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艳艳 ｜ 预感有人会差一封信来
干花
刻在墓碑上父亲的名字
很轻
几把鲜花正在枯萎
消失了水份的躯壳，很轻
消失了腐败味的躯壳，很轻
灵魂，很轻
必须用一个厚重的花泥锚定
我飘荡的梦想和悲伤
也必须用粗制的生活，箍紧
小虫
爬满墓碑
寄居
攥在内心深处的青涩
正慢慢松开
在同一枝条，同一株树
不同的枝条，不同的树
同在一片土里
果园的门
总是开着。空荡荡的
那些不同的人、和他们
带来的空篮子
又被沉甸甸地带走了
每年的某个季节
果农把种子
洒在紧绷的沟壑里
一些小苗，嫁接在砧木上
大一号
用大一号的碗盛饭
每一颗米粒都熟稔在心
穿大一号的衣服和鞋
身子骨在人间久困，需要舒展
看大一号的屏幕
否则，捕捉不到人物的悲喜
和字里行间琐碎的隐喻
定大一号的墓穴吧，到最后
咱俩都变小了。挤一挤
也就住下了
荷
以烛的方式投步
以蝶的飘逸谢幕
之间结成
蓬的饱满，茎的虚无
立夏
所有的一切
突然立体起来
包括那年摘的覆盆子
也重新鲜艳起来
我把它们晒在记忆的
春天。再一次
走过人间
沉溺在时间之水
几只小虫
在一堆白色的空隙里
爬进爬出
灌满水，黑点浮在表面挣扎
冲入下水道
再灌满，又浮上来，再倒
依然是一锅香喷喷的米饭
滋养皮肤的皱纹
滋养肌肉的松弛
滋养大脑的衰退
滋养血液的粘稠，越来越多的
咸甜聚拢在心脏
越来越多的啮咬如虫
时间的水洗不掉冲不走
渐渐漫过来，漫过来
我呆立着，哑口无言
赵公堤上
夏天在蝉鸣蛙声中疯长
穿过大地空洞的躯壳
在云端，在对山，在铺满翡翠的静谧湖畔
风摇着水杉的柔绿，柳丝的幽长
在阳光的拥趸中任性对抗
春天遗忘的歌谣，连同空空荡荡的湖泊
都谱写在藤蔓之上
贴着坚硬石板，脚步慢慢垒砌成
高高的桥梁
我站在那里，用一把伞的深蓝
点缀浅蓝，与秋天的麦子遥遥相望
台风
台风扑来的时候
火车即将进站
有人出发，有人到达
聚拢。一转眼就消失殆尽
浪花泛起细小泡沫
弥久的喧哗
不断更新的背影
他们和台风
都被计算好了的路径
地点和时间
雨声中越来越急的鼓点
站台上的人们
是最后一丝犹豫的风
来不及抒情
秋事
一些秋事，并未筹备妥当
夏的气焰仍盛。天空很远
风雨在路上。不适合
久放梨和桃子
阳光晒透一枝莲蓬
每粒心事，都乌黑发亮
这个夏天，流走很多汗
听到很多蝉。说过很少的话
接着，要洗掉
很多汗渍。要帮荷花收起
满湖行囊
慢慢地
四处，慢慢地一一
暗下去
雨中你模糊的脸孔
慢慢地浮起
某个夏天的夜晚
曾经为我撑伞的你
让雨珠跳动在伞面
绽放星光的你
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被黑暗掩去。只有
那些雨慢慢地跟过来
落在今夜。提醒我
那把遗失的伞，早已捡不回来
空缺.渡
桂花树里
还没有桂花
雨巷的雨，落不进西湖
有人划船，拨开荷叶
剥开荷蓬
舞台层层叠叠
留下一场空缺
浆声，牵扯所有风筝
穿梭柔韧泥泞里
晶莹滚动的那颗
将渡向秋季
暗号
陈旧的脉博已经苏醒
血流涌动，潮汐声抹去了心跳的无常
千万条触角朝着绿荫生成
烈日的灯光舞台
无数喉咙发炎的蝉在合鸣
我附和着，一阵狂乱而热烈的疼
褪色的禅衣讳莫如深，我试着
让胸口的图案明亮起来
画上火焰的形状，等待
与另一团火焰相逢，或者独自熄灭
生活
天空流着泪，将云，断续抛弃
音乐也不能安慰，闷声响到悄无声息
