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胡达·阿米亥 |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葵花田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刘国鹏 译)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刘国鹏 译)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满了石头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
却带给我鲜花
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
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
而后被送回家
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
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
整整一个走廊。
(刘国鹏 译)
诗永无终结
在这座崭新的博物馆里
有一所陈旧的犹太会堂。
在这所犹太会堂里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在这座博物馆里
有一所犹太会堂
在它里面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刘国鹏 译)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在我停止生长之后,
我的大脑就没有再长,而记忆
就在身体里搁浅了
我不得不设想它们现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动档案、
有序的无序,一个压沉超载船只的
货舱。
有时我向往躺在一条公园的长椅上:
那会改变我现在的状况
从丢失的内部到
丢失的外部。
词语已开始离弃我
就像老鼠离弃一艘沉船。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刘国鹏 译)
比如哀伤
你该认识的如此之多,每一季节的女儿,
今朝的落花与去岁的雪。
接下来,不是我们,不是一小瓶毒药,
而是茶杯、无言和待涉猎的漫漫长途。
像两个我们彼此交换过的公文包。
如今我已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没有退路,也不再彼此接近,
好比蜡烛被红酒浇灭,静等安息日度过。
如今,你的太阳所留下的只是惨白的月亮。
是或可告慰今天或明日的琐碎言词:
比如,让我休息。比如,听凭一切离去和消失。
比如,上前,递给我最后的时光。比如,哀伤。
(刘国鹏 译)
圣弗朗西斯科以北
这里,柔和的小山连着大海
如同一种永恒连着另一种
放牧于其上的牛群
像天使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
甚至连地窖里瓜果的气味
也预示着宁静。
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战
它向前,把我们推向
另一种光明,而唯一的痛
是无法停歇之痛。
(刘国鹏 译)
战场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 董继平 译)
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后院的灯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记起。
(傅浩 译)
静静的欢乐
我站在我曾经爱的地方。
雨在落下。雨丝即是我的家。
我在渴望的低语中想着
一片远远的我可以够着的风景。
我忆起你挥动着你的手,
就像在擦窗玻璃上的白色雾气。
而你的脸,仿佛也放大了,
从一张从前的、已很模糊的照片。
从前我的确很不好
对我自己和对他人。
但是这个世界造得如此美丽就像一条
公园里的长椅,为了你好好休息。
所以我现在会找到一种
静静的欢乐,只是太晚了,
就像到很晚才发现一种绝症: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为这静静的欢乐。
(王家新 译)
好时机
与新欢幽会的好
时机同样是
安放炸弹的好时机。
在季节与季节的
接合部,
在蓝色的心不在焉中,
卫兵换岗的一丝混乱,
在接缝处。
