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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鲁达 | 马丘比丘之巅

王央乐 译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马丘比丘为“古老的山”之义,也被称作“失落的印加城市”,是保存完好的前哥伦布时期的印加遗迹,是印加帝国最为人所熟悉的标志。

这首诗是聂鲁达最有影响、发表次数最多的诗作之一。
最早于1946年发表在委内瑞拉《全国文化杂志》上,1950年收入《诗歌总集》(一译《漫歌集》)第二版。马克丘·毕克丘位于安第斯山东南部,在库斯科城西北,离城约 112公里,是古印第安人的城堡,南北长700米,东西宽400米,在萨坎台雪山的山腰上,由 216座建筑物的废墟组成。聂鲁达于1943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了这座古城堡,两年后创作了这首长诗。全诗十二章,正如与马克丘·毕克丘(MacchuPicchu)的十二个字母、乃至一天的十二小时和一年的十二月吻合,尽管这与古印加文化并无相通之处。

  I

  从空间到空间,好象在一张空洞的网里,
  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来了又离开。
  秋天来临,树叶舒展似钱币,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赐予我们,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

  (那些动荡的岁月,
  我是在身体的风暴中过去的;
  钢铁变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后一点细屑,
  那是新婚的祖国受到侵犯的纤维。)

  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
  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么深,
  比所有的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
  还要深,在地质的黄金里,

  好象被多变的气象所包裹的剑。
  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
  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

  我把额头置于深沉的波浪之间,
  象一个水滴,降到硫磺的宁静里;
  象一个盲人,回归于
  人类的消耗殆尽的春天的素馨。

  II

  如果花还在把长高的幼芽交给另一朵花,
  石块还在它钻石和砂砾的
  破碎外衣上保留着零落的花朵,
  而人则揉皱了从海洋汹涌源头
  收集来的光明的花瓣,
  钻凿着在他手里搏动的金属。
  突然,在衣服和烟雾中,在倾圯的桌子上,
  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留下了那灵魂:
  是石英,是嫉妒,是海上之泪,
  仿佛寒冷的池沼:然而他还是
  用纸,用恨,杀死它,折磨它,
  把它压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
  在铁丝网的邪恶衣服里把它撕碎。

  不:在走廊上,空地上,海上或者路上,
  谁不带着匕首(犹如肉色罂粟)
  保卫自己的血?虎列拉已经使
  出卖生灵的悲惨市场气息奄奄,
  于是,从梅树的高处,
  千年的露水,在期待着它的树枝上
  留下了透明晶莹的信息,啊,心哟,
  啊,在秋季的空虚里磨得光秃了的额头。

  有多少次,在一个城市冬天寒冷的街上,
  公共汽车上,黄昏的船上,
  或者最沉重的孤独里,节日的夜晚,
  钟声和阴影,人们欢乐地相聚在一起,
  我想停下来,寻找那深奥的永恒的脉络,
  那是从前铭刻在石块上或者亲吻所分离的闪光里的。

  (谷物里面,是象怀孕的小小乳房似的
  一个金黄故事,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数字,
  那胚芽的外皮,那么柔嫩,而且
  总是一模一样,脱壳而出如象牙;
  流水之中,就是莹洁的祖国,
  从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红的波浪的原野。)

  我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掉落下来的
  一串脸或者假脸,仿佛中空的金指环,
  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乱的女儿,
  她们使庄严的种族的可悲之树难免战栗。

  我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的手歇息,
  它象套着锁链的泉水那样流动,
  或者象大块的煤或水晶那样坚定,
  我伸出的手应该得到恢复的热力或者寒意。
  人是什么?在他说话的哪个部分,
  在仓房和嘘声之间,展开了生命?
  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
  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

  III

  生灵就象玉米,从过去的事情的无穷谷仓中
  脱粒而出;从悲惨的遭遇,
  从一到七,到八,
  从不止一个死亡,而是无数死亡,来到每个人身上。
  每天,只是一个小小的死亡,只是尘土,只是蛆虫,
  是郊外泥泞里熄灭了的灯,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死亡,
  刺入每一个人,仿佛一支短矛。
  那是被面包,被匕首所困扰的人,
  是牧人,是海港的儿子,或者扶犁的黑苍苍领袖,
  或者拥挤街道上的啮齿动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他的短
  促的每天的死亡。
  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霉的苦难,
  仿佛一只颤栗地捧起来喝着的黑杯。

