深藏大地
因为爱着才看不到未来
受伤的昨天是日历的标记
如今正波纹般地扩散
我没有可以讲给你的故事
我的心太小
开在我心中的那朵莲花
是我春天的记忆
在书信间点头示意
如同我今天的憧憬
开在我心中的那朵莲花
我心中下个不停的大雪
是我冬天的记忆
裹在你的外套里出行
如同我今天的寂寞
我心中下个不停的大雪
在我心中喧嚣的大榆树
是我秋天的记忆
你在树下为我做了个草笛
如同我今天的痛苦
在我心中喧嚣的大榆树
展现在我心中的大海
是我夏天的记忆
你游着笑着露出你的皓齿
如同我今天的悲伤
展现在我心中的大海
我的心太小了
如同我今天的爱
变成泪水溢满对你的记忆
接吻
一闭上眼
世界便远远离去
只有你温柔的重
永远在试探着我??
沉默化作静夜
如约降临于我们
它此刻不是障碍
而是萦绕我们温柔的遥远
为此,我们意想不到地融为一体??
以比说和看更确切的方式
我们互相寻找
然后,在迷失了自己的时候
我们找到了彼此
我究竟想确认什么呢?
远道而归的柔情哟
此刻,你失去了语言
只是在被净化的沉默中喘息
“此刻,你就是我的生命??”
可连这句话都已成罪过
为活在温柔中而倒下时
很快,温柔盈满世界
午夜的米老鼠
午夜的米老鼠
要比白天难以理解
提心吊胆地啮啃面包片
或在地下水道里散步
但总有一天
它会从这个世界露出的
愉快笑容里逃走
还原为真实的鼠类吧
是苦
还是乐
我们无法知道
它不心甘情愿地启程
被理想的荷兰干酪的幻影诱惑
从四号路走向南大街
再走向胡志明市的小巷
一边播撒下子孙
终于,它获得了不死的形象
尽管它的原型
已经用立体被压缩记录在
古今东西的猫们的视网膜上
醒来之前
重重的拉门响起咕隆隆被拉开的声音
这么一大早
不知是谁进到了屋内
他来干什么
是对我的造访?
听不到足音地
你倒是快站到我跟前啊
我在这里
出生以来,一直居于此
任凭怎样搜索记忆
也想不起他的面孔
只有拉门的声音熟悉在耳底
藤椅、挂轴、筛子和花盆
堆在老旧的土仓房
从前我们在那里捉过迷藏
现在进屋的
是那时的我吗?
默默无语地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来了
悠长的短梦般的一天就开始了
触碰那个人的手
抚摸那个人的脸
瞅瞅那个人的眼
又把手放在了那个人的胸口
以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外面站着一棵被雨淋透的树
那棵树比我们长寿
这么一想, 就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是多么的
幸福
那个人总有一天会死掉的
我和我亲密的朋友们也总有一天会死掉的
可是,那棵树不会死去
树下的石块和泥土也不会死去
入夜雨停,星星开始眨眼
时间是永恒的女儿,欢乐是哀伤的儿子
我在那个人的身旁,听着永不终结的音乐
广袤的原野
蹒跚着走过广袤的原野
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大人
叫着女人的名字也被女人唤着姓名
曾经想原野总会有尽头
也曾相信它的对面总会有什么
于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老人
耳朵只听它想听的事情
远处杂木林中坐落着庄重的石屋
那里的人即使变成木乃伊??也很美丽
广袤的原野
到了夜晚,天空缀满闪烁的星星
我边走边想:怎么还不入土
旧收音机
旧收音机里传出微弱的人声
那声音仿佛是
旧收音机尚新时
且是买不到手时的
少年时我自己的声音
旧收音机讲述着正在发生的事情
但声音却好像是从过去传来的
熟悉的电源衰减熟悉的杂音
用旁观者淡淡的音调播送着战果
调谐度盘微微发热闪亮
收音机只专注于捕捉遥远的声音
它现在仍让情绪昂奋
优秀的技术真是无可指责
然而我却不能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曾把最亲近的人逼进了失语的死路
我曾用收音机的声音小声嘀咕
意识不到自己心中潜藏的恶
胡萝卜的光荣
列宁的梦想消失,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
一九九○年的莫斯科??