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
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
不太怜悯课桌前的孩子。
对大人,他毫无怜悯。
让他们自生自灭。
某个时候,他们不得不四肢着地
在燃烧的沙地上
爬向急救站
全身流血。
或许他会怜悯那些真心去爱的人
庇护他们
就像树给睡在公园长椅上的人
遮荫一样。
或许我们也应该送给他们
我们最珍贵的、充满慈爱的硬币
那母亲遗留给我们的硬币,
这样他们的幸福就会保佑我们
在此刻,在此后的日子里。
[中译注]以色列前总理拉宾在1994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朗诵了这首诗
(杨志 译)
死去,就是被撕裂
有多少次,他等待另一个
永远不会来的人?三次,
或者四次。后来他离开了,
穿过大片夏日的荆棘,
回到屋里躺下。
他的心不会变硬,
不像他走过很多路的脚底。
出租车在拂晓时撕裂
他睡梦的被褥:
活着就是去撕裂,
死去,就是被撕裂。
(杨志 译)
神赐的时辰
我曾想过,它可能这样解决:
在深夜,人们聚集在车站
等候那不会到来的末班车,
人起初很少,后来渐渐增多。
这是改变一切的机会,
我们可以彼此亲近,共同开创新的世界。
然而人们散开了。
(神赐的时辰一去不返。)
每个人都将走自己的路
每个人都将成为一块多米诺骨牌
敞开一面
寻找新的连接者
在永不终结的游戏里。
(杨志 译)
仿佛在出席葬礼
我作完的事排队向前走去
仿佛在出席葬礼: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我,
初恋的我,当兵的我,
一小时前头发花白的我,
以及那些我曾是或我忘记的,其他的我,陌生人,
也许包括一个女人。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歙动、追忆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闪亮、流泪
所有人都在哀悼与宽慰
所有人都将重返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时间,
仿佛在出席葬礼。
其中一个对他的朋友说:“现代社会的
主要任务就是
创造更强大而又更渺小的物质。”
他说完哭了,然后继续他的路,
仿佛在出席葬礼。
(杨志 译)
海顿,作品76,
你没死,我也是:
我们都没遵守二十五年前
许下的诺言。月亮的脸
依旧时阴时晴。
国王穿越早已不存在的疆土。
许多气息,或长或短的。
飘得很高的烟气,不带来泪水。
两三次战争。我们说过的话
到达此地,
徒劳等待着,然后破碎。
似乎,我们那时听的乐曲
是最后的、安宁的乐曲
从那以后,巨大的恐惧再没停止过,
恐惧和颤栗的四分之一世纪里,我们不曾相伴。
那个夜晚,环绕的水流动着
就像一张唱片
它遗留下什么呢?
可能就像一个过去的人
遗留下来的生活:
温暖的炉子,稍微温暖一点的床。
(杨志 译)
对这土地的爱
这土地被划分为记忆的地区与希望的省份,
居民混杂
就像参加婚礼和丧礼返回的人们交织在一起。
这土地不划分为战争区和和平区。
一个挖战壕防御炸弹的男人
将会归来,与他的女人躺在那里,
如果他能活下来。
这土地是美的。
甚至所有包围它的敌人也崇拜它
他们在日光下闪耀的武器
就像它脖子上的珠子。
这土地是一块包裹着的土地:
她被整齐缠绕着,一事一物都细细绑紧,
以致于绳子有时候也会伤了她。
这土地是微小的,
我可以将它包含在内心。
地面侵蚀了,我的睡眠也会被侵蚀。
而肯瑞湖的水平线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因此,我闭上眼睛
就能感受它的一切:大海——峡谷——山岭。
因此,我在一瞬间
就能想起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就像临终的人想起一生。
(杨志 译)
对耶路撒冷的爱
有一条街道只出售红色肉类
有一条街道只出售服装和香水。
有一天我只见到美丽的年轻人
有一天我只见到瘸子和瞎子
他们全身遍布麻风和神经痉挛,嘴唇扭曲。
这里他们建造房子那里他们摧毁房子
这里他们挖掘土地
那里他们挖掘天空,
这里他们坐着那里他们走着
这里他们恨着那里他们爱着。
但是,通过祈祷书和旅游册子
爱耶路撒冷的人
就像通过性交指南
爱女人的人。
[中译注]红色肉类(red meat),如牛肉、鹿肉、羊肉等,区别于鸡肉、猪肉、兔肉等白色肉类。
(杨志 译)
诗
仿佛在生命的最初:
已有过一个开始。
足够了!不必再有!就这样安歇吧。
(杨志 译)
情歌
人人使用别人
来治疗他们的伤痛。每个人都把对方
放在自己生存的伤口上,
放在眼睛、阴茎、阴户、嘴巴和张开的手上。
他们彼此攫紧,不许对方离去。
