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宗 | 积雪在山顶上闪耀
脚印
雪地上留下了我的脚印
一行深陷，随意踩上去的脚印
做贼不应该这么轻率
散步没必要这么踏实
如果是因为逃避什么留下的
还能逃多远，还能逃到哪里去
既然我之后谁一定
要循着蛛丝马迹跟上来
既然天不放晴，雪不融化
想的也太多了吧
一行雪地上的脚印
无人问津的时候最普通
也最现实，它就是我的一行脚印
雪在飘
南门街的夜，小巷，几盏路灯的周围，雪在飘
这是春节来临前的一个夜，雪在飘
这是我们回到老家的第二天，雪在飘
我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雪在飘
孩子和妻子逛夜市买花灯去了，雪在飘
屋瓦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
昏暗的一层，雪在飘，屋檐下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家就是一把锁，雪在飘
许多年，我们只在这里住上几天再走，雪在飘
厢间的寂静
都转过脸去望窗外，还有什么好说的
都不想也只字未提当年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都冷静下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都扎紧了记忆的口袋，月光不在里面走动
桃花不在其中盛开，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茶有余香，东面的墙壁上有一幅字画
西面的桌台旁有一张藤椅
整个厢间的寂静不管什么声音都可以打破
但就是没有什么声音飘进来，在此刻
这会儿
我醒来时鸟在欢鸣，汽车在上山，花儿在各忙各的
我照例醒自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
露水在草叶上滑动，泉水在远处颠簸
我醒来时，我吱吱呀呀发出声响的床也醒来了
我所在龙山这样的小镇，不用说也醒来了
我心底滋养的温泉，温泉里的涟漪
也不同程度地傍着我醒来了
我忍不住要检查一遍它们是否都醒来了
我这会儿忙，像一个曾经误事的
人，现在不能再提误事，现在背过身去
多好啊，现在，是一切准备就绪，我要出门的时候
志斌兄
灯光里烧水的母亲在用你寄回来的电磁炉烧水
儿子在做完家庭作业后打瞌睡
你不在，向阳村的秋夜，一天星星已经出齐
之前老人在里屋涮洗
碗筷，儿子听话，之后钻进了白天晒过的被窝
梨花落于此时
梨花落于此时，风起时，一日将尽时，你抹锅涮碗
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时
梨花落于小院最为寂寥时
你看了一眼手机短信，自己给自己说
“又不回来”时
梨花落于你陪着写家庭作业的女儿
女儿时不时偷看你一眼，但不敢提醒你正在发呆时
积雪在山顶上闪耀
来的时候小南河已经结冰，小南河上的同心桥
桥头上绑着气球
扎着红花，但只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来的时候出租房让给了小王，剩菜剩饭留给了
流浪狗，给一盆花浇水时
打碎了另一个花盆
现在是走的时候，小南河上的冰凌还没有融化
积雪在山顶上闪耀，过完春节，巷道里
只覆盖着一层今早还没有被扫走的爆竹碎屑
冷风吹起，一直有冷风吹起
包括站着给城里小王
发短信微信说快要回来了时，包括上车那会儿
身体里
身体里也有一个相对多风的夜
当呼呼风声从里面撞向耳朵的幽径时
我在千里之外给你发了一条短信
我忘了是在办公桌前
还是在茶楼里
那时身体里进去的水还不能算浩渺
也没有浪花和别的味道
也没有水色闪动
因为身体里的灯不是一排
而是高一盏，低一盏
这样，照着就是一种象征
照亮还是一种奢望
那时身体里安静，我呆在外面
我要离开一会儿再返回来
在我离开后
这里高耸的夜，是你的
我的
我接触的写作荒凉，不着一字，但还是提到了一条
小路的尽头，我爱上的雪绒花在飘
像雪花一样飘在某个早晨
但不可能再开放，只是有一点点打开
我掌中的手机正对着我
手机屏幕上的一匹马，正在山坡上吃草
我经历的旧时光恍若一梦
肯定不在我的周围
但我的手机内存已经替我把它们保留了下来
我的午睡是那样短暂，我的小闹钟
是那样准时，但我真正
醒来，却需要我的心血催动，却需要我的呼吸吹拂
变老的那一天
上午我守着场院，穿棉衣，从山梨树下走过
其实很有可能不是走过
而是想去山梨树下但没有去：我终于明白
比人的一生更持久的事物，最好不要去打扰它们
