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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18日晚,厦门,某大排挡,与江一郎。(叶来摄)

江一郎,1962年12月生于浙江台州。诗歌作品散见各文学刊物,部分作品被收入各种诗歌选本和中学生语文读本。2000年参加第16届青春诗会,2003年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4年获人民文学杂志社诗赛一等奖。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老了》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流水丁冬,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也将你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蚂蚁》

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可蚂蚁一贫如洗啊
哪有什么行李
它们空着手出门
只背着一条命
在雨前逃亡
现在,乌云的脸盆搁在树丫
小小蚂蚁像沙粒奔跑
内心的惊恐与绝望
无人知道
眼看爬上山冈了
但闪电撞翻乌云,雨来了
有挣扎的机会么
有反抗的权利么
或许草根听见呼喊
或许落叶想救它们
在大地上奔走的
很快奔向死亡
雨过天晴的时候
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运草车》

村前的大路上,一辆运草车过来了
那是谁家马车

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高高草垛
踩着马蹄声
自己在走

路上空旷,吹过田野的风扬起沙粒
扬起青灰的草屑
和暗黄的革梗
风中野薄荷的呼吸
随木轮子一路
吱扭,吱扭

像带响的火柴,一辆运草车
运载着山里的秋色
闪进村口

冷月升起的时候
空空的场院里,草垛走动,月光下
如同不肯安睡的运草车

《怀念一个人》

一个人死在我们前头
他在路上,刚才还走得好好的
说倒下就倒下了
谁同意他这样做的
我环顾四周,人们在流泪
没有人同意他这样做
他累了,就不想走了

他没有想到,那么多人
还跟在他后面
需要他指引,需要他
在人群的荒漠中
以他不是丰碑的背影
竖起一个方向
倒下了,如同一根旗杆
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
如果死亡的权利能够剥夺
我们就从他手中夺过来
那份死亡通行证
他怎么可以自己签发

他应该在我们前头
好好活着,比谁都活得都好
他应该那样
而不应该空出他的位置
让我们茫然失措
在悲痛中丧失

一个人死了
他再也不管我们了
一身铁打的骨头化成灰烬
他化成灰烬,为何
又那么残忍地飘落
压在我们的心头

《玻璃终于碎了》

玻璃终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风的夜里
终于哗地一声碎了
天明起床,我见到碎片,那碎片
像残肢撒落一地
昨夜的一声尖叫
如同闪电消逝
终于碎了,一块碎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坚守着什么
现在碎了,它放弃了
或许痛苦太深
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这样一块玻璃
我不知道该为它难过
还是为它庆幸
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
松开自已的生命

《午夜的乡村公路》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着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村庄,目送出远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伤心男人》

有风的早晨,我的眼睛会落泪
多少次,当我站在路边
抹着脸上泪水
那些擦肩而过的人
走远了,又回头看我
善良的人啊,他们真的以为
这是一个伤心男人
在无声地哭

《对风的一次描述》

风是从山冈吹过来的
山那么高,风都吹过来了
在山下的开阔地
风挤着,推着,像浪
无穷无尽地碰撞着
春天时把树木吹绿了
到秋天,把吹绿的又吹黄了
风有这个本事
风还能将水吹成冰
似乎什么都难不倒风
事实也是这样啊
去年腊月,村里就那幢大楼
就裂开这么一条缝
被风推倒了
压死的人与畜牲
来不及叫喊
睁着眼给埋了
夜里有刮大风
风一刮,沉睡的乡村
突然疼醒了

《哀歌》

一过秋天,树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走
收割后的田野一无遮拦
那些落穗,渐渐凉了
水洗的阳光也凉了
令人心碎的野菊花,这金色的钮扣
被风拉断针脚
大雁呵,在瓦蓝瓦蓝的天上
如同一支嘹亮的歌
让我想起秋天出门的人
奔赴辽远的幸福
为什么扔下我,在深秋说不出寂寞
隔河刮起的风忽啦啦吹过
落下昨夜的霜粒

《石头》

谁见过石头流泪
石头没有眼睛,如何流泪

谁见过石头痛哭
石头没有嘴巴,如何痛哭

就是被重锤敲砸
砸成遍地碎粒

就是被大风打磨
磨尖了,扎进自己胸口

石头啊,你无法悲伤
你是石头如何悲伤

痛苦,早已化为时间的沉默
铁一样坚硬,冰冷

还有什么必要,在蓝天下
仰天流泪

在沉默的大地
伏地痛哭

《雪为什么飘下来》

明明知道飘落的地方不是干净的
为什么一片一片飘下来
难道她们愿意弄脏身子
难道她们愿意弄脏身子
这些天上的雪花
那么白,那么纯粹
但没有谁比她们更傻
飘落在遍地泥泞里
除了被踩灭
除了被吹散
被黑色的泥泞吞尽
又是一年冬天,下雪了
雪花留在空中的舞姿
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她们飘落了
再飞不起来
难道她们不懂什么叫后悔
难道她们来到这世上
为了变成肮脏的
冰凉的泥水