(杨志 译)
以撒燔祭的真正主角
那场燔祭的真正英雄是公羊。
他对别人的合谋一无所知,
显然是自愿替以撒而死的。
我要唱一首歌哀悼公羊,
哀悼他弯曲的毛发,人性的眼睛,
哀悼他的犄角,如此从容生长在他强有力的头上。
他被屠杀以后,那犄角被他们做成羊角号,
用以吹响他们的战争
或他们粗野的欢乐。
我要铭记这最后一幕
它就像精美的时尚杂志里的一幅美丽照片:
那晒黑、被宠坏的年轻人衣衫整洁,
在他身边是天使,穿一件深黑长袍
准备参加宴会。
他们俩空洞的眼睛
望着两个空洞洞的地方,
在他们后面,仿佛一幅彩色布景,那只公羊
在屠杀到来前钻进那灌木丛。
天使回家去了
以撒回家去了
上帝与亚伯拉罕离去得更早。
但那场燔祭的真正主角
是公羊。
[中译注]
1、据《旧约·创世记·二十二》,上帝为试探亚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独子以撒为祭品做燔祭,亚伯拉罕杀子时被天使制止,恰巧这时附近有一只公羊,犄角卡在灌木丛里不能动弹。亚伯拉罕于是用公羊代替以撒作祭品,接受了上帝的祝福。之后亚伯拉罕给那地方起名为“耶和华以勒”,意为“耶和华必预备”。故本诗认为上帝和亚伯拉罕存在一种“合谋”。
2、羊角号是今天犹太民族特有的象征物。犹太人自古就有吹羊角号(或牛角号)的习俗,特别是犹太寺历7月1日(即犹太新年)。据《旧约·民数记·十》,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七月初一日,你们当有圣会。什么劳碌的工都不可作,是你们当守为吹角的日子。”吹角有二个目的,一是用于战争:“你们在自己的地,与欺压你们的敌人打仗,就要用号吹出大声,便在耶和华你们的上帝面前得蒙记念,也蒙拯救脱离仇敌。”(《旧约·民数记·二十九》)摩西率众出埃及后,在西奈旷野辗转40年,过着半军事生活,就是用羊角号调动数十万民众进退行止的。二是表示欢乐:“在你们快乐的日子和节期并月朔,献燔祭和平安祭,也要吹号,这都要在你们的上帝面前作为记念。”(《旧约·民数记·二十九》)所以每当有“大欢乐”:作战胜利、五谷丰登、男婚女嫁、总统上任时,犹太人都要吹羊角号表达欢快。
3、“那晒黑、被宠坏的年轻人”指以撒。
(杨志 译)
代替一首情歌
譬如:依据“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
他们制订了各种饮食的教规,
但羊羔如今已被遗忘,奶汁已被遗忘
母亲已被遗忘。
同样,依据“我爱你”
我们共同创造了我们的生活。
但我不曾遗忘你
正如当年你不曾遗忘我。
[中译注]“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是犹太教规,见《旧约·出埃及记·二十三》。
(杨志 译)
之前
在栅门被关闭之前,
在最后的问题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变之前。
在野草长满花园之前,
在再无原谅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锁进碗橱之前,
在规则被发现之前。
在结局被制定之前,
在上帝合拢他的双手之前,
在我们无处立锥之前。
( 董继平 译)
永恒之窗
我曾经在一个花园里听见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树木上面
一个窗口总亮着灯,在纪念
那朝外探视的脸,
而那张脸也
在纪念另一个
亮着灯的窗口。
( 董继平 译)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刘国鹏译)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
耶路撒冷是一只转马它转啊转啊
从古城到所有街区然后又回到古城。
你是不能下来的。无论谁跳下来就是把他的命攥在自己手里。
而且无论谁在一圈之后下来了就必须得再次偿还
回到这个没有尽头的旋转。
但这里没有大象和跃马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信仰的此起彼伏以及旋转
它们的轮轴发出从祈祷堂里传来的加满油的悦耳音响。
耶路撒冷是一架跷跷板;有时候我降下来
进入过去的年代而有时候我升上天空于是
大叫着像个孩子一样大叫,他的两腿用力摇晃
我要下来,爹,我要下来,
爹,抱我下来。
而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圣人升到了天堂
会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父啊我愿在此居住,
父啊,请莫让我落下,吾父吾主,
请容我们在此居住,吾父吾主!