裹着头巾、满脸皱纹、穿戴臃肿的老太婆
在街角摆出一捆捆像红旗褪了色的胡萝卜
那里仍有人在默默排队
简陋的黑市
无数熏脏的圣像的眼睛凝视着
火箭的方尖塔指向的天空
胡萝卜的光荣今后还会在地上留下吧
小河
你从哪儿来的呀,小河
我是从树叶上走来的
是从岩石之间
和天空来的
你跟谁一起玩儿呀,小河
我跟鳟鱼和鶺鴒一起玩儿
滚着小石子儿
和跟用竹叶作的小船玩儿
你喜欢什么呀,小河
我喜欢来看水的小鹿
喜欢玩着水花的孩子
和运载着货物的船
你去哪儿呀,小河
越过山沟去村落
穿过桥去城镇
然后,变宽变大
一直走到大海
谷川俊太郎访谈
人物周刊记者 杨子
对于著名学者加藤周一来说,20世纪日本只有3位诗人可以入他法眼:宫泽贤治,中原中也,和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在校园里广为传唱,在宫崎骏的电影里发出回响,商家甚至为他设计了一款名为“诗歌钓鱼”的flash软件:以不同诗歌命名的小鱼游来游去,钓到一条鱼,就钓到了一首谷川俊太郎的诗……
他被尊称为宇宙诗人、国民诗人和教科书诗人。他在日本的流行程度,不亚于他所推崇的法国诗人普列维尔。
八十多部诗集、二十多部诗选集、二百五十多首歌词(包括大学、中小学校歌歌词)、近三百册绘本、一百多册译著、几十册随笔、剧本和编著,为市川昆的纪录片写剧本,为电影《铁臂阿童木》和《哈尔的移动城堡》撰写主题曲歌词,翻译查尔斯·舒尔茨的《花生》,为瑞士画家保罗·克利的画配诗,与寺山修司共同制作《影像书简》影像带,与觉和歌子合作电影《我是海鸥》……这是怎样浩大的工程,意味着怎样艰辛的劳作!
终生怀疑诗歌,却每天伏案写作,完成海量作品,这就是谷川俊太郎。他认为比起生活,诗歌是次要的。而他又是怎样生活的呢?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他谈到自己在婚姻中的状态——他像许多文人一样,避开世俗生活的责任,躲在工作室里写诗,而他妻子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含辛茹苦,白天带孩子,晚上照顾他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最后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酗酒。他向记者承认,他有过愧疚。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他愿意每天挤出一个小时,帮妻子做事。他说他的3位妻子是他的人生导师,尽管3次婚姻给他带来了很多痛苦。
为什么写诗?他的回答从来不像某些诗人那样凌空蹈虚,而是像劳动者一样老实巴交——必须养活妻子和孩子。在绝大部分国家的绝大部分诗人都要另谋生计的20世纪,靠诗歌养活自己和家人,只能说是做梦。而谷川做到了。他的一本诗选集重印五十多次,售出八十多万册,他创作的歌词和校歌每年版税高达八十多万美元。他用诗歌获得巨大收益,也用诗歌感动了无数读者,用童谣给孩子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早年,他曾受到诗坛的冷落,因为他不愿像那些孤芳自赏的诗人一样,将自己密闭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他更愿意为普通人写作,从未在乎过自己的作品发表在那些高雅诗人不屑一顾的“没有意义的”商业杂志上。
他是一个活在自己宇宙中的诗人,也是用诗歌保持一颗清洁童心的诗人,政治、经济、战争、社会变迁,20世纪的大动荡、大起伏,对他来说都不是压倒性力量,他的目光总是越过这些,抵达广袤的天空或无限小的电子,拥抱神秘。他说,在最小的东西里他没看到无,在最大的东西里他没看到无限。
他不允许政治进入他的诗歌,不接受任何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奖,但他绝非象牙塔中人,早年他曾针对时事,写过大量讽刺诗。
二十多年前,谷川俊太郎早年的朋友大冈信和鲇川信夫,开始在中国享有声誉,但未能获得中国读者的崇拜和热爱。二十多年后,谷川俊太郎成为中国诗歌界的红人。2010年秋,他应北岛之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办的“国际诗人在香港”活动,2011年12月6日,在北大,他和中国诗人牛汉一起,被授予中国民间诗歌奖“中坤国际诗歌奖”。8月30日,他将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诗歌朗读交流会。
父亲说,女人不重要,你的诗是流传后世的
人物周刊:诗人总是对一些具体的事物比较敏感。您在群马县轻井泽度过自己的童年时代,那地方最让您难忘的人和事有哪些?