《向西》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
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冬日的田野上》

冬日的田野上
暮色像一地的冷墨,浅浅流动
最浓的几滴,是乌鸦

乌鸦来了,冬日的田野愈加荒芜
那些散落的草垛闪进暗处
是谁家的弃儿

乌鸦来了,冷飕飕的地飞啊
但片刻间,乌鸦滑入夜的喉咙
——月光哑了

月光哑了,哑默的月光下
霜一粒粒叫了

《一个男人在痛哭》

一个男人在大街痛哭
一个男人在大街,一边奔跑,一边痛哭
或者是,一边痛哭,一边奔跑
迎面而来的男人
哭声惊动整条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
而一个痛哭的男人跑近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看他的穿着,猜不出身份
但一定有巨大的悲伤
在撕裂他的内心
一定有无法承受的痛苦
追着他亡命奔跑
喧嚣的大街突然静下来
仿佛目睹一辆救护车
一路尖叫而过
阳光灿烂的大街
卷起哭声,狠狠地摔在人们身上
那份揪心,那份锐痛
像带刺的鞭子击落
痛哭的男人跑到十字路口
这悲伤的,被哭声追赶的人
一头撞过去,甚至忘了
那盏血做的红灯
禁止一切通行
同样,也不允许泪珠通过
他撞过去了,在另一条大街
继续奔跑,奔跑着
继续痛哭

《雪夜上梁山》

操他娘,老子已经一无所有了
二十年前,老子丢了工作
十年前,爱妻做了野鸡
如今,这肮脏的贼婆娘
竟跟一个嫖客飞了
操他娘,飞得还真干净
鸡毛都没落下
怯懦的父母,抹着泪搬回乡下
可乡下哪有什么土地
偌大一座城镇,空荡荡
不见一个亲人
拉板车,我没有力气
想做鸭,又找不到富婆
人一样站着
狗一样活着
罢罢罢,不如落草为寇吧
今夜天降大雪
今夜,这黑暗无边的天空
落下白花花的银两
喝酒吧,痛痛快快醉一场
然后,提一杆纸做的长枪
骑一匹西风瘦马
天亮前,我上梁山
梁山若不收我
我砍了这伙山贼的鸟头
挑在枪尖当酒壶
操他娘

《在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当我懂得珍惜,并忍不住伤感的时候
我正在慢慢变老,啊,我正在
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脸上爬满皱纹
头发一绺一绺脱落
连死亡都无法砸碎的牙齿
也在隐痛中松动
将被一口血吐出

像一棵秋天的树,风吹起了
叶子瑟瑟飘在风里
想抓住,但树上的春天
已悄然飘逝
不再回来

飞来飞去的天空,不羁的灵魂是流云
已经随风散尽
或变成冷雨
将自己浇灭

落日啊,这辆命运的旧单车
踩过连绵起伏的山脉
却必将摔倒在
黑暗深处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在渐凉的夕光里
有些许难过

《野花是风穿的舞鞋》

如果我告诉你
风是快乐而美丽的少女
你信吗

如果我告诉你
野花是风穿的舞鞋
你信吗

向阳的山坡
我指给你看会飞的花朵
风穿着它们
向远方去了

大地啊,多少追忆的事物
让我沉醉其中
——春天的风来了
谁愿意
将我偷着穿走

《当秋天来到郊外……

当秋天来到郊外
天际一片空茫
几只云中雁,这天堂的树叶
往何处飘飞
地上衰草,林木,一点点黯淡的远山
仿佛流星的命运
刚刚擦燃,又瞬间熄灭
当秋天来到郊外
流过秋天的小河,将被一场风雪
粗暴地拨断……
河上白茫茫的芦花,白茫茫
撤走了春光的盛宴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春去了,秋来了
但世界啊,永不衰败
秋天的凉风里
不随风飘散

《秋风辞》

我写白露的凉,落叶的死,我写河岸
那群灰雁,在苇絮飘飞时
离开我的家乡,却
不肯将谁带走

我写白昼逝去,黑夜将越发漫长
而灯芯草的舌头,如此之短
多少温暖的话啊,风中
来不及说出

我写星光,我写星光下那个打更人
那个年迈的打更人,夜夜
从村前走到村后
像梦游的稻草人

《秋凉的时候》

秋凉的时候,叶子总是一片一片飘零
鸟雀也日渐稀落
到后来,遍寻不着

以往雨水般密集的鸟雀,遍寻不着
密林深处,剩下破碎的风
发出低哑的声响

多少空寂,落寞,像败叶
像败叶上的霜粒
堆在身边
而进山采浆果的人,秋凉的风中
灌木一样沉默

不肯沉默的,唯有山下的大河
在冰封之前,嘶喊着
扑向遥远的天边

《迟暮》

暮色已经笼罩田野,那些秋后的
稻垛,慢悠悠赶回的空车
以及田边低头的灌木
慢慢隐而不见

连上空那群乌鸦,也慢慢隐而不见
如同被落日溅起的土粒
又被风击落

在黑黝黝的田野那边,我看见
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
最后一辆笨重的班车
摇晃着,开来