吊兰的细手，拨开人间烟火
从桌角垂望，一个粘了花的发夹
玫瑰已久不长刺，轨迹开始倾斜
发型塌落，在深夜，亮得毫无睡意
旅行箱四仰八叉，只剩氧气
以及裏腹蔽体的衣食。守候方寸之地
生活，像个新生婴儿，嗷嗷待哺
又像是呆滞的老人，劳骚满腹
至于中间这段虚无，我多年来一直
手足无措。却又难以丢弃
关于艾灸
聚向身体某部分的炙热，正向
四处波及蔓延
为了不酿成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
艾条交出自己，被钉在铁盒子里燃尽
有时我把它置于脚心
融化许多年淤积的大雪
陷入脚底的寒冷，至今还不断
从涌泉穴上升，翻腾
有时我把它搁在中脘
消散草草咽下的食物，它们隐身
从暗处包裹疼痛。现在能否
嘶吼着飞出空洞的体内
有时我把它靠近胸前
这里有一座熄灭的火山
需要传递些温暖，以免消沉的灰烬<
哽咽了跳动
有时我什么穴位也不放
就看着它兀自燃烧，白烟
坐在掩去的世界。残阳一次次
将寂静，捧了出来
我获得过两次生命
这两天云朵很美
预感有人会差一封信来
盛夏的阳台
把吊兰叶子灼成枯黄
它们细长的花茎犹如枝手
默默捧出自己的孩子
我拿起剪刀，将它们分离
剪断了湿漉漉的脐带
把小小的新株种进土里
把一个新的生命迎到人间
我收到过两封信
我获得过两次生命
一次从母体分离，一次从生命
一一交出生命
长江
我被父亲抱在手里
第一次在你的浪涛中满腹走向
父亲，归还了军装
我，归还了短暂的记忆和雾都茫茫
随你漂向江南，踉踉跄跄
一条江，不关心人间流离
一条江，不关心码头的区位
江水永远激昂永远鲜活
永远朝着东海
而我的父亲，他蜷入土里的身躯
曾经多么宽广
我趴在上面犹如躺在
不绝的江波上
这让我每次提及长江
都当成是父亲的一场
死而复生
布艺沙发
麻布面料，编织的细格里
积了些经年的灰尘。垫罩
被艾灰烫出一个洞。结成疤
露出受伤、落寞表情
女主人给它披了身新衣裳
暗灰色纯棉，静谧而垂
空空的靠背前，坐着玩具大熊
怀抱小熊。猫跳上去枕着它们
入眠
暑假过得真快啊
立秋.地震
它试图握紧绿色脉络。在掌中
却被无形的手，挥向季节的强弩之末
诡异的天空压过来，一道闪电
翻过去，一阵狂风
枝条开始摇晃、起舞、嘶吼
身躯依然挺立，然后轰然倒塌在
地层断裂和灭顶的泥石流
翻动山河，翻动村庄。抹去奔跑的蜗牛
高调的蝉-----
已不知所终
七月之城
窗外，阳光灿烂。堤坝裸露
江面平整
家里的猫腾空而起，打翻一盆
刚浇了水的蟹爪兰
洒水车沿着隔离带，缓缓驶过地铁站
蹭凉的人，熟睡在一块布垫上
午夜，整个城市已经打烊。
老楼和工棚里，风扇吱吱呀呀
七月之江
最初，袒露着牙床的斜屋顶
把颀长的江岸
啮成几段锯齿状
后来，被几幢更高的平顶建筑
拦腰截断
有时流动的江面，纠结出界线
每一滴水珠，都在画地为牢
又彼此不断渗透
江水，穿过大楼的横截面
目光追不上。船一直向东走一一
沿着对岸连绵的山峦
七月之樱
听说你即将死去
在这个没有清凉的清晨
一些枯叶簌簌落下
一些垂在枝头，无望对峙
我不由想起，那些丰盈润泽的春季
你被赞叹，被聚焦，被宠爱
浅色花簇纯洁而热烈
延绵江岸数里。而这些背后
你们，不断被培育，被选择，被迁移
脚下方寸之地
支撑着，日渐成熟的身体
后来，其中的一些被拔除，焚烧，填埋，腐烂，更替
不断分离，不断聚集。无声无息
夜曲
叮咚作响的乐曲
唤作《勿忘我》
它在揣度孤灯的眼神
我在揣度溪水载满尘埃
风雨中的去向。音符敲打灯罩