  IV

  强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它好似海浪里看不见的盐,
  扩散着它看不见的滋味;
  它好似下沉与升高各占一半;
  它好似风和冰河的巨大结构。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
  空气的峡谷,农业和石块的尸布;
  来到穷途末路的空虚星座;
  来到昏眩的盘旋的道路;但是,
  啊,死亡,无垠的海,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
  前来,而是仿佛明净的夜的奔驰,
  仿佛夜的全部数字。

  你从不来到了在口袋里翻搅;
  你的来访,不可能没有红的祭服,
  没有沉默所包围的曙光的地毯,
  没有高飞的或者埋葬的眼泪的遗产。

  我不能爱一个生命象爱一株树,
  树冠(千万树叶的死亡)上一个小小的秋天,
  全是虚伪的死,以及
  没有土地没有深渊的复活。
  我要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中游泳,
  在更加宽畅的河口,
  等到人们逐渐地拒绝了我,
  关上了能关上的门,让我泉源的手
  不再触摸那不存在的伤口,
  于是我要,一条一条街,一道一道河,
  一座一座城,一只一只床,
  让我的发咸的骨殖穿过荒漠,
  在最后的贫穷的屋子里,没有灯,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块,没有沉默,
  孤零零地,踯躅在我自己的死亡里死去。

  V

  庄严的死亡,你不是铁羽毛的鸟,
  不是那个贫穷住所的继承者,
  在匆忙的饮食中,松弛的皮肤下所带来;
  而是别的,是停息的弦的花瓣,
  是不迎向战斗的胸脯的原子,
  是落到额头上的粗大的露珠。
  这一块小小的死亡,它不能再生,
  没有和平也没有土地,
  只是一副骷髅,一只钟,人们在它之中去死。
  我掀开碘的绷带;把双手伸向
  杀死死亡的无穷痛苦;
  在创伤里,我只逢到一阵寒风,
  从心灵的模糊的隙缝里吹进。

  VI

  于是,我在茂密纠结的灌木林莽中,
  攀登大地的梯级,
  向你,马克丘·毕克丘,走去。
  你是层层石块垒成的高城,
  最后,为大地所没有掩藏于
  沉睡祭服之下的东西所居住。
  在你这里,仿佛两条平行的线,
  闪电的摇篮和人类的摇篮,
  在多刺的风中绞缠一起。

  石块的母亲,兀鹰的泡沫。

  人类曙光的崇高堤防。

  遗忘于第一批砂土里的大铲。

  这就是住所,这就是地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粒,
  升起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

  在这里,骆马的金黄色纤维
  给爱人,给坟墓,给母亲,给国王,
  给祈祷,给武士,织成了衣服。

  在这里,人的脚和鹰的脚
  在一起歇息于险恶的高山洞穴,
  以雷鸣的步子在黎明踩着稀薄的雾霭,
  触摸着土地和石块,
  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们认识。

  我瞧着衣服和手;
  瞧着鸣响的洞穴里水的痕迹;
  瞧着那被一张脸的接触所软化的墙,
  它以我的眼睛望着大地上的灯,
  它以我的手给消失的木材上油,
  因为一切的一切:衣服,皮肤,杯子,
  语言,美酒,面包,
  都没有了,落进了泥土。

  空气进来,以柠檬花的指头,
  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
  千年的空气,无数个月无数个周的空气,
  蓝的风,铁的山岭的空气,
  犹如一步步柔软的疾风,
  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

  VII

  独一的深渊里的死者,沉沦中的阴影,
  那深沉的程度,
  就如你们的庄严肃穆一样。
  那真实的,那最炽烈的死亡来到了,
  于是从千疮百孔的岩石,
  从殷红色的柱头,
  从逐级递升的水管,
  你们倒下,好象在秋天,
  好象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空旷的空气已经不再哭泣,
  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
  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
  过滤天空,让光的匕首刺穿;
  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
  被疾风砍倒。

  它顶住了一只突然压下的手,
  来自高空,直至时间的终结。
  你们不再是,蜘蛛的手,
  脆弱的线,纠缠的织物;
  你们失落的有多少:风俗和习惯,
  古老的音节,光彩绚丽的面具。

  但是,石块和语言坚定不变,
  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里举起的杯子;
  活人,死人,沉默的人,忍受着
  那么多的死,就是一垛墙;那么多的生命
  一下子成为石头的花瓣,永恒的紫色玫瑰,
  就是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

  等到粘土色的手变成了粘土,
  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
  充满了粗砺的围墙,塞满了堡垒,
  等到所有的人都陷进他们的洞穴,
  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的精确的建筑,
  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
  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
  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VIII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

