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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迪 | 梦见巴赫

​明迪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2


几易其稿 

你不过是下课的路上顺便给我买了几尺布, 
你不过是回家后边做饭,边给我做了件新衣服, 
你在灯光下很笨拙地给我缝了几颗扣子—— 
我坐在这里看你随意排列我的袖子和领子,
 
等我一站到那里就突然面目全非了,鲜美,炫目, 
可口,下饭,所有与我毫不相干的词涌了出来。 
你用力一关,把我拆开来重新组装。 
这一次你把我的五脏六肺切开,摆成一个 

它们应该有的阵势,不放任何油盐酱醋,然后拿起筷子。 
不等他们开口赞美“白切”,你一狠心把我搅散, 
重新捏出我的鼻子,眼睛,还有那个可以说话 
也可以干点别的什么事情的小玩意,然后等待天亮。 

天亮后你会带我出去,或者把我锁进抽屉。 
但没等天亮你又变了卦,怎么看怎么觉得我不是那个我, 
你一跺脚把我踩碎,碾成一团泥,重新和面。 
5点10分,你把我捏成一条鱼,放回水里。 

(2008.11.) 



意外 

星期天上午,我在厨房的窗前做水果色拉, 
三种水果摆来摆去也摆不出个好花样来。 
端起盘子轻轻一翻,一幅秋天的景象 
便在眼前。 

              你我的距离也是这样 
难以摆弄,怎么随意都显得刻意,怎么刻意 
都显得零乱,怎么零乱都显得雕琢,不如 
也这么翻动一下,也许我们还有希望。 
             
在秋天里飞翔,怎么飞最后都是一个终极, 
一个绝望的姿势,除非我回到雅典, 
与你隔海相望,除非我长成一棵树, 
守在卫城之巅,结出四季的果子—— 

你挥手一翻动,我便纷纷,错落有致。 

(2008.11.) 



静心莲  
    
想把这顿午餐写下来,代替诗, 
也许回去守斋时能解馋。 
烤鸭,牛排,鱼片,每一道都很精致 
但不淋漓尽致,荤腥而不血腥, 
如同网恋一样徒有其名。我是一个失败的恋人, 
勉勉强强津津有味,吞吞吐吐 
“好吃,好吃”。鸭没皮,肉没筋, 
鱼没刺,更别提嫩不嫩,是否用生姜 
去掉了腥味。你一定忘了,我本来就喜欢豆腐, 
你可以在家做几样真正的,地道的, 
红烧,凉拌,清炒,麻婆,怎么折腾我都会喜欢。 
豆腐的味道,鱼肉怎能代替,即便是蔬菜 
水果也无法比。 
用它做替代品,是否浪费了原汁原味? 
而我又何必 
回想静心莲的虚拟一小时?如果诗与生活撇不清, 
我何不直接去生活,去爱,去恨? 
阿弥陀佛。 

(2008.12.23.) 
注:静心莲为中国一素菜馆。   



柴科夫斯基降B小调练习  

天赋予你飞翔的基因,你却鲜有展示, 
情愿在湖里游荡。我注视你 
四小时了,你只飞起过一次,犹豫而悲伤, 
翅膀爆裂的声音震出我的泪水。 
你转了一圈又飞回,俯冲,义无反顾, 
莫非湖底真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四小时比起一年四季,只能算匆匆 
走过,我也知道这样短暂的停留 
根本看不出梵高为什么将忧郁滴落在雪白中。 
每次来到湖边,我都情不自禁看你, 
不知是被你一身的白色还是紧紧闭着的鹅黄吸引。 
第一次你的羞涩将我拉近(物以类聚?), 
第二次你突然奔放,我吓退了三步, 
也就是,三年。 
明天,我会仔细看你的眼睛,即使没有默契 
我也不会绝望,早知道我不会飞, 
只能游水。我也知道怎样解脱 
你的失落——从你翅膀上拔一根羽毛, 
轻轻一吹便是一湖的雪。 
   
(2008.12.26.) 