—— 注:——————————————————————————————————
古城,即耶路撒冷旧城,让人们几千年打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结尾几句原是一个赞美诗,《Avinu Malkaynu》。
(罗池 译)
在库克拉比大街
在库克拉比大街
我独自行走没碰上这个好人——
他祈祷时戴一顶皮绒帽
他办公时戴一顶丝绒帽,
都飞扬在死者的风中
在我的上空,飘拂在水面
在我的梦里。
我来到先知的大街——空无一人。
而埃塞尔比亚的大街——寥寥数人。我正在
寻找一个地方好让你跟我一起生活
为你填满你孤单的巢穴,
建立一个地方为我的痛苦用我额头的汗水
查对一条道路你会从那里归来
以及你故居的窗户,一个裂开的伤口,
在关闭与开启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有烤面包的香气从一个棚屋里面传出,
那是一家店铺人们在那里散发免费圣经,
免费,免费。远远胜过一个先知
曾给这些混乱的里巷留下的一切,
当这一切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库克拉比大街我独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个十字架——
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张女人的睡床将成为一种新信仰的符号。
—— 注:———————————————————————————————————————
库克拉比,Rabbi Kook,当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犹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也是一个有名的拉比。而值得注意的是,库克拉比是支持犹太复国主义的强硬的激进的正统派,所谓原教旨主义者。
(罗池 译)
我的爱国生活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坠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吹着大卫的《堡垒》。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一个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罗池 译)
以色列地的犹太人
我们忘了我们来自何方。我们犹太的
姓氏,从大流散把我们打发出去,
又把我们带回记忆,鲜花和果实,中世纪城市,
金属品,化成石头的骑士,玫瑰,
飘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种宝石,大量的红染料,
手工艺品远远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样远去了)。
割礼对我们也是如此,
因为有神明的圣经故事和雅各的子孙,
所以我们继续伤害我们所有的生命。
我们在干些什么,返回这里忍受伤痛?
我们满腔的热诚已被排干变成沼泽,
沙漠对我们敞开,但我们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没的渔船残骸也会抵达海岸,
即便是风在吹。并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这块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黄色的光影刺破双眼?
(时不时地有人说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岁的人说:“太阳要晒死我了。”)
我们在干些什么,带着这些被蒙蔽的灵魂,带着这些姓氏
带着我们森林般的眼睛,带着我们漂亮的孩子们,
带着我们奔流的热血?
抛洒的热血并不流向树木的根
但这是一种最接近的方式流向
我们自己的根
—— 注:——————————————————————————————————————
雅各,又名以色列。
(罗池 译)
奥茨维辛之后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在梵蒂冈的烟囱,白烟滚滚——
是红衣主教们选定了教宗的讯号。
在奥茨维辛的焚尸炉,黑烟滚滚——
是上帝们的枢机团还没有选出
上帝的选民。
在奥茨维辛之后,没有神学:
灭绝营的牢友在他们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或无法接通,一个接一个。
在奥茨维辛之后,有新的神学:
那些死在“焚烧炉”的犹太佬
就跟他们的上帝一样,
上帝无形亦无体,
他们也无形,他们也无体。
—— 译后记 ———————————————————————————————————————
翻译这首诗的时候,我很难过,我真的想哭,我停下来很多次,我每一次想重新开始却忍不住颤栗。上帝,如果有的话,或者玉皇大帝,如果有的话,你又在哪里?!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犹太族退伍军人,阿米亥为所有犹太人一直质询着这个问题:“上帝,你在哪里?”很多原教旨主义的人士认为他邪恶,或不坚定,也许吧,也许,不知道是谁掌握了上帝的奥秘。
——枉死中国人的比这还多,但我们还没有一首好诗写到这一点。
(罗池 译)
耶路撒冷
在古城的一个屋顶
衣物晾晒在傍晚的阳光下。
这条白床单属于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仇敌,