  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

  乌罗邦巴①奔流的白银,
  扬起花粉,飞进它黄色的杯子;
  飞在藤蔓纠结的空隙里,
  飞在石头的植物,坚硬的花环间,
  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
  来吧,微小的生命,来到泥土的
  两翼之间,同时——晶莹而凛冽,
  冲击着空气,劈开了顽强的绿玉,
  狂暴的水啊,来自白雪的水。

  爱情,爱情,即使在险恶的黑夜,
  从安第斯敲响的燧石,
  直至红色膝头的黎明,
  都总在凝望这个白雪的盲目的儿子。
  啊,白练轰响的维尔卡马约,②
  在你雷鸣的水流破碎成为
  白色的泡沫,仿佛受创的雪之时,
  在你强劲的南风疾驰而下,
  唱着闹着,吵醒了天空之时,
  你这是带来的什么语言,
  给予几乎刚从你安第斯泡沫脱出的耳朵?

  是谁抓着寒冷的闪光,
  锁住了留在高处,
  在冰凌的泪珠中分割,
  在飞快的剑光上鞭挞;
  猛击坚强的花蕊,
  引向武士的床头,
  使岩石的终极大为惊慌?

  你那被逐的火花说的是什么?
  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闪光
  曾经带着语言到处旅行?
  是谁,在打碎冰冻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金黄的旗帜,
  深沉的嘴巴,压抑的呼喊,
  在你的纤弱的水的脉管里?
  是谁,在割开那从大地上来看望的
  花的眼皮?
  是谁,抛下一串串的死者,
  从你衰老的手里下降,
  到地质的煤层中
  收取他们已经得到的黑夜?

  是谁,扔掉了纠结的树枝?
  是谁,重新埋葬了告别的言辞?

  爱情,爱情啊,别走到边沿,
  别崇拜埋没的头颅;
  让时间在泉源枯竭的大厅完成自己的塑像,
  然后,在飞速的流水和高墙之间,
  收集隘道中间的空气,
  风的并列的平板,
  山岭的乱冲横撞的河道,
  露水的粗野的敬礼,
  于是,向上攀登,在丛莽中,一朵花一朵花地,
  踏着那条从高处盘旋而下的长蛇。

  在山坡地带,石块和树丛,
  绿色星星的粉末,明亮的森林,
  曼图③在沸腾,仿佛一片活跃的湖,
  仿佛默不作声的新的地层。

  到我自己的生命中,到我的曙光中来吧,
  直至崇高的孤独。

  这个死的王国依然生存活跃。

  这只大钟的钟面上,兀鹰的血影
  象艘黑船那样划过。

  ①乌罗邦巴,秘鲁的一条河流。
  ②维尔卡马约,秘鲁的一条河流。
  ③曼图,山谷名。

  IX

  星座的鹰,浓雾的葡萄。
  丢失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断裂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激流般的梯级,无边无际的眼睑。
  三角形的短袄,石头的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头的面包。
  矿石的蛇,石头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头的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平分昼夜的尺,石头的书。
  阵阵风暴之中的鼓。
  沉没时间的珊瑚。
  把指头磨光的围墙。
  使羽毛战斗的屋顶。
  镜子的枝条,痛苦的基础。
  乱草所倾覆的宝座。
  凶残的利爪的制度。
  依着斜坡的强劲南风。
  绿松石的一动不动的瀑布。
  沉睡者的祖传的钟。
  被统治的雪的颈枷。
  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铁。
  无可接近的封闭的风暴。
  美洲豹的手,血腥的岩石。
  帽样的塔,雪样的辩论。
  在指头和树根上升起的黑夜。
  雾霭的窗户,坚强的鸽子。
  凄凉的植物,雷鸣的塑像。
  基本的群山,海洋的屋顶。
  迷途的老鹰的建筑。
  天庭的弦,高空的蜜蜂。
  血的水平线,构造的星星。
  矿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三叶草的额头。
  寂静的圆顶,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条,黑翅膀的樱桃。
  雪的牙齿,寒冷的雷声。
  爪一样的月亮,威胁的石块。
  冰凉的发髻,空气的行动。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

  X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难道你也是那没有结果的人的
  破碎小块,是今天
  街道上石级上那空虚的鹰,
  是灵魂走向墓穴时
  踩烂了的死去的秋天落叶?
  那可怜的手和脚,那可怜的生命……
  难道光明的日子在你身上
  消散,仿佛雨
  落到节日的旗帜上,
  把它阴暗的食粮一瓣一瓣地
  投进空洞的嘴巴?
  饥饿,你是
  人的合唱,你是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饥饿,你要把你这一带暗礁升高,
  直至成为林立的巍峨的高塔?
  我讯问你,道路上的盐,
  把匙子显示给我看;建筑,
  让我用一根小棍啃石块的蕊,
  让我爬上所有的石级直至无所有,
  让我抓着脏腑直至接触到人。