光，晕染开来
谁在迷人的光晕里
想我
一杯茶香，一缕夕阳，一句誓语
在被眷恋之时
已开始渐渐消散一一
所有短暂的，即将凋谢的美
在夜里，把自己赠给我吧
它们深深知道，怕别人遗忘的
总是最容易被遗忘
谁在黑夜之前，想我
鸟瞰
飞翔的人没有知己，但鸟儿不是
成列的翅膀扇动四季
从南向北
从北向南
彼时天很高，楼房低矮
孤独的人清楚地孤独着
鸟儿执坳，尽情俯瞰大地
青山、溪流以及悲欢，一层层
透过眼睛。悄然在云中升腾，飘散
此时黑夜来临
蝙蝠在觅食，生长，进化
吊在建筑物的岩洞里，吸血
飞翔的人和鸟
没有知己。这狭窄的人间
途
前路笔直，灼目
夹竹桃恍惚还在开放，无声而低廉的花
人们背负各自的标价，淌进灰黑柏油
音符指引我，穿梭一个又一个热浪
云朵过于自信，被青山一路拒绝
寂静又昏沉
扁扁的萨克斯突然清越
一条蛇匍匐着，扭过头看我，然后直起身
窜过来
千万个张开的毛孔，片刻立体
然后抚平，倒在烈阳下
另一个我驾车，随风而去
晚来风急
海上的风，吹了几千年。吹在书卷里
在大鹏身后，在九万里高空
声声慢的风，不知几杯残酒，方可将息
大雁依旧归来，不是旧时相识
霓虹灯下，风急急的呼出一口气
呼出一百年喧嚣尘世的叹息
热浪扑向城市，蝉和灰雀的天空
人类制造的风，在急促中沉入黑夜
天亮前，溪流将穿越时空，奔向大海
一轮清月，寻风长吟
小刺猬
剪一叶薄荷，杯沿
慢慢凉澈
远远地找一个角落
身体舒展。安静如冬日的荒野
更静的是，梦
在金黄的落叶中生成
随溪流，随风，随朦胧的那束光
追赶你，闪烁星空的脚步
原谅我是小小刺猬
只留一根棘，在你苍凉的背后
暑
暑天的菜肴有点寡淡
葱蒜、盐、老抽、十三香⋯⋯
一点点加上去
唯独，辣椒是禁忌，是刺
当，用麻辣掩盖腥腐
当，刺激变成味蕾工坊，摇曳、升腾、索然
当，诸相非相
舌尖，被困在紧闭的唇里，江海交接
当撕破的天际，看不见经幡，却有
纷浊的沙场
我们挣扎的距离，在一千节火车厢里
藏匿、困顿、浮沉
也是，一支匕首没入时间祭坛，柄的留长
清水可以烫血蛤，也可以
灼芥兰
在暑的嘴里，真实与谎言，都被
品尝成鱼米之乡
七月
铺展，一直铺展开。试图掩饰些什么
刚才是好多云，涌出天空
夹竹桃飞驰，想说点什么？
云对我，我对谁
满塘荷叶疯长
铺展，一直铺展开
后来是，黑夜的荷杆，牵住了错定的肉身
指向我，站在灯外。不紧不慢
我闻见满院的荷花，想说点什么？
荷对我，我对谁
站着，往事的台阶铺展，一直铺展开
慢慢加重，夏的门槛
女人和猫
很热，外出归来
猫随她入屋，乖乖躺下
打开空调，女人走进厨房
侧身，用余光扫过它
角落隐蔽处的暗迹淡去
应该不用，担心猫，发狠发狂
她端出一碗清软的粥，慢啜
它眯眼起身，悄然踱着碎步
留下几簇，细涩的毛
像地板上微弱的划痕
像她，日渐干枯的头发
从未扎成马尾
大暑
炙烤灵魂的日子
应该，什么都不要做
可以抬头看天
白色云波，内敛又落拓
这时，神的眼睛是蓝色的
宁静而宽宏的蓝
可以俯瞰尘世
岸边的江堤，平和又执着
偶尔，天空中跌落一只飞鸟
江上漂过一艘驳船
这时，已近黄昏。我把双手
叠在脑后，颈椎缓缓舒展
像一只脱壳的蝉
倒挂着，伸开双翼
卢艳艳，浙江东阳人，居于杭州。著有个人诗集《飞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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