这条毛巾属于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仇敌,
他用来擦干额头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只风筝
在长线的另一端
一个小孩
我没看见
因为有墙。
我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她们已经举起了很多旗帜,
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快乐。
想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快乐。
(罗池 译)
我研究过爱情
我研究过爱情在我的童年在我童年的犹太会堂
在妇女区在妇女们的帮助下在一座隔离营后面
那里关押了我的母亲跟其他的妇女和姑娘。
但隔离营关押了她们也关押了我
各在另外一边。她们可以自由活动在她们的爱情里而我却被
关押在我的爱情,我的渴望里,跟所有男人和男孩一起。
我真想跑过那边去真想知道她们的秘密
并对她们说,“蒙祂赐福把我塑造
一切尽如祂的旨意。”而隔离营
一道镂花的幕墙洁白而柔滑像夏天的衣裙,那幕墙
在风中摇曳挂满了它的小铃铛它的长线圈,
噜噜噜响的长线圈,露露,噜噜噜低唱的爱情关押在屋里。
女人的脸庞就像月亮的脸庞躲在云里
或像满月在幕墙打开的时候:一种迷人的
宇宙的秩序。在夜里我们都说祝福
外面高高的月亮,而我
心里想的是女人。
—— 注:———————————————————————————————————————
“幕墙”一段实际上是反讽犹太集中营里的电网。
(罗池 译)
当我归来
当我归来我不会得到问候
不管是孩子们的声音,或吠叫的
一条忠实的狗,蓝烟也不会升起
不像传说中的描述。
对于我不会发生什么“当他
举目望去”——如
《圣经》所言——“他目睹了。”
我已经跨越了作为一个孤儿的边界。
很长一段时期来人们称我为
一个退役军人。
我再也不需要保护了。
但是我已经创造了一种干哭
而且创造这东西的人
也创造了世界的结束的开始,
那是爆裂声然后滚滚崩塌然后结束。
(罗池 译)
爱情忠告
给美好爱情的忠告:不要去爱
那些遥远的东西。给你自己找一个临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还得去找
本地的石头来把它修筑,
这些石头曾遭受过同样的严寒
而且被烘干在同样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来,她有金色的花环
围绕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应具备足够的知识
了解你的死亡。爱情同样存在于
毁灭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炼出
力士参孙宰杀的狮子鲜肉。
另外给劣质爱情的忠告:利用
剩余下来的爱情
把先前那一个忘掉
做一个新女人给你自己吧,
然后用这个女人剩余的
再造一个新爱,
并如此继续下去
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罗池 译)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胡国贤 译)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进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译)
没有人把希望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
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
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
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
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傅浩 译)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
沉重的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风中一张报纸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便会飘落。
(傅浩 译)
阿门之石
在我的桌面有一块石头刻着“阿门”,
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毁坏的
一个犹太墓园。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但一种强烈的渴望,
一种无尽的思念,把它们充满:
名字寻找家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儿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亲的名字,出生日期试图与灵魂团聚
而灵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们
能重新合为一体,否则它们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只有这一块静静躺在我的桌面,在说“阿门” 。
但此刻这些碎片被一个忧伤的好心人
怀着爱怜收集到一起。他洗净它们的一个个污点,
给它们一个一个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厅
