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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豆近作 | 梦境与现实已被电钻打通

麦豆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建筑工(组诗)

□麦豆


建筑工

【1】

我见过他们

地下室,高山上,超市,人潮如流的市区

人迹罕至的沙漠

 

有体温,鼻子,耳朵

和一双特别会说话的大眼睛

 

他们远离家乡

像古代巴比伦人

常年在空中建造花园

 

他们拔出戳进脚踝的钢丝

用左手捡起自己右手被砂轮割掉的手指

若无其事

 

他们猎杀我们的心灵

同时安置空荡的身体

【2】

蚂蚁和螺丝钉

都不足以再表达他们

 

他们从前叫农民

种植庄稼,驯养家禽,五谷丰登

 

现在叫工人,在扩建的城镇上

伺弄机器、扳手或沉默的混凝土

 

他们将所剩无几的牧羊人

和老乡,赶至更远更贫穷的地方放羊

【3】

没有人知道你们是谁

没日没夜的噪音

让我心生怨恨。

没日没夜的加班、混凝土泵车和搅拌机

吞噬一切。

谁离你们越近

就越能看清你们陌生黝黑的脸

发酸的汗味

方言凶猛。

谁家离工地越近,就越易患上失眠

莫名的忧郁症

相同的面孔,相似的命运

我与你们,你们与这个世界

有着根深蒂固、不可调和的恩怨。

【4】

像《史记》

一个时代的记录者

总被处以极刑

 

像受审者

彻夜在惊堂木的呵斥中

辗转反侧

 

电锯声,铁锤声,钢管声

声声伤及五脏六腑

不舍昼夜

 

共同富裕

当代夏娃和亚当的原罪

 

某次秘密审查之后

施工许可证下发

判他们永远流放黑夜

【5】

你们就这样浩浩荡荡走进历史

没有旗帜,没有口号,没有理论指导

似乎不像一支革命队伍。

每年,牺牲的人也不少

没有奖章和英雄纪念碑。

每年,让穷人住进单元楼的事迹很多

报纸电视只一笔带过。

你们当中也有叛徒

强奸犯、小偷和第三者,CCTV12套

经常报道。你们和当年的红军一样

将妻子和孩子留守家乡,一别数月

你们和红军战士不一样

战争没有胜利,老无所依。

你们就这样浩浩荡荡走过一段历史

盖房子,没有留下姓名和住址。

【6】

如石子在搅拌机里打滚

满身水泥砂浆,面孔逐渐模糊

忘了来自那座青山

 

三十度烈日下穿塑料胶鞋

戴安全帽,捂口罩

尘土飞扬大慈大悲

 

白天拼命干,晚上加班干

小雨正常干,大雨不停干

赤色经文暗藏杀机

 

在噪音里吃饭,睡觉

聊我们的人生,如坐针尖

如在乱世中修行

【7】

在一群男人中间,她的口音

表明女扮男装。因干活凶悍

她的身体每逢阴天加倍疼痛。

 

她已上了年纪,左脸的疤痕

十年前摔下脚手架的凭证。

 

她和丈夫从四川来

婚姻对于她来说

就是随丈夫远离家乡。

 

相比于山上乱石间种田

她热爱江苏的平坦生活。

 

他们赚钱不少,但仍衣食简陋

他们的三个孩子,在老家上学。

 

她希望旧城推倒重建

一直在A城打工到死。

 

他们一年回一趟老家

看不见的黑暗

在来路与归途之间常年弥漫。

【8】

回到夜晚,熟悉的梦境

噪音,又将我引至施工现场

忙碌的影子正加深黑夜的黑

 

你们用24小时连续作业回应

时代的荒诞,剔除梦境的时间

使你们成为最无知的先知

 

你们已习惯用沉默表达一切。

而不是谢谢、对不起和早安。

 

更令人惊悚的是

你们对幸福的理解异常模糊

并不以取悦女人为目的

 

在一片森林无法生长的土地上

比起经常下山的和尚和道士

你们才是真正的苦行僧。

 