  马克丘·毕克丘,是你把石块垒上石块,
  而基础,却是破衣烂衫?
  把煤层堆上煤层,而以眼泪填底?
  把火烧上黄金,那上面还
  颤动着大滴大滴鲜红的血?
  把你埋葬下的奴隶还我!
  从泥土里挖出穷人的硬面包,
  给我看奴隶的衣服
  以及他的窗户。
  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怎么睡觉。
  告诉我,他在梦中是否
  打鼾,半张着嘴,仿佛由于疲劳
  在墙壁上挖的一个黑坑。
  墙啊,墙!他的梦是否被每一层石块
  压着,是否与梦一起落到它下面,
  如同落在月亮下面一样!
  古老的亚美利加,沉没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也从林莽中伸出,
  指向神祗所在的虚无高空,
  在光采华丽的婚礼旌旗之下,
  掺杂在鼓与矛的雷鸣声中。
  你的指头,也是,也是
  玫瑰所抽发,寒流的线条,
  是新谷的血红胸脯,
  转变成为材料鲜艳的织物,坚硬的器皿,
  被埋葬的亚美利加,你也是,也是在最底下,
  在痛苦的脏腑,象鹰那样,仍然在饥饿?

  XI

  让我的手伸进五光十色的光辉,
  伸进石块的黑夜;
  让遗忘了的古老的心,
  象只千年被囚的鸟,在我身上搏动!
  让我现在忘掉这幸福,它比海还宽,
  因为人就是比海及其岛屿更宽;
  应该落入其中如同下井,再从底层脱出,
  借助于秘密的水和埋没的真理的枝条。
  让我忘掉吧,宽阔的石板,强大的体积,
  普遍的尺度,蜂房的基石;
  让我的手现在从曲尺滑到
  粗糙的血和粗糙的衣服的斜边上。

  忿怒的兀鹰,在飞行中,
  仿佛红鞘翅甲虫的蹄铁,猛撞我的额头。
  那杀气的羽毛的疾风,扫起
  倾斜的石级上乌沉的尘土。
  我看不见这只疾飞的飞禽,看不见它利爪的钩,
  我只看见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里睡着的人。
  我看见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在雨和夜的昏沉乌黑的疾风之中,
  与雕像的沉重石块在一起:
  石匠的胡安,维拉柯却①的儿子,
  受寒的胡安,碧绿星辰的儿子,
  赤脚的胡安,绿松石岩的孙子,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吧。

  ①胡安,代表普通的人。维拉柯却,秘鲁的第八世印加,
  1379—1430年在位。

  XII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

  给我手,从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区域。
  别回到岩石的底层,
  别回到地下的时光,
  别再发出你痛苦的声音,
  别回转你穿了孔的眼睛。
  从大地的深处瞧着我:
  沉默的农夫,织工,牧人,
  护佑你骆马的驯马师,
  危险的脚手架上的泥瓦匠,
  安第斯泪滴的运水夫,
  灵敏手指的首饰工,
  在种子上颤栗的小田农,
  在充盈粘土里的陶器工,
  把你们埋葬了的古老的痛苦,
  带到这个新生活的杯子里来吧;
  把你们的血,你们的伤,向我显示。
  对我说:这里就是受到的惩罚,
  因为首饰做得不耀眼,或者
  大地不及时贡献石料或谷粒。
  指给我看,那把你砸死的石块,
  那把你处磔刑的木头。
  给我点燃起,古老的燧石,
  古老的灯,看看多少世纪以来
  落下创伤的沉重鞭子
  血迹斑斑的光亮斧钺。
  我来,是为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
  在大地上集合起
  所有沉默的肿胀的嘴唇。
  从底层,对我说,这整个漫漫长夜,
  仿佛我就是跟你们囚禁在一起;
  把一切都说给我听吧,铁链并着铁链,
  枷锁并着枷锁,脚步并着脚步;
  磨利你藏着的匕首,
  佩在我的胸前,放在我的手中,
  仿佛一条黄色光芒的河,
  一条埋在泥土底下的老虎的河;
  让我哭泣吧,钟点,日子,年代,
  盲目的时代,星辰的世纪。

  给我沉默,给我水,给我希望。

  给我斗争,给我铁,给我火山。

  支持我的血脉,支持我的嘴。

  为我的语言,为我的血,说话。


——选自《诗歌总集》,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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