   
   
乔姆斯基a小调奏鸣曲 

语言是板栗,很香,很童年记忆。我已九年没 
回长江边,害怕找不到街头小摊,害怕闻不到 
熟悉的味道。你说小心,长虫的板栗很苦,我知道, 
回忆也不都是甜蜜的,比如从桑树上摔下来擦破了膝盖, 
比如把蚕带到教室被老师没收。语言也许是苦瓜,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尽管苦尽甘来的道理人人知道, 
但水果盘已端上来了,有谁还想去尝苦味,哪怕我说得 
天花乱坠。语言可能是花生米,泡菜,既下酒又下饭, 
吃完了主食还可以当零食接着吃,但也可能是蚂蚁 
上树,很家常,很顺手,想吃的时候却不一定有, 
还记得上一次话到嘴边又没了吗? 
今晚,语言是乔装成蟹肉的山药,当然,如果我没见过山药 
就会以为山药本来就和蟹肉一个样,难怪那些隐喻也好, 
象征也好,谐音也好,很多时候对我不起作用。 
语言是汤,鲜美,是汤里的萝卜,实在,是鲫鱼,滑溜溜, 
是鱼刺,一不小心卡在喉咙就一晚上说不出话。 
语言其实什么都不是,过了今晚,谁还记得有多少拔丝粘在盘子上, 
被水一冲洗就无踪无影,根本没吃过,没拔过,甚至没点过, 
吃了也是白吃,拔了也是白费力,不如不吃,不如干脆不动筷子—— 
不吃怎知道是甜的?语言什么都是,尤其是那些 
吃过就忘了名字的菜,名字忘了味道还在。 
   
(2008.12.28.答谢ZD) 



昨晚梦见巴赫 

为什么奏鸣曲可以有两三个主题,交叉 
呈现,展开,再示,而一首短诗不行。 
要在二三十行的空间融入两个主题,有如同时 

和两个人恋爱,顾此失彼。那么赋格呢, 
先和A约会,七弯八拐,神不知鬼不觉地和B 
又好上?读你的诗,就是这样的感觉,以为 

你在和她说悄悄话,几个分行下来就发现 
其实你在和他们聊天,主题当然还是同一个, 
但你早已人不知幽灵也不觉地上升到更高深 

更莫测,我够不着的那个形而上。我好不丧气, 
像失恋了一样。论移情别恋,老巴赫 
玩曲径通幽,玩天衣无缝,玩深沉玩华美 

样样高手,但他说不必把音乐如假包换塞进诗里, 
语言……本身就有音乐性。后面一句是你说的, 
我的梦也做成了赋格,从B过渡到C,面不改色 

心不跳,而你从C游到D换了几口气? 
这个冬天我已经够伤心了,别告诉我诗的语言 
已到了极限,这个游泳池不好玩,该换水了。 

(2009.1.3.) 



《纽约组诗》八选四 

2.印象派 

近看,白一点,绿一点,黄一点 
真实到盘子里每一颗剩饭 
池子里每一粒乐色,窗户上每一块污迹 
都清清楚楚如我们将要吵的每一场架, 
撕破的每一次脸,抢夺的每一颗 
芝麻。退一步,爱与恨模糊起来,喜与怒 
纵横交错成谜语一样的湖面 

你我就是这些数不清的斑点 
连接我们的线条 
正是把我们分开的空白。在一起 
我们比法国现实主义更情人,或者 
更陌路。分开,我们比印象派 
还凡高,还莫奈 

你说闭上眼睛吧,距离可以想像 
成鸟语花香的空间,时间可以揉成一团 
也可以撒成一条线 

我说只有面对实情我们才能活得更印象 
比如我们无意中的第一感觉都很好 
比如我们第二次见面都很开心 
比如我们第三次分手都有些话没说完 
留下很多猜测的画面—— 
“哪跟哪呀!”你啪地关机炒菜去了 
我还在线,想像今晚餐桌上的叮当声 

(2009.3. 大都会博物馆) 



3.爱丽尔 

啦啦啦,你尖叫着饱满的混浊 
摇摇摆摆游过来 
吔吔吔,你揪住我的尾巴 
引诱我用声音换取一双会走路的脚 
喔喔喔,你眼睛发绿,七条尾巴竖起来 
哦,亲爱的七姑,或者八婆,我爱死你嫉妒的样子 
拿走我的声音吧,去跟王子说我不存在 
嗫嗫嗫,你向上翻了翻白眼珠,拽住我的手 
放心,我不会用海草写信,要写我也会说我不爱他 
我爱巫女,爱你的醋劲,你的疯癫,你的绝望 
哦,最最亲爱的七姑,或者八姑,你眼睛吐出白沫 
七八条尾巴孔雀开屏,像一张巨大的网 
横着扑过来,把我逼到海角,你的无名趾刚好掐住我喉咙 

