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力作品
严力(1954~)祖籍浙江宁海，出生于北京，旅美画家、纽约一行诗社社长、朦胧诗代表诗人之一。
不得不熱愛北京
想起北京
三里河
八一湖
二里溝
想起一系列帶有我經歷的
七十年代語氣的地方
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
想起我在那裏作過胃部手術的
復興醫院
不管我在什麽地方
北京都會忠誠地無奈地
沒有餘地的跟著我
甚至我在紐約觀看一場
1999年的好萊塢電影時
那椅背就像故宮的紅牆
所以這場電影的最終的背景
對我來說還是北京
想起人民幣上的畫面
這些畫面的價值觀念
想起自行車上談戀愛
更想起如今的商業炒作和
傍大款
股票和彩券的人生遊戲
我的背景越來越豐富多彩
這正是我有血有肉的背景啊
前景是我的骨頭我的理性
離開或者沒有離開
我都在爲北京製造我這個
因暫時的歷史而拉開了距離的産品
無論好壞
最起碼也要和八寶山的火焰
聊聊北京的天空
所以啊
北京還是我靈魂的背景
1999
忘乎所以的幸運
人類多麽幸運！
對自然資源耗損的擔心
如今享受著網站間快速質變的收穫
科技是多麽幸運！
終於淘汰了千年的良心事業
弱肉強食是由軟件操作的老少鹹宜的娛樂
新聞多麽幸運！
整版整版的文字環繞著名牌起舞
高傲的票房是一切電影的最後著墨
流行是多麽幸運！
僅僅幾首煽情歌曲的專輯
就能點燃千百萬張碟片的暢銷大火
還有那麽壯觀神奇的股票追逐
大家唯恐落後且不論貧富地
在貪婪的馬背上練習騎術
進化是多麽幸福！
改變了基因的新世紀是商業的貨源
人們進進出出地忙於提貨
決不把時間留給以往的道德功課
幸運是多麽幸運！
幸運讓欲望在每個人的體內
創下更大的禍！
2000.4
作案之前
電話鈴從我枕著的書報堆裏響起
具有代表身份的
被現代文學忽略的主角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槍
已經準備好了
還有炸藥
和
改裝過的汽車
我企圖準確地表達一下上陣前的沉默
但由於流行的視覺暴君對語言的欺壓
人們的嘴中只剩下一堆堆毫無反應能力的
仰賴廣告與習慣的誇大之辭
我也不能避免
我對著話筒一時語塞
我及時地把會合的時間地點
轉告了其他幾個同夥
和我一樣
他們厭倦了辭窮語衰的商業用金錢交談
也和我一樣
爲這次被定爲“恢復深度”的行動
準備此後的餘生
想到不用多久
內心的表達將再次變得富有
我手心裏就冒出一層層書寫生命的濕度
灌下作案前的半杯慶功酒
我與將去搶劫文字銀行的信心一起
再次理性地端詳了一遍
攤在人類身上的路線圖
2000.4
地球上的事情不好說
把地球的意義盛在一只碗里端給自己
是隔夜的還是當天的
人類每天都要一碗新鮮的意義
地球上的事情不好說
擠地球的奶并每天喂給它許多口棺材
能源還是充滿了危機
地球上的事情根本沒跟地球商量過
地球証明了地球也會用內心剎人
地球上的事情真的不好說
不能改寫的就不能算作歷史
能改寫的也許被改成一條男人的裙子
地球上的事情不好說
不用身體而用思想出汗的人進入了白領
但生活從來沒有失業過
悠閒者甚至無領
地球上的事情必須說一說
一篇論文中的注腳穿多大名氣的皮鞋
穿多少次這樣的皮鞋才能畢業
而畢業之後要多久才能變成一雙皮鞋
地球上的事情還是不好說
為民族殺人的人不一定都是英雄
國家這個犯罪機器的使用說明書越印越厚
集體離個人越來越遠
地球上的事情啊不好說
地球上的事情必須接著說
1994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忙于在互联网上与人生沟通
虽然问题的解答在奔向屏幕的途中
接受了许多令人勃起的广告
对不起
我不管是谁在撰写回答
能在电脑页面上流浪的就是时代的主持人
对不起
我在天马行空般的网上没有遭遇过缰绳
每一天都在知识的草地上放纵食欲的疯狂
对不起啊对不起
我虽然翻来覆去地体会西方文化的生殖能力
但新世纪的性感
更表现在超越语言的商业叫床上
对不起
依赖电子交流的男女正经历着感情的洗礼
敲打邮件的地址就是敲打我的心扉
对不起
我的手指已习惯了在键盘上抚摸你的头发
甚至我衬衫上的一排钮扣也靠它来为你解开
对不起