要把每一块墓石重新组合成整体,
一遍一遍,一块一块,
就像死者已复活,就像拼图,
像七巧板。小孩把戏。
(罗池 译)
敞开关闭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出生之前,万物都敞开
在与我们无关的宇宙。我们活着的时候,万物都被关闭
在我们体内。等到我们死了,万物再次敞开,
敞开关闭敞开。我们尽是如此。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此刻
有千百万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向另一个指点着该在哪里转弯,走哪条路,
什么方向。他们详细地解说着该怎么走,
到那里最近的路是哪一条,到什么地方可以停下来
再问问别人。那里,然后是那里。
是第二个拐弯,不是第一个,在那里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栋白房子旁边,一棵大橡树右边。
他们解说着,用兴奋的声音,用挥舞的手势
和点头摇头耸耸肩膀:那里,然后是
那里,不不不是那里,是那里,
就像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
我以绝对的信念坚信死者必复活,
就像一个人想回到一个心爱的地方,总会落下
一些书本,篮子,眼镜,小照片,只是为了
他能找一个借口转回来,所以死者
他们离开了生活也必会回来。
有一次我在秋雾中
来到一座废弃的犹太墓园,但死者并未将它废弃。
那个园丁肯定是花卉和季节的专家,
尽管他不是犹太死者的专家,
但连他都会说:“他们每夜都在练习复活呢。”
(罗池 译)
我不是那六百万之一
我不是死于浩劫的那六百万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间。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万 之一,
我是乘船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在这些数字里面,尽管我的体内也有火和云,
夜间的火柱和日间的云柱给我指引 。
我的体内也有疯狂的渴望在寻找
紧急出口,寻找软和的地方,寻找裸出的
土地,寻找通向软弱和希望的太平门;
我的体内也有寻找活水的欲望,
与石头静静交谈或者与暴烈的风。
最终,是沉默:没有提问,没有回答。
犹太史和世界史
像两块磨石把我碾碎,有时
成一滩粉末。阳历和阴历
忽前忽后地跳跃,
把我的生命在恒动中设定;
有时我躲藏在它们之间的缝隙,
有时一路跌进这个深渊。
(罗池 译)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明白
我不能违抗什么,我必须遵从
所有的法则和诫律。
我遵从重力法则,即地心引力的法则,
用我所有的身体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爱;
我遵从物质的均衡法则和守恒法则:
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身体与灵魂。
我厌恶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悦里出现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则寻找它自身的平面;过去和未来
又循环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杆法则举起;
我开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爷车,
是什么让它工作,活塞和制动器的运动,
奖赏和惩罚,结果和播种,
遗忘和纪念,螺栓和弹簧,
快和慢,以及历史的法则。
就这样从我生命的年岁到我生命的时日,
就这样从我的灵魂到我身体的器官。
这是会堂里的一个教喻,这是给死者的
一篇颂文,这是埋葬这是复活。
就这样成为一个人。
(罗池 译)
洪水
那个著名的法国皇帝说,哪管我身后洪水滔天!
义人挪亚说,洪水,在我面前;
离开方舟时他宣告,洪水抛在我身后。
而我说,我就正正在洪水当中,
我是方舟和百兽,包括洁净的和不洁净的,
我是一体两性,雄和雌,
我是记念的动物和遗忘的动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尽管我不能饮我自己酿的酒。
最后,我将成为一座高高的亚拉腊山 ,孤独而干燥,
肩头扛着一条陌生的空荡荡的方舟
装着一些爱的残羹,祈祷的废料,希望的碎片。
(罗池 译)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不止两个。
亚伯拉罕的三个儿子是:以实玛利、以撒、还有以弗克 。
头生的是以实玛利,即“神必听闻” ,
然后生以撒,即“他笑” ,
最后是以弗克,因为他是最小的,
所以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
是被献上摩利亚山 的那个儿子。
以实玛利有他的母亲夏甲来搭救,
以撒有天使来搭救,
但以弗克没有谁理会。
他还幼小的时候,他的父亲
总是很慈祥地唤他,以弗克呀,
以弗克啊,我亲爱的以弗克小宝贝;
但他仍旧将他做了祭品。
律法书上说是山羊,但实际上是以弗克。
以实玛利再也不会让神听见,
以撒再也不会笑,
撒拉只笑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笑过。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
