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宏 | 河流
河流
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带走一些凋零的花。
总有几个悲伤的人，下到河里，不再上岸。
从甲地到乙地到丙地，牵着一线流水，
而我总在下游，等着上游送来福音——
一条河流，咆哮的身体里暗藏着
黄金与丝绸。它始终保持亘古的姿势，
携裹那些琐碎的浪花、庸常的泡沫，与哲学的鱼，
流经我们，并轻而易举地篡改流向。
镜中
一一7月19日深夜与蒋志武兄微聊后即诗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小孩。
皮囊的笼子囚不住他。
他溜出来，
像风一样在狂野上乱跑乱撞。
倦了，他就坐在树叶上哭泣。
没人在意这野孩子，孤独的灵魂。
当我找到他的时候，
已是暮年。
突然的雨
突然的雨，
打破世间的宁静：
静物发出响声；
人，轻度惊恐。
我坐在糖水店抱着吸管。
窗外，一双高跟鞋
一袭旗袍，正走过来。
雨水改变了，
她身体的线条
与美学的逻辑。
我看见，她走到门口
迟疑了一下，
又转身朝雨中走去。
玻璃窗渐渐模糊起来。
我在糖水中，
深深，深深地
感受到了这转瞬即逝的
孤独。
那年13
那年，少年手中举着一根雪糕
奔跑在泥灰土路上
那年，小莲安静地坐在槐树底下
等少年，等雪糕
少女的白裙子上，落满槐花
小莲忧郁得像林黛玉
少年拼命地奔跑，雪糕一滴滴化在手指上
噢，就要看到槐树了
噢，就要看到小莲了
那年，少年奔跑中摔倒泥灰土路上
雪糕化了，一根小小的棍子埋葬在灰里
那年，少女坐在槐树底下看到这一幕
她咯咯咯地笑，咯咯咯地笑
很好看的笑
很好听的笑
那年，小莲告诉少年一个秘密：
刚才，就在刚才，槐树底下
她梦见了王子
霜降
麻雀惊飞
一树粉沫。
一个老女人，
粘上霜，白发
一根根兀自凛冽。
她正穿过菜地，果林，
篮子里装满了，
霜打的茄子
喜悦的甜橙。
华容河
堤坡上的水芙蓉、鸭舌头、芨芨草、铜钱草、野蒿，挤在一张床上
它们的命，是家族的命，人的命
风吹过，偶有鲤鱼跃出水面
喜悦时刻，华容河必定漾起一河红晕
我路过，我的命和河水打一个照面之后，在草叶上摇晃了一下
幸运
天上的光一一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
都落到地上了。
那么遥远，那些真理就是为了落到地上来。
何其幸运，你们这群一直生活在地上的蝼蚁。
今夜，月亮照村庄
河流梦见衣袖起舞
村庄梦见黄袍加身
今夜，你写你的诗
我做我的王
当大地灯火熄灭
当月亮替代灯盏
今夜，有多少人间事
就有多少糊涂账
战马
蹄下的尸骨转瞬变成黄土。
四周空无一人，
风吹草低，它把头埋得更低……
英雄啊，大地之上，和你一样孤独的
是悬挂在你头顶的那一轮明月！
沿着河道行走
我每天沿着河道行走
仿佛只有河水才能拍打，体内的回响
我看见河边草木丛生
它们早已拥有一颗植物的心
我看见岸上的人
他们行色匆匆，各怀心事
我知道河流的方向是正确的方向
美学与暴力并存一一向前，拐弯，迂回，俯冲
它将臃肿的山，流瘦
它将岸上的行人，流没
它永远向低处流
低到人心看不见的地方
我每天沿着河道行走
二公里、三公里，或者五公里
计算流水的比例
我还没有迈出一只蚂蚁的距离
芦苇、野芹与洞庭湖的鱼
芦苇，一群民族主义者，
聚集民众的力量，在三月
在沅江，集体暴动。
扛着革命的旗帜，
誓将绿色的火种，
烧到天边。他们的近邻——
青梅竹马的
野芹——一个没心没肺的
村姑，进城当了小姐。
此刻，她正在陪我
推杯换盏。只有洞庭湖的
鱼，
是纯种的鱼，正经的
鱼，出生好的鱼。
他是良民。
他走的是一条自学成才的
路：
从小生活在湖里，
好好学习，长身体，
然后，上岸，进
城。然后，把湖里的文化
融入陆地的文化，形成
鱼的哲学。
如果有一天，
我吃鱼，
我说要吃一条洞庭湖的鱼。
如果有一天，
窗前出现一条美人鱼
我说愿意那是一条洞庭湖的
美人鱼。
岳阳楼记
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范先生孤身一人，
榻于卧室，饮酒，伤怀，想友人
滕子京；想新政；想百姓的
苦；想一个浩瀚的
洞庭湖。
那一日，我只是宋朝的一个妾侍。