(2009.3. 百老汇剧院) 



4.勃拉姆斯 

如果过去我在圆号中感悟你的悲哀那么今晚我在黑管中听到 
你的期待,如果贝多芬说你听不见我就响一点 
你还听不见我就再响一点 
你再听不见我就更响一点,你说你可以不听但必须爱生活 
你可以不爱生活但必须爱自己 
你可以不爱自己但必须爱音乐所以你听见我也听见你自己 
爱我也爱我给你的世界,如果莫扎特让成年找回童趣 
让童心找到智慧和讽喻,你让每一个人回到自我 
让自我回到最美妙的一刻 
让美妙回到永恒 
如果没有永恒你会让每一分每一秒都旋转起来 
如果时间停止你会用降音符去敲响钟声 
如果时间飞逝你会用间奏放慢翅膀 
你让瀑布蜿蜒而下,让湖水彩虹般升起 
你让太阳照亮最遥远的神话,让月光唤醒 
            已沉睡的巴洛克 
泪如泉涌中我终于看见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写给你的情书 
噢,No,多爱自己一点吧 
你说 

(2009.3. 卡耐基音乐厅) 



6.达利之外 

休斯顿以南,唐人街以北 
一条半明半暗的街道 
一扇玻璃门被风推开。我跟着风 
走进去,两撇熟悉的黑胡子 

冲我鬼笑。这里软钟滴答 
弗洛伊德的梦在天花板下游荡 
女主人坐在角落的柜台后 
看书,一动不动,如同半尊蜡像 

我没去打扰她,正如我没有惊动 
西班牙。穿过墙上的镜框 
你的话语缓缓涌出水面,过去我听 
天书,现在一字一句滴进花冈岩 

我想晚出生一个世纪,读你的百年孤独 
动心或心动,都没有危险 
不会有你的同代人挑衅,或穿着马甲 
恶语中伤。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翻阅你,远离中城摩天大楼 
上城的乱糟糟,下城的脏兮兮 
在休斯顿以南,唐人街以北 
在北京以西,西经以东 

(2009.3. 纽约SoHo区) 



四月的金水仙 

它落下,又飞起 
透明的翅膀 
轻轻嗡鸣 

穿过云层 
花的视网膜 
拍击 
去痛片的波光 

她,端一杯 
热咖啡 
对着天空 
照镜子 
     
(2009.4.1.) 



《丹麦组诗》八选四 

1.四月的安徒生 

这个季节,最没有想像, 
花一开就预示着秋天的凋零。 
嫩绿的草地,小灰鼠钻出 
十二个洞穴。一盏蜡烛 

吹灭我床头的词典。昨天, 
他步行两小时,去海湾, 
拾到一跟红舞鞋鞋带, 
那是爱丽尔飞走时留下的信物。 

不是我不想去,也不是我害怕。 
有只夜莺,雌雄一体, 
盘旋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海边的黄昏,雪白,血红。 

如果,十二个月都照不亮 
虚构的森林,活在春天 
就意味着只金蝉不脱壳, 
那么去又怎样,不去又怎样, 

飞翔的痛与痛快,飞起之前 
已在撕裂中化为一个单音, 
流星般沉入海底。我的快乐 
只有你能够捞起。 

(2009.4.6.) 



2. 四月的霍拉旭 

你不见证什么,就像花瓶里的水, 
不见证花,也不见证花瓶, 
甚至不见证水。你不发现什么, 
也不关联什么,你没有任何立场, 
如果把水从花瓶 
倒进海里,你会和海龙王一起聊天。 
你不死亡,也不幸存, 
既使晒干了,你还鲜活于你自己。 
有时你自己出现,有时被谁推一下, 
但无论你在他的左边,还是右边, 
都不改变我和他之间的分寸。 
我不知道你是预言还是寓言, 
我甚至无法判断你是场景,还是背景。 
你局部敞开,面对太阳背对黑暗, 
你把白天的光亮和夜晚的隐秘 
都装进心里,你若绽放 
定会吓死妖魔鬼怪。 
这个季节,你刁一根烟坐在我园子里, 
不花红,也不叶绿, 
不揭露我,也不隐藏我。 

(2009.4.7.) 