以实玛,“必听”,以撒,“必笑”,以弗克,“必哭” 。
以实玛利、以撒利、以弗克利。
神必听,神必笑,神必哭。
(罗池 译)
我要活
我要活到所有的言辞在我嘴里变成空虚
只剩元音和辅音,或仅有元音,仅有悦耳的声响,
我体内的灵魂成为我要学习的最后一门外语。
我要活到所有的数字都被定为神圣,
不仅是一,不仅是七,不仅是十二,不仅是三,
而是所有的数字,呼雷卡战役 中的二十三个死者,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里,宽限期的
三十四个夜晚,一百二十九个白天,
光年的三十万公里,幸福的四十三个瞬间
(而我生命的年时中所有的数字还是X)。
四千年的历史和四十五分钟的考试。
白昼与黑夜没有数字——但它们
也应该被计数——
甚至无穷也将被尊圣,然后,唯有如此
我才能得到安息。
(罗池 译)
我的父亲是上帝
我的父亲是上帝但他还不知道。他给我定下
十大诫律,但却没有雷鸣没有怒火,
没有火柱和云柱 ,而是温柔的
满怀爱意。他的训诫添加了抚摸和婉语:
“你愿不愿”和“请”,同时用同样的语调
吟唱着“记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条诫律和另一条诫律之间
默默的恳求和流泪:汝不可
妄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称。
(罗池 译)
爱的语言和杏仁茶
“雷拉”,夜晚,最最阴柔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
属阳性,但同时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阳属阳性而日落属阴性,
阴性之中对阳性的怀念,一个男子体内
对女人的渴望。可以说:咱俩,可以说:我们。
“埃洛希姆” ,上帝,为什么是复数的?因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亚柯港 一个荫凉的葡萄蓬下
打扑克。而我们坐在旁边的一张桌上,我握着你的手
你也握着我的,却没有纸牌;我们
既属阳性又属阴性,既是复数又是单数,
我们饮着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两种滋味
原先并不相识,但在我们嘴里合为一体。
咖啡馆的门背后,靠近天花板,写着:
“慎毋遗失,后果自负。”
(罗池 译)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便那些还没有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似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之后: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罗池 译)
我看见茉莉花开
我在花园看见茉莉花开,香飘在秋风里,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浪费,
多么惨痛的一个失败。我看见太阳浮上海面,
我看见上帝,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见两只小鸟在飞机场
被囚禁在阁楼。绝望中它们莽撞地飞。
哦,多大的过失,多大的奋争,多么拼命的爱,
哦,一个没有出口的出路,一个圣灵 扑翅的异像!
而在高空,在这一切之上,一架飞机盘旋。我在努力,
它说,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们在控制塔
对它说。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罗池 译)
摄影家的方式
摄影家的方式是当他构思一个镜头的时候,
如大海或绵绵不尽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东西用在照片上,
一桠树枝,一把椅,一块圆石或者一个屋角,
为了表现无穷,他会忘掉大海和沙漠
——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爱你的手,你的脸,
你的秀发,你在近旁的说话声,同时忘掉
永无尽头的距离和无穷无尽的终结。
当我们死了,这里又只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们曾多么喜爱通过一个窗口去观看啊。
别了,远的和近的一切,别了,真实的上帝。
(罗池 译)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
我知道是多么纤细的蛛丝把我和我的快乐维系,
但凭这些纤细的蛛丝我已经给自己织成一副
坚韧的软甲,用快乐的经线和纬线
为我遮掩裸体并保护我。
但有时我似乎觉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体的这层皮肤,甚至配不上
我用来攥紧生活的十个手指甲。
我就像一个惯于抬起手腕
窥看时间的人,即便没戴手表的时候。
有时,当最后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莺的歌唱。
(罗池 译)
叶胡达·阿米亥(1924-2000),二十世纪著名犹太诗人,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经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2000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