我为范先生，秉烛，挑灯。窗外，
江湖已远；更远处，
是风声，是洞庭湖，是岳阳楼；
是正在楼下，
清扫落叶的守楼人。
晨钟暮鼓，鼓敲三更。
忧与乐，已经刻入历史，已经渗透
一个国家的骨髓。
先生长吁一声，和衣而眠。
我为先生拉了拉被子。
此后，我与众生一道，
一日三省。
又忽一日，巴陵郡，
春和景明。
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
疑是穿越到公元2016，我四下打量，
但见：
岳阳楼前，人人朗诵《岳阳楼记》，
惟，觅不到先生踪迹。
油菜花
少年坐在油菜花地里发呆
他迷惑地看着软软的风
把她们的裙子一朵一朵地吹开，芳华褪尽
少年仿佛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咧开嘴笑着，眼泪慢慢呛出来了
他还不愿离去，他要一直坐到天黑
他要在香气中腐烂和死去
像蜻蜓一样美
——蜻蜓点水。小小的脚尖，轻轻一旋
啊，芭蕾的姿势！
——蜻蜓点水。小小的嘴唇，轻轻一吻
啊，大地一秒钟的晕眩！
蜻蜓，蜻蜓，飞过来
蜻蜓点水：天使的翅膀掠过人间的尘埃。
三八妇女节致我的亲人
她在乡村的一间瓦房里
深居简出，一个垂暮女人
68岁，看上去更像70岁，或者75岁
她每天早晨的功课是对着镜子
偷窥发福的身体，一个中年女子
努力地用围裙围着一个100平米的围城
她在都市一所高校里
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个花季女孩
20岁未满，她的脑子却有些深不可测
三个女人，三个不同命运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在他乡
一个男人暗暗抽泣着，回忆与她们的关系
马
马是他的神。
他喝咖啡，马低头饮月光
他吃肉，马嚼草
他去打水，马响起铃铛
他和她相爱
马儿撒欢，追逐自己的尾巴
他是马的箱子。
箱子里有鞍，锤子，雷霆，风，笔，宣纸，经幡，爱……
这些被鞭子追赶
又被诗歌朗诵
他像一个仆人——在大地上栽花，种草
修补栅栏，打扫庭院
完成和上帝的一个约会
马出走，游牧，奔跑，带着他的伤和箱子
马安息
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角下哭泣。
沐浴
像母亲的白发，这水帘来自郊外的
母亲河。沐浴得从头开始
头是需要爱抚和洗礼的，我必须用它捉掉
头皮上的虱子
与脑袋里的妖魔。我的力量源于
胳膊和躯干，它爆起的肌肉
将开放地接受，水花的亲吻与检阅
往下七寸，那最隐秘的部位
它是易经里的八卦，起义和暴动之地
我要让水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让它保持瞬间的安分与圣洁
接下来，水花顺着生命的峡谷流经
大腿，那是我的两条道路：爱情和事业
它在行走中沾惹太多是非与尘埃
现在干干净净地把它冲走
接下来，这水帘，像穿过我的手
流到我的脚趾——那是幸福的脚趾
大地上到处都留下了它的脚趾印
现在，连这脚趾印我也要
不留痕迹，把它冲进下水道
带着我的魂魄，最后归于母亲河
梦幻
我们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
一位农民经过，我们叫住他
每个人从火焰里拿出一把
温暖，送给他；
一位猎人经过，我们叫住他
让火光照亮他心中的
走兽，让他取走一粒火种；
一位牧师经过，我们叫住他
让他干净的手指更干净，慈祥的面孔更慈祥；
一位诗人经过，我们叫住他
请他写下爱情，写下
幸福和忧伤，写下
我们每一个人脸上的泪水。
岳阳楼
他只是一个比我高大的人。
我们有一点点像祖孙。
我站在他身边，
眺望远方。
我相信，
他和我一样看见了，
一个浩瀚的洞庭湖。
我还相信，
一会儿我走了，
他依然站在那里眺望，
一个浩瀚的洞庭湖。
早安，你好
用“叽叽”的声音跟树枝上的鸟儿说：早安，你好
用“嗒嗒”的声音跟草叶上的露珠说：早安，你好
用“淙淙”的声音跟远方的河流说：早安，你好
用“匆匆”的声音跟近处的道路说：早安，你好
用挤牛奶的声音跟牛说：早安，你好
用锯木的声音跟木说：早安，你好
用读书的声音跟书说：早安，你好
用诵经的声音跟经说：早安，你好
用眼晴跟眼晴里的爱人说：早