3. 四月的Ophelia 

仅仅默念了几个跳跃的音节 
我就陷入魔咒的深渊? 
Ophelia,Ophelia, 
我不知道你的身世或者命运, 
(也许我不想知道!) 
我只以一株草叶的眼光看你: 
一顶花环,两只喜鹊。 
如果四月在他眼里也这样美, 
这样晶莹,透亮, 
有你走路无邪的步态,有你说话 
痴迷的声音,我还会在这里 
对着你的雕像落泪么。 
Ophelia,Ophelia, 
如果爱同生与死一样简单, 
如果生与死同苹果一样青绿, 
如果青绿不意味着同人心一样毒辣, 
如果辣椒可以和阴谋一起水煮, 
我死在汤里或死在他手里又有什么不同。 

(2009.4.8.) 


5. 四月,或黎明 

我丢了你给我的那把金钥匙, 
打不开这一亿光年的房间。 
我甚至丢了那双你给我穿上的 
红舞鞋!我只好在叙述之外 
流浪,不分昼夜地旋转, 
赤着脚,在冰河,火山, 
追赶银色的时间。 
那么多的暗物质从我身边飞过, 
我用手轻轻划过,不留一点痕迹。 
它们在暗中窥视我身体 
的伤痕,等我奄奄一息时 
吹灭最后一盏灯, 
然后宣布太阳也是扁平的, 
如这水面,不曾发生过任何故事, 
海盗的船从未经过这里, 
我也从未在清晨时分经你窗前飞过。 

(2009.4.9.) 



《希腊组诗》八选一 

5.辛塔格玛广场旁就是去爱琴海的电车站 

有人说骨灰级别的爱就是埋葬在一起。 
而所有的诗人都爱两个人,一个早已逝去, 
一个还未出生,葬哪里 
都不合心意,只好哪里也不葬。 
碎尸(诗)万段更合天意。 
我做过很多粉身碎骨不碎肉的梦, 
更多的是梦见一个向上无休止旋转的隧道,通往耀眼的光亮。 
医生说打了麻醉药就有这种开天辟地的幻觉。 
今天是逾越节,犹太人的复活庆典, 
我吃了一块死面饼,喝了半杯陈年白葡萄酒, 
盼着耶稣出现。 
海边有很多泡沫,一定是又上来了一条鱼, 
和我一样在人堆里寻找僻静。 
我在海边坐了很久,等了很久,最后给他留了张纸条: 
我们的宿命在另一个蓝色里,那里没有拥挤的地心引力, 
也没有沉淀的隔夜水,鱼儿游在光里, 
和以往飞翔的姿式一样。 
我压在一块石头下,然后坐有轨电车 
回雅典。摇摇晃晃中,出轨好几次。 
但我没有玛丽亚的遭遇,因为 
盲哥已上岸。 

(2009.4.) 



上苑的向日葵 

它们低头,向下,害我以为是阴天,没有太阳, 
墨镜里不过是一些虚幻。中午时分,小蓓开车 
带我们去吃农家饭,一出门就发现太阳当顶, 
但它们还是低头,向下,一意孤行于所有的描述之外—— 
它们走的并不远,回来时还在原地打转。 
我吃多了,极其无聊地细看了一眼,其实它们没有走动, 
只是弯腰,好像在地里寻找去年阿波罗 
遗下的什么种子。我说别找了,是种子早就长出来了, 
起码和你们一样高,一样金黄,一样结果。 
我已很多年没吃葵花籽了,据说容易上火, 
虽然我有很多清火的秘方,但还是怕一不小心中暑。 
秋天的热,不亚于夏天的酷,何况葵花籽 
积聚了太阳所有的闷烧,和燥热。(你不信?) 
不要说什么命名的误区了, 
它们是自己的太阳,不需要抬头, 
或者说它们与大太阳心有灵犀,不抬头也能领悟季节的转换。 
就像我们最挂念的,常常不在身边, 
常常挂在嘴边的,并不是那个最感动我们的词语—— 
想想上一次你为谁弯过腰,为谁 
低头长久不语。谁不害怕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影子 
悬浮在漫无边际的寥寂之中,之上,或之下。 

(2009.9.) 