中午我听见山风呼啸，想起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其实很有可能不是想起
而是一种习惯：我经常没来由怀念
我的战友，包括活着和死了的
下午川道里飘着细雨
但我知道，没有什么比接下来的夜更黑更长
其实不是接下来，而是想说的远不止
这些：现在的我与整个夜色
区别不大，虽然灯光照着我，但我看不见灯光
最近
沿着山地飞起，在厚厚积雪上寻找自己的猎物
大半天过去，一无所获的是一只老山鹰
空旷地带，雪下了三场，天阴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日子，在丹麻梁并不少见，但心里
像掉进一块石头一样憋得慌却是过去所没有的
总有人出去然后回来，总有风吹起然后麻雀
集体飞走，干枯的树枝从大柳树上掉下来
能触摸的是手机的屏，能给予人安慰的
是晨时鸡叫，雪又融化了一点点
但一整天也见不到那只应该是气宇轩昂的雄鸡
有时是在旷野
一棵树的柔美我说不出，一棵香气扑鼻的花树
当蜜蜂深陷其中
不屑于自拔：我就是那些蜜蜂
牛羊上得去的高山
我只能仰望，一群白鸟偶尔飞越的碧绿草地
空气和地平线：差不多是甜的
用晚风的未知数求解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
用我迎头赶上的命运
求解你：此时谁不说话，谁就是溪水里的鱼儿
让路
我有时给你让路，让大了，你宽宽松松地
过去，让小了，心里犯嘀咕
这人路过时是天大地大的
角儿，碎石闪一边去，噪声闪一边去
一片树荫如果让你黑暗
也闪一边去，都闪一边去，也就是说
为了让路，我心里的那条河
又在按捺不住地为你掏挖河岸，清洗流沙
每每看见你正常地过去了
才回过头来修补，喘息，然后慢慢地自愈
喷泉的快乐
远远地望去，是一个心有不甘者的快乐
更确切地讲
是一个配角的快乐
这一次，它又随着一段低沉的音乐上升
只不过
让配角的形象更充实了一些
在水花四溅的广场上，立起来
然后把自己摔碎
把自己摔碎，然后立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从这个角度看老家的时候
从这个角度看老家的时候，老家的柠条
早就被灵巧的双手编成了箩筐
箩筐并不讨好谁，也不耀眼，现在
不是随时随地要见上一只就能见上一只
从这个角度看老家的时候，迎风倒来的山毛榉不在老地方
一米多厚的积雪把这里捂得严实
把那天来上坟的我，差一点挡了回去
从这个角度看老家的时候，狗出来咬了
猫出来叫了，花还是羊蹄花
草还是狼胖胖草，不过
都不能和我父亲母亲健在时听见的看见的比
寺庙
在漫长的钟声里，你默诵心中的主
一段重复世俗
但还是让人敬畏、向往的经句
有阳光的轰鸣声起自碧绿的柏树
有香火和更为严肃的心远
地偏，永不止息
俗客以藻井和壁画长廊为背景拍照
云朵缓慢，鸟声卓越
岁月把一方蓝天和无限彩霞
永留在这里
不说什么，你紧依着我
绕过红墙绿瓦
从后院逼窄的一道侧门退出
不夜天
城门已经失守，我在不夜天要做的最后一件
大事，就是在一片劝降声中
像往常一样沉沉地睡去
把酒杯摔碎
把头顶的星空和远处的林野混为一谈
没有人能看明白，也没有人再怀疑
我一遍一遍对说三道四的人说
犹如我指着桑树对槐树说
你们，也都睡下吧
包括此刻，正在从天边轻轻飞过的一只仙鹤
秋天啊
秋天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不苟言笑的成熟，和爱谁谁的
九死一生，秋天啊
与往昔比，山野里又多了几道伤痕
天空中又添了一层蔚蓝
就在昨天，河水终于安静了
花，终于谢在梦里
梦，终于有了飞翔的姿势
秋天啊，扔得到处都是的篮子
筐子，空，好像刚刚被谁翻腾出来
室内的花
海棠的右面是百合，左面暂时是精巧的摇椅
茶几上，是米兰
是一缕清浅的暗香，飘了许久
也应该是，悄悄地飞了许久……
一日将尽，夕阳终于照到了仙人掌
蟹爪兰终于得到了窗玻璃上不断涌出的反光
一些牵牛花，蔷薇，象牙红，紫苏子
甚至山梨树，仍在怀想中
仍在冰雪围着的小区单元外
比这里寒冷的旷野
或瞬间的念想里，搬也搬不出来
一张白纸飞起来
一张白纸飞起来，我看见的时候
它已经飞成了一只鸟
它变换着飞的姿势
把树梢和我们小小的镇子
留在了它的下面
——风能让它飞到哪里去？
一张飞起终将要落下来的白纸
比上面有字的时候让人多想了一会儿
比蓝蓝的天空生动了一会儿
比所有力不从心的事物
更有反抗力了一会儿
李继宗，回族甘肃张家川人。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潮》等刊物。出版诗集《场院周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