谷川俊太郎:浅间火山爆发。
人物周刊:说说您看到了什么。
谷川俊太郎:火山爆发前,我与飞蛾和蜻蜓一起,度过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火山爆发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然原来也有可怕的一面。
人物周刊:1945年东京遭大规模空袭,您是亲历者。这种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大事件对您有什么影响?您怎么看这场战争?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潘·沃伦写过一首诗,讲的是美国空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全过程,但您很少写到战争。
谷川俊太郎:东京大空袭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看到遍地都是烧得变形的尸体。当时还小,对战争没有思考太多,但看到那么多烧焦的人,对我产生了很大冲击。战争是绝对不能有的。
人物周刊:空袭发生的时候您躲在哪里?
谷川俊太郎:大空袭时我们家在东京杉并区,很幸运,没有被炸。周围火焰都烧到墙边了,只有我家没有被炸掉。
人物周刊:童年时期家庭情况怎样?
谷川俊太郎:我是独生子。父亲非常忙,他是法政大学校长和国立博物馆馆长,我几乎每天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
人物周刊:您的哲学家父亲对您有什么影响?19岁那年您让父亲看了您的诗,他有没有提出什么看法?
谷川俊太郎:父亲看完我的一本诗,什么话都没说,就在每首诗的旁边标注圆圈、三角和叉,圆圈是好的,三角是一般的,打叉是不好的。打叉的诗旁边,他下了很多批注,告诉我这行诗这样写才是对的,这样写更好。
人物周刊:您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吗?
谷川俊太郎:当时我特别讨厌上学。父亲给我的诗画圈、打叉我特别反感。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独具慧眼,对我很有帮助。年轻时他也写了很多诗,他去世后我整理他的诗稿,想编一本诗集。我把他的作品全部看了一遍,太差了,所以没出。但刚开始写作时他写过很多哲学随笔,像散文诗一样非常美。
人物周刊:您和父亲在诗歌上的交流只有那一次还是有过多次?
谷川俊太郎:就那一次。我写过一首《河童》,父亲不承认这样的作品,说还是少写为好。70年代末我获了一个诗歌奖,主办方邀请父亲参加。父亲说,先把你获奖的诗给我看看,我觉得好再去,不好我就不去了。
人物周刊:后来您父亲去了吗?
谷川俊太郎:去了。
人物周刊:您与父亲之间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谷川俊太郎:第一次恋爱失败,分手的时候特别痛苦,流着眼泪向父亲倾诉。父亲说,女人不那么重要,分开就分开了,你的诗是流传后世的。我听了非常不高兴:我谈女人你谈我的诗干嘛。父亲比我还浪漫,身边有很多女性。他那么多对于女性的经验,我就想向他询问关于女人的问题,结果他说我的诗歌可以流传后世!我特别反感。
人物周刊:说说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出版那年发生了什么。那年是您生命中的转折点吧?
谷川俊太郎:当时我特别厌学,不想上大学。父亲问我:不上学不读书,未来怎么办?我这才把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给父亲看。尽管当时他给我的诗歌画圈、打叉,让我反感,但父亲还是疼爱我的。他把我的作品带给当时最著名的大诗人三好达治,三好达治看了拍案叫绝,推荐给《文学界》杂志,在《文学界》发了6首,这是我成名的开始。后来,给爸爸出过书的一个出版社看到我的作品不错,希望给我出本书,这本书就是《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排完版却出不了,因为这时云景书店倒闭了。东京创元社的责编是位诗人,他说还不如在我们这儿出呢。那会儿我是个无名的小诗人,于是让大诗人三好达治给我写了一个序,出版社就给我出了。我给与父亲有书信交往的一些作家、批评家寄了很多书,大家对我有许多称赞,给我回了很多明信片,其中就有三岛由纪夫。如果没有这本诗集的出版,也许我不会成为诗人。
对妻子的愧疚
人物周刊:在《无题》这首诗中您列出了您厌倦的25种事物。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您始终不曾厌倦的是什么?