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儿女已被存盘于未来
那比按部就班的日常操作
节省了多少宝贵的时空
对不起呀对不起
亲爱的青春
我就这样走向复杂骚动的你
却没有敲过你家的门
2000/10/5
飛遠了
靈魂飛遠了
身體轉了回來
家
是物質的窩
知識的佔有
曾引起青春的無限憧憬
那暫時的遊戲僅僅為了打發
被悶在車廂里的某段旅程
沉默不再具有爆發的潛力
及時開口的金錢
又有誰不背誦它的講演
當寫作變成了發表的習慣
一如被市場引導成挂牌的股票
誰都不拒絕讓上升的賣價再麻醉十次
雖然愛情還會展開
超現實的靈魂的翅膀
但遲早會以繁殖的天賦降落於巢穴
飛遠了
靈魂的抽象
徹底抽象了
2000/9/1
歷史
雖然每個人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走
越走越近
雖然人的一生就是走回自己
越走越深
雖然每一天每一步都只有一次
但是
人類史就是重復地美化自己
因爲一旦認識鏡子
就要爲其打扮終生
1999.9
美術課
太寫實的地方必須虛掉
老師大講抽象的必要
我摘掉眼睛
果然玻璃窗上的紙片像一朵雲
借助雲的飄忽不定
我把老師抽象成一座現代雕塑
永恒地置於講臺上
可是我想起了老師的妻子兒女
他們多麽需要老師下班回家
但是老師繼續講道：
美術就是一種假設的技術
假設我們住在自己的畫裏
假設我們戰勝了死亡
1999.8
我的新世紀
地球這個大燈籠裏
點亮了兩千支蠟燭
歡呼啊歌唱啊
舞蹈啊
多麽高昂的情緒
多麽壯觀的消費
兩千個鞭炮響過之後
滿地的碎屑歸類於垃圾
而我則像去年前年甚至明年一樣
亢奮在圖書館裏
那兒有不止上萬本的書籍
不斷地擴展著我心靈的廣場
我就在這廣場上高呼
再版再版再再版
1999.12.31—2000.1.1
新世紀的沉思
他很久沒有寫
爺爺奶奶
這幾個字了
是怎樣的身軀承載過的歷史
在他的心頭書寫崇高的平凡
當痛苦
把爺爺奶奶哺育兒孫的幸福
埋入他的身體
這沉重的社會背景
才是他能把握在手的遺傳
今天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他在大西洋的彼岸把他們的稱呼
敲打在電腦的鍵盤上
他已很久沒有在筆劃上流淚
他已很久沒有仔細地體會
這稱呼延續出來的他的行爲
他的生活風格他的命運
他已很久沒有體會
如何去仔細地追究更久遠的先輩
指間的觸感抵達文明史酸痛的穴位
他已很久沒有收到爺爺的教誨
已很久沒有消化奶奶燒的菜肴
他已很久沒有坐在他們
飽含熱火的骨灰旁邊取暖
但他在電腦的鍵盤上
敲打心靈的熱鐵
何時才會出現的理想的形狀啊
他已很久沒有藍圖的消息
但他血液裏有全世界通用的
家庭血型
雖然中國在她的母語裏伸展枝葉
而人性才是這枝頭上的花朵
他在異鄉的命運中飛來飛去
他已很久沒有把蜜蜂吐回蜂巢
1999.12.31.紐約
世紀末的挽歌
世紀末對我動手動腳動了真情
幾乎每一件事情都讓我聯想到做愛和懷孕
人類的心情處於騷動与虛幻的憧憬
從娘胎里跨入新世紀的嬰兒將鑽研二十世紀的光陰
世紀末還有許多畢業生在軟件上交流感情
但名為世紀虫的壞死的精子則在威脅著電腦的繁衍
不過科學也是一個本質上的情種
一張名叫偉哥的處方令人類恢復了不少信心
世紀末在轟轟烈烈的經濟大潮中
幾乎弄濕了地球上所有穿著或脫下的鞋
与商業做愛的大床上徹夜發出瘋狂的呻吟
這就是最摩登的音樂在當今世界上流行
世紀末不少人罵聲連天因為股票朝三暮四
金權通姦的威脅讓所有的股民喪失自信
但資本主義的咀嚼有著所有上過執照的牙齒
合法的餐桌上依然洋溢著跨越世紀的口淫的溫馨
世紀末的我忙于把政治術語拋到生活之外
所以閃了腰的文學在急切地等待詩歌語言的愛情
不過我更沮喪的是勃起的尺寸跨越不了代溝
青春拒絕我用增大了的年齡再次把浪漫申請
世紀末有不少國家避孕套的質量確實不是太好
每一次種族的糾纏都會產下一群群坦克和導彈
當然還有大片的天空与眾多的河流患有不育症
地球必須和太陽重新上床來調整陰陽失調的和平
世紀末有許多人對末日的預言充滿了恐懼
求生的欲望在計畫如何拒絕死亡的追尋
看來呼之欲出的克隆人即將成為人類的救星
但是人類又怎能甘心讓做愛的高潮在試管里手淫
1999.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