比起灯下抹泪的书生

你们才是真正的夜行人。

【9】

工地大门突然打开

一个像父亲又不像父亲的男人

跳下砂浆罐车

头戴黄色安全帽

一手打着电话

一手指挥白色罐车

倒至合适位置

砂浆池旁

一个像母亲又不像母亲的女人

推着一车灰砂砖

因此在被堵的通道口歇了一歇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10】

晚上十点,锤子敲打模板声

逐渐胆怯。犹如一只老鼠

在残羹冷炙间翻索。

 

敲击声不紧不慢,犹如秒针

犹如死神的脚步声

响在空旷的星空下。

 

如果无需睡眠,我会习惯

将模板当成一件乐器

将忍受改为享受吗

 

制造噪音的主人

和月亮里的吴刚一样

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

 

 

煎熬


他们整夜在耳朵里

敲锤,支模板,浇混凝土

 

互相打手势

说方言,建造巴别塔

 

梦境与现实已被电钻打通

不再是人类逃避惩罚的去处

 

在一个神遗弃的世界里

劳作者与休息者都在焦虑中

煎熬,时时刻刻


失眠者

像在水面漂了一夜

无法靠岸,也无法下沉

被声音的细线拽着

 

运砂车,砼搅拌机,砼高压泵

所有的鱼彻夜在脑袋里游来游去

像生活在一个鼓里

 

像在异乡度过了悲伤的一夜。

像受审者眼睛血红。

 

早晨起床,体内的战争接着打响。

 

《噪声防治法》第三十条规定

夜深应人静,使读者彻底愤怒。

 


夜深人静

有些时候,半夜醒来

以为是月光照在床前

塔吊上的三盏灯,月亮的三姐妹

没有阴晴圆缺

 

有些半夜,会从电锯声里醒来

从开膛破腹的噩梦里惊醒

代替一块沉重的木板

在电锯下裂开身体

 


爸爸

八十年代出生,我和弟弟

童年吃红薯干、玉米饼

淘气遭暴打

我们感受不到父亲的爱

 

二十一世纪,孩子单身一人

生下后丢在家乡

由爷爷奶奶喂养长大

 

农民进城后叫建筑工

不再叫爸爸

 


包工头

不像建筑工地,像食堂

重新给予馒头

 

像驿站

正送别最后一批农民

 

不像成年人

像一群害怕犯错的孩子

 

不像包工头

像萍水相逢的父亲

 


商品房

三十三层高楼,长满眼睛

公交站台,河流两岸,公园四周

文明的野兽随处可见

 

它们从广袤的原野上来

比月亮还孤独。

 

它们价格不菲

建筑师设计,建筑工建造

历经数月,才无中生有

 

它们不吃人

它们只静静注视着你

一举一动,随时准备

将你掏空,上锁。


农 民

按照中国历史

暂时称呼你们农民

 

除去农民一词

你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与朴素、善良

素面朝天相匹配

 

谁真爱你们黝黑的面孔——

谁又真爱你拆迁补偿后的笑容

 

没有土地

你们不配再做农民

长颈鹿

 

一只长颈鹿

生活在亚洲

是孤独的

无论它站在公园里

还是出现在一首诗里

 

一只长颈鹿

出现在夜晚

是孤独的

无论它是一群人的

还是一个人的

 

一只长颈鹿

出现在灯下

出现在一个人的脑海

出现在电脑里

在屏幕上留下一串足迹后

又跑进了虚无

 

这么晚了

狮子和大象都睡熟了

一只长颈鹿

在遥远的非洲

伸着它长长的脖子

还在嚼一片树叶


林大爷

林大爷死了

我们村最后一位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死了

林大爷很久以前就死了

很久以来

林大爷每天都在路上

从家到小店从小店到家

比一只钟表还慢

路上遇见小孩子

互不相识

他的儿子和孙子

早已搬到城里居住

他的老伴10年前就已去世

他一个人坚持活着

仿佛关于战争的秘密还没有告诉我们

但掉光了牙齿的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一个人坚持活着

肯定有什么秘密

直到他去世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林大爷死了

妈妈这样说

小店的老板娘这样说

连上小学的外甥也这样说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林大爷死了

但林大爷到死也没说出关于战争的秘密

林大爷只说出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禁放烟花炮竹

最近几年过年

我们禁放烟花炮竹

但这个法律

只适用7天

环保主义者的革命

没有炸药

2016年3月27日

农历二月十九

丙申猴年,辛卯月,戊申日

宜祈福、斋醮、出行、移徙、入宅

我们过什么日子

老祖宗早有安排

黄历上明明白白

所以啊我们说话做事

除去我国法律

还得参考道教和佛教

入新宅放挂鞭炮

以驱鬼祟

路上踩死一只蚂蚁

也属有罪

 

 初春

你不可能没有赞美

迎春花开满路边,湖边,悬崖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你不可能没有愤懑

 

寻找

人群中寻找一个人

寻找一个在你毫不知情情况下

帮你的一个人

犹如寻找我们共同的那个敌人

我只知道她叫李长园

一名保洁员

听同事讲她五十多岁

赣榆农村人

将我身份证上的徐念成于

打听了很多人

才找到我的办公室

归还挎包后

又回到人群中去了

我一边找她一边想

她会不会像我的母亲

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午后的空气中

飘着一丝淡淡的甜

 

去外婆家

星期三下午

我请半天假

陪儿子去外婆家

四个月大的儿子

忙着左顾右看

我忙着抱紧他

楼上楼下

我们仔细看了一遍吃饭的桌子

睡觉的床,正在采光的窗户

沙发,电视,木头做的三只长颈鹿

他还不会说话

还不会和我就同一事物发表不同的意见

这省了我不少时间

听我滔滔不绝介绍完与我们家差不多的家居后

他开始打瞌睡

只一小会

便也把我抛在了一旁

与一只红色椅子虚度时光

星期三下午

在停下工作和儿子睡熟之后

我突然发现我

根本就不存在

 

 路

大风吹了一夜

像洪水

从一切缝隙吹进屋内

吹进我们的梦里

把原本打开的窗户

吹得关闭起来

像一个比我们还孤独的物种

被揪住了尾巴

发出“呜呜”怪叫

到处逃逸

早晨起床

后山上的一条小路显现出来

异常洁净

异常清晰

连路旁荒草间的那些墓碑也隐约可见

像是风逃跑的一条小路

远远地

我就看见它

从人间开始

不停盘旋

升高

 

旧春天

当我拐过南极南路

基督教堂左边

混凝土浇筑的墙壁后面

伸出两枝弱柳时

红灯突然亮起

没有任何征兆

疼痛来了

我停下汽车

等待模糊晃动的画面再次清晰稳定

等待红灯的30秒内

心理医生告诉我

杨柳已发芽

我的疼痛

可能来自某个旧春天

 

星期六

早晨五点,他醒

我和妻子跟着从梦里醒来

他看墙上的热带鱼

我们跟着看海里的红珊瑚

他听两只老虎

我们跟着听老虎没有耳朵没有眼睛

他喔喔要说话

我们也跟着喔喔说些糊话

六点四十分

已知的宇宙对他已没有新鲜感

他开始哭出眼泪

他要起床

我们只好跟着起床

期间我和妻子轮流洗漱、做饭、吃饭

八点二十分,他要睡觉

在我怀里就睡着了

这次,我们没有跟随

还好,窗外的阳光不错

可以洗洗衣服

打扫一下室内卫生

 

四个月大的父亲

雨水打在脸上

有点甜

雨水打在衣服上

只湿了浅浅一层

雨水让地面有点湿滑

需要小心一点

雨水下在一个糟糕的世界

是幸福的反义词

但对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来说

雨水是不存在的

雨水是干燥和温暖的

雨水不是奶水和妈妈

雨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可以随手放在一边

雨所描述的湿、滑、冷

只属于雨中穿行的那个人

而不属于房间里的那个人

更不属于雨

雨水是什么

雨水可以是狮子、火焰、血液和面包

或者更丰富的东西

但肯定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雨

一个四个月大的父亲

可以尝试

对雨水进行第二次理解


麦豆, 1982年11月生于江苏连云港。2005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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