谷川俊太郎:应该是我刚刚有孩子时,家务、孩子让我几乎没有时间写作,约稿很多,压力很大,可能是在那种复杂的心情下写的。
人物周刊:您都做些什么家务?
谷川俊太郎:在日本的传统家庭里,孩子的吃喝拉撒全由太太管。我在我家旁边租了个工作室,在那儿写作,整天不出门。我儿子小时候从来不叫我爸爸,他叫我“那边”。
人物周刊:您太太有意见吗?
谷川俊太郎:按日本的家庭习惯,女性要承担所有家务,所以她没意见。但我母亲年老后有痴呆症,太太照顾我母亲时,我们发生了一些矛盾。照顾人很辛苦,我太太就开始喝酒解闷,矛盾从那时产生了。
人物周刊:您有没有想过放下文学,去承担家庭的责任,比如照顾母亲?
谷川俊太郎:考虑过。我可以放弃,但钱从哪儿来?
人物周刊:您太太白天照顾孩子,晚上照顾您母亲。您自己躲在工作室里,写关于星星、月亮,关于大地、河流的诗篇。您有没有过自责?会不会愧疚?
谷川俊太郎:当然有,非常惭愧。我想过,母亲有痴呆症的时候父亲应该帮忙,但父亲一直没有。他也是每天伏案写作的知识分子。但在我和太太离婚后,我才理解太太当时太不容易了。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会放弃一小时的写作时间,帮太太干活。
人物周刊:您在离婚前有没有对太太表达歉意?
谷川俊太郎:有。你不了解日本的家庭构造。日本男人是不说的。太太经常酗酒,她要发泄她的不满,缓解她的压力,我们经常吵架,无法正常交谈,我也很生气,矛盾就是这样产生的。分开这些年,我终于知道自己的愧疚。如果是现在我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明治维新时被扼杀的性的欲望
通过川端康成的小说释放出来
人物周刊:您对诗人宫泽贤治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这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个诗人,他有很多我喜欢的诗,也有完全看不懂的作品。他的活法对我非常重要,我喜欢他的活法。
人物周刊:他的活法是怎样的?
谷川俊太郎:他是一个宗教虔信者。临死前他说把他写的东西一把火都烧掉。他当时在日本东北的农村,号召周围的人耕种田地,养活自己。他是大地主的儿子,把自己的写作与现实生活结合得这么紧密的诗人,在日本只有他一个。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个教育家。
人物周刊:您觉得20世纪伟大的日本诗人还有哪几位?
谷川俊太郎:金子光晴、宫泽贤治、中原中也。伟大是一个非常重的词。莎士比亚可以称得上伟大。我说的这些是非常好的诗人,这几个人中宫泽是最接近伟大的。
人物周刊:三岛由纪夫年轻时在给川端康成的一封信中说,川端的作品把日本的心灵从黑暗深渊中拯救出来,为其注入阳光。您是怎么看川端的文学成就的?
谷川俊太郎:我父亲是个文艺批评家,他比较喜欢志贺直哉这类作家,我也受到影响。后来接触川端康成的时候,发现他的小说完全是感觉派的,不太喜欢,就没有太多阅读。他拿到诺贝尔奖我们感到非常意外。年龄大了之后才发现,感觉是伴随着我们生命的,永不消失的。再去读他的小说,才发现川端康成是一个伟大作家,因为他看待事物本质的能力太强了。
人物周刊:您越到后来越觉得川端的重要。您觉得他是不是像三岛由纪夫说的那样,给处于晦暗状态的日本心灵注入了光明?