车后,还有几个赶路人
像深秋的木叶
无声地飘过

《再一次写到芦花》

凛冽的风,持续不断地吹过
芦花,无穷尽地飘落
在岸边,在水上

但我已经不觉得悲伤
不觉得凄凉
在这片冷霜的大地
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不知不觉间消失

悲伤有什么用
凄凉有什么用
不如快快乐乐地飘逝

不如在飘逝中快乐着,并将快乐
交给风带远
交给光闪烁

《故乡的路》

我愿意它是一根绳子,绑我回去

但它是一条鞭子

狠狠抽我

走得愈远

抽得愈重

故乡啊,我在流浪的途中含着泪水

回头喊疼

《生活是漏斗》

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

一边装入什么

一边又漏下什么

我愿意不停的搬运

不让它空着

要是漏下的被风吹去

那必定是轻飘的东西

譬如纸屑,草梗和空空的稗谷

这些丧失了

我一点都不心疼

还有扎人的芒刺

如嫉妒,仇恨,甚至邪恶

它们漏下了,变成沉重的石头

风吹不动,我也要一脚

将它们踢走

而爱是不能被丢弃的

爱不是金子

但比金子重

哪怕漏下一星碎片

我也将重新捡起

小心的擦拭干净

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应该 留下

在你巨大的漏斗里

发出哐的回响

我一点一点地将爱搬动

直到填满我的一生

《大风继续吹起》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暮冬》

又一个黄昏来临

夕阳的破草帽搁在远处的树梢

乌鸦聒噪,黑压压的叫声

随风推动暮色

几个稻草人站在梅溪岸边

它们目睹了天空

收走阳光的衣裳

天色会暗下来

寒夜的气温降至草木脚下

劳动的村民走下田埂

这些打下粮食的人

暗藏一颗炭火的心

又一个泼墨的黄昏

在冬日的乡村来临……

《暮春的一个黄昏》

风中的斜阳有点凉了

这时候,看见归鸟,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来了

傍晚的天空这么大

但忽然之间挤满翅膀与声音

让人相信善飞的鸟

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灵魂

说话间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渐渐模糊

农人们陆续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点亮灯火

乡村公路,最后一辆客车

扬起烟尘远去了

一切都将那么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涧冲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里塞着一条大舌头

《秋风》

马拉的辕车从远方归来

赶车的大叔,为何你拉回的

还有秋风的咳嗽

河边密林里

黄叶遍地,那可是夜来的咳嗽声

天亮了,在脚下打滚

高处的巢

也空了,这些春天的城堡

你们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着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

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凉

《野菊花》

野菊花是不要命的花

当秋风一阵一阵刮起,当秋风

像贼亮的刀越磨越快

大地空了

大地空了,而你,不要命的野菊花

在灰白的山岗走着

岗上,霜粒硌脚

凛冽的大风继续刮起

更远处,是凄迷茫然的天际

不要命的野菊花

你要走到哪里

《斑鸠》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草在枯黄》

牛也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因为草在枯黄
山坡上,草大面积枯黄
越来越紧的风声中
有些还绿着,但很快颜色会变
一天天灰黄,发黑
在霜降的土地变白
这群吃草的牛
茫然地走着
一路上,嚼着又涩又干的草叶


《等到蝉儿飞走》

等到蝉儿飞走
鸟儿也飞走了
村子里,多少长翅膀的东西纷纷离去

秋天来了
巢空着
以往春天的房客,如同
一群被驱逐的人

但它们依然比我幸福
秋天来了,一阵凉一阵的风急急吹着

我只能在地上忍耐,像身边
那些沉默寡言的人


《人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

要等到死后,全身的皮肉被白骨剔净
要等到剔净的白骨,被时光
踢落在冷寂的山坡

再等到白骨变黑,在月白风轻的时候
骨缝里蹿出磷火
小灯一样闪烁


《羊》


在铁道边
在空无一人的郊外
一只走散的小羊,咩咩叫着
天黑了,顶上星光尖冷

在另一边
一只母羊也叫着,一整夜都醒着
但小羊听不见

一整夜,那只母羊哭着,喊着
几乎疯了


《秋凉》

一过秋天,树开始落叶
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走
收割后的田野一无遮拦
那些落穗,渐渐凉了

水洗的阳光也凉了
令人心碎的野菊花,这金色的纽扣
被风拉断针脚

大雁啊,在瓦蓝瓦蓝的天上
如同一支嘹亮的歌
让我想起秋天出门的人
奔赴辽远的幸福

为什么扔下我,在深秋说不出寂寞
隔河刮起的风呼啦啦吹过
落下昨夜的霜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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