玻璃之间 

可以是机窗,船窗,车窗,或房间的门窗,天窗, 
一切流动的,固体的,透明的,半透明的, 
都把一首诗限制在稳定,和半稳定的节奏中。 

而突围,从里,还是从外,哈姆雷特没有解决的, 
我们至今还在苦苦等待。冲击波已过, 
鱼雷潜艇已过,洲际导弹已过,甚至地震,海啸。 

今天一大早,我突然发现书桌上的水晶镇纸   
解决了所有悬念。于是走出去,看见秋高 
低于七个小矮人举起的灯笼,雪公主还睡在 

水晶宫里,用手一碰,宇宙又在蓝白之间。 
诗,曾经是我的笼子,现在是我的天空, 
不需打破,稍一摇动,距离就发生物理变化。 

而玻璃,是一种化学惰性,它不溶解于生活, 
只被“空间”制造出假象,貌似节奏, 
它和水晶之间的误差,只有“时间”能够矫正。 

(2009.9.29.  给ZD)  
    
      
     
中秋之间 

迷恋于之间,迷失于之间。因为这是两个节日。 
一个属于焰火下的月饼,一个属于灯光下的巧克力。 
距离擅长于用蜜汁酿制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庆典, 
就好比我们在喧哗和安静之间倾注于一首诗的耐心。 

节日之前,送给老人的巧克力,因为太甜 
而回到他手中。他说他身体里有个老者,因为甜 
而膨胀。他没有看清,那些甜是伪装,里面包着 
维他命,钙片,就像月饼里藏着一座小火山。 

你在远处,为我守住这秘方,甜蜜的,静谧的, 
躲在节日之外的,只适合于一个人吃下的 
孤独,隐秘着,不为人分享着。你看见了, 
因为太阳照不到你我的角落,甚至月亮,甚至花朵。 

(2009.10.2. 给FJH) 



空房子 

临走前,他送给我一个锡铁盒。途中 
一些绿色飞了出来(想象打开后), 
从九月一直飞落到平安夜。冬天的寒气 
在秋阳里飘散。假设一个“关” 

的动作之前,我犹豫该把什么放进去, 
傻呵呵的笑,还是泪眼模糊的几秒钟? 
那些绿色本来线条清晰,卷缩 
在一起,比一首诗还细密,只有用夜 

一样静的心情去泡开,才能品尝到 
原味。而他说,嘘——,里面是空的。 
他已计算出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饮光 
绿色能够复制出的所有幻影。最后那点 

苦涩之后,停留在舌尖的不是甜, 
而是淡忘。哐当一响的是记忆给爱壮胆。 
不信你把盒子抛到机窗外,所有的期待 
都和天空一样,无声,无色,无息。 

(2009.10.) 



彼此之间 

有一阵子你没有护照,你躲在山上种小白菜, 
那是有人过海关带来的种子,很细很细的 
只有瓷器的故乡才有的那种青白菜。你没有时间 
去超市,即使去了,那些白人也不知道白菜 
可以这么小,味道可以这么纯净。哦这份纯净 
来的可不易,从地里拔出来后你冲洗了多少遍。 

有一阵子你没有性别,你在不同场合戴不同 
帽子,不同墨镜,甚至去了群交俱乐部 
也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坐在角落喝茶,看群魔 
乱舞如同看猴子猩猩,突然看见一头染过的 
金发,“呸!”你出来了,三天没吃饭。 
有一阵子你双目失明,反倒目光如炬,行走如飞。 

后来你有了蓝皮护照,可以去地球上任何地方, 
但每到一个地方你都寻找瓷器餐馆,点的菜 
让老板头痛,荠菜,菱角,莲子,百合…… 
“密斯,这里是墨西哥,哪里去找红菜苔!” 
世界上的肉都是一样的,唯有蔬菜长得有个性, 
哪怕换了土壤,但你馋死了也不回到长江边。 

你的伊萨卡在彼岸,彼岸永远在前方,过了河 
就在下一条河的对岸。于是你学会种木瓜, 
蓝草莓,牛油果,有时你去山下买很贵很贵的 
脆枣和无花果,解童年的馋。晚上,你坐在 
没有开垦的山顶,看那些不用护照就可以去的 
星座,随便摘一颗下来,切成片或切成丝,凉拌。 

(2009.10.21.) 