谷川俊太郎:我对川端的认识就是人们对性的渴望。还有,人年纪大了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对性的态度,可能是因为日本人对性比较开放。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是非常开放的。明治维新时大量英美文化进来,开始在性方面产生压抑感。我想三岛由纪夫说的应该是这一点。明治维新时被扼杀的性的欲望,通过川端康成的小说赤裸裸释放出来了。志贺直哉也写过怎么治阳痿的小说,但川端康成只写性,很赤裸,很直接。
人物周刊:您认为世界上各个民族,大家对性是一样的兴致勃勃,还是有个别民族,比如日本,比别的民族兴致更高,在文学艺术的表达上也更突出?
谷川俊太郎:其实都是一样的。日本的浮世绘画得非常夸张,在法国评价非常高非常轰动。我们都是男性,阴茎给男人一种存在感,大的阴茎是我们都渴望的。二战结束时,三万多日军战俘被押解到西伯利亚,苏联人称日本战犯为“短阴茎的神”。和俄罗斯男人比,我们亚洲男人明显要短小一些。
人物周刊:跟浮世绘春宫中的巨型阴茎相反。
谷川俊太郎:当时法国很多女人看到浮世绘春宫画之后到日本,以为日本的都大,后来才发现日本男人的阴茎又短又细。
《圣经》 的力量远远超过原子弹
人物周刊:2010年,讲述日本渔民捕杀海豚的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海豚湾》,遭日本民众抗议,甚至被迫取消在日本的公映。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您对人类对环境的破坏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我当然反对人对环境生态的破坏,但是日本捕杀海豚是在文化人类学范畴之内的,没超过那个范畴,从古代到现代一直有人类捕杀海豚的生存现实,并没有超过捕杀范围。某种程度上是外国人不了解日本的情况,他们觉得超没超过范畴不重要,只要捕杀就不行,所以会引起大量反对。
人物周刊:您认为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脱亚入欧”对于日本意味着什么?
谷川俊太郎:当时他们有危机感。“脱亚入欧”是因为荷兰这些国家已经弄了很多殖民地,中国已经成为(半)殖民地了,日本也有可能沦为殖民地。如果不脱亚入欧,日本就有可能成为殖民地,是在这种危机下提出了这种口号。
人物周刊:您认为诗人应该如何影响社会?
谷川俊太郎:诗歌对社会的影响是非常微小的。尽管微小,这种力量也应该保持。和电子一样,肉眼看不到小小电子,但它会影响你的环境,诗歌也许就是这样。如果和经济、政治、军事力量等同的话,诗歌的存在就没什么意义了。但《圣经》语言的力量是绝对强大的。《圣经》和原子弹哪个力量大?原子弹是毁灭性的,但我还是认为,《圣经》语言的力量远远超过原子弹。在当下,诗歌与经济、政治、军事的力量是不能相比的,但在历史长河里,再过100年、500年,也许诗歌的力量远远超过它们。
人物周刊:能说说您和石原慎太郎的交往吗?您对他的政治立场和文学成就怎么看?
谷川俊太郎:他获芥川奖的小说《太阳的季节》出版后,我们有过接触。我们一起开车去海边兜风、参加讨论会。有家出版社让他写剧本,他太忙,所以我熬通宵,一夜写出来。他的政治主张我完全反对,但这个人我很喜欢。他定期为《朝日新闻》写稿,他的政治观点是通过文学形式表达出来的。
人物周刊:石原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言论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冒犯。你们会私下讨论这类事情吗?
谷川俊太郎:我们交往的时候二十几岁,之后各走各的,基本没见面。尽管我们的政治主张不一样,但我们不会成为敌人。政治主张不会破坏我们的友情,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
人物周刊:在很多人看来,日本是一个把传统保存得特别好的国家,同时它也是一个大量吸收西方文化的国家,尤其是战后,西方文化像洪水一样涌入,这对于日本人的生活和文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谷川俊太郎:西洋文化到日本后,日本的住房由木质、纸质、土质结构完全变成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最大的改变。还有日本人的生活,现在全部洋化了。原来是榻榻米,传统服装,全部变成洋式,但日本的语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传统习惯也没有受到影响。西方强调个人的独立性,日本今天强调的还是和,团结的观念还是没变。
(感谢谷川俊太郎诗歌中文译者田原现场翻译、徐蓓整理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