墙壁之间  
  ——写给一位并非我自己虚构的费伯 

住进104号之后,你和维特根斯坦便有了某种 
默契。你相信有一种特异功能,能够通过你, 
把前辈的某种深刻传承下来。但你一直很单薄, 
单薄到除了你的情人这世界完全感知不到你。 
但你挺了下来——他们都自杀了,你选择了活。 
你活下来只为了见证你的失败。与日后的……失落。 
你爱灰尘,你爱从烟囱下走过,诺大的曼切斯特, 
只有灰尘的渺小,让你看见意义的存在。 
集中营,流亡,异乡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大痛之后是无痛。只有地上这些熔岩一般流动过的, 
从画布上刮下来后又干枯了的,颜料,才是 
唯一能够触摸的失败。你画女人,她跟随你23年; 
你画墙壁,它把你的过去藏在背后;你画光, 
它穿过墙壁走到你的过去,穿过女人走到你的现在。 
你反复地画女人,反复地画墙壁,层层叠叠, 
你知道深厚在身后但不表示深刻,于是你反反复复 
刮下来。但即使撕毁了女人,你也没有更爱妻子; 
戳破了光,光也没有照亮陋室;推倒了墙, 
废墟里也没有走出伦勃朗的光辉。 
今晚,我没有站在画展大厅里,而是坐在灯光下 
吃力地翻书(外语),隔着语言墙壁,感知 
你的走投无路——那些生词,灰尘一样向我袭来。 

(2009.10.21.) 



红月亮,蓝月亮 

我已过了摆姿势的年龄,顺其自然 
围绕你自转吧。我不需要选择新的角度, 

每一个新观测的位置,都引向一个 
未知,诱惑的秘密,而我从瘦小 

到丰满,不过是把你设计的体形 
隐藏于镜像中。你我之间的力,互相抵制。 

当最短的波长穿透我,十九年一遇 
不过是once in a blue moon 你乔扮一下埃舍尔, 

把你上我下的程序,磨制出新的瀑布, 
让重逢,如初恋的柠檬,掉进杯里。你不举杯, 

而是给我引擎,让我飞过千山,还是到你为止。 
你不命令我画“地”为牢,而是为我插上翅膀, 

让我自由于鸟笼的轨迹。每天夜晚,我都像一个 
刚掀开面纱的新娘,惊奇地注视你, 

看你怎样使我受而不孕,经期不绝。 
而这一生,我都在练习如何将“爱”变成“爱你”。 

(2009.12.31. - 2010.1.1.) 



 

那些肥硕的野鹅,飞起来轻盈, 
那些笨重的野牛,跑起来轻快, 
非洲草原上,大象,斑马,无歉意地迁移, 
连脚下的蚂蚁,也在画着浅易的潜意识, 
甚至连蚂蚁下的陆地,也在随意漂移。 
如果每年可以吉卜赛一次,为何不。 
如果常年可以多次地吉卜赛下去,为何不。 
但冰川期已过,遗传学已过, 
候鸟也会倦,树叶也会倦, 
甚至叶塞尼亚,甚至黑塞,甚至萨拉萨蒂。 

萨拉萨蒂知道,你离开的,正是我渴望的, 
你走近的,更是我向往的。 
我当然不是我,我是无休止符号的我, 
在天不欠的自由中扮演蜗居和飞鸟的AB角, 
在快慢中变奏,虔诚,迁程, 
夏季和冬季不过是契机。就像一滴水, 
在大雨大雪中都是过客,垂直迁移, 
年复一年,只偶尔在某个屋檐下结成冰柱。 
甚至在海里也是游客,平面迁移, 
或者波状——连身边的大鱼小鱼也迁徒,人为何不。 
所有的物象都迁移,那些图案,那些诗。 

(2010.1.18. 给SWB) 



《性别问题》组诗选二 

邀舞——第一幕 

进来的时候,俱乐部里已经很多人了。 
你显然经常来,只是不习惯带舞伴。 
你出于礼貌观赏过女人跳舞,但仅仅是 
出于礼貌。偶尔你会赞美几句,但更多的时候 

你倾向于赞美同你一样的男舞蹈家。 
你舞艺超凡,早已习惯来自两种性别的掌声。 
但你认为“独舞”才是最高的形式,甚至连做饭 
你都亲自掌厨,女人只可以帮你洗菜,洗碗。 

你说“明天再来吧,”我偏不。我已学完 
从伊莎朵拉•邓肯到杨丽萍的所有舞蹈,今晚 
我想跟你一起跳拉丁舞,然后探戈,然后弗拉明戈。 
我想同你一起走步,一起转身,再走步,然后旋转 

于你的“操控力”之下。“好吧……”于是我们伦巴,恰恰 
热身,西班牙《鸽子》过渡,最后你弹吉它,我跳弗拉明戈。 
旁边的人都发现,我即兴而舞时,其实踩着你的节奏, 
双人探戈时,我旋转或轴转,都出于自身的爆发力。 

哦,不不,我不跳《莎乐美》,我不要你的命, 
我只用肢体语言向你展示我的热情,天赋,和自由不羁。 
“那你为何不自己跳?”我若向邓肯独白,仿佛照镜子, 
只会更加自恋,而与你合舞才体会爱的深度,在六维空间 

相互感觉,磨合,协调动作,一起用身体语言认识对方。 
“你强迫我认识你?”不,是你引诱我去引诱你来认识我。 
你的手对我的腰部,比我对自己最隐秘的细节还熟悉。 
“你……”别说了,我想和你跳一曲深歌,舞出灵魂的哭泣。 

(2010.1.21. ) 



镜像——第四幕 

从希腊回来,我直奔拉雪兹公墓,告诉伊莎朵拉·邓肯 
错过了什么。我赤着脚,地上的红叶,与她肩上的红围巾*在风中叠印—— 
生命意识,凸显于性别色彩,就像你房间里那些冲洗不完的胶片, 
让我对宇宙充满比性幻想还狂热的遐想。你的显影液里 

映出我曾在迪金森墓前赤脚跪拜的负片,银发掩住泪痕满面。 
是的,我20岁向红舞鞋告别,37岁与肖邦分手,然后会用20年的时间 
以文字谱曲,60岁将与凡高结伴,用遍体鳞伤的感悟,去画生命的叹息, 
颤栗,于每一根线条之上,如杨丽萍的指尖,滴出带血的技艺(记忆)。 

但无论我的哪一个形体,与缪斯相遇,呈现雌雄一体的复调, 
或独舞,或与心灵的自我对白,或与你混合双人,舞出宏大的乐章, 
都不如你研究星体时哪怕最细小的发现。你的超声波变焦镜, 
照出几万年前(或之后),地球是一只旋转的金鱼缸,你我投胎N次, 

无论谁是男,谁是女,都不过是彼此的镜像,自以为在飞翔。分解和弦后 
我们一体双生,或分裂为异体,我是一切(光明与黑夜),或者 
我什么也不是!亲爱的,你也如此,你来世金发碧眼,不过是我睡醒后 
把天空搅动了一下。当星球碰撞,或地震,海啸,性别意识轻如发丝…… 

分别的日子里,我有更多时间观察一粒种子如何发芽,生长,裂变, 
一只鸽子如何啄石子,被玻璃卡住,断气。面对生死,我因爱你而感恩。 
对舞时我们看不见对方;远距离相望,你身后的神农架,常与我的灵魂探戈。 
而此时,我赤脚在墓地行走,即兴旋舞,在空气中寻找孤独的意义。 

(2010.1.24. ) 

* 现代舞之母伊莎朵拉·邓肯(Isadora Duncan 1877-1927)因一条红围巾而死于车祸。 


明迪,曾在美国东岸就学,在波士顿大学教过汉语,后辞职到加州工作,现定居洛杉矶北郊。著有《洛城镜头》、《日子在胶片中流过》、《柏林故事》、《D小调练习曲》、《明迪诗选》、《分身术》(双语)等诗文集,翻译有欧美现当代诗人的作品,以及哈金小说《自由生活》的诗歌部分(2008)、《哈金诗选》(2009)、《在他乡写作》(2010)、巴恩斯通诗集《战争之舌》(待出)、卡明斯基诗集《舞在奥德萨》(待出)以及一位智利女诗人的《房子》。曾与文友在大陆正式出版过合著的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并自印过其它文集,另有中外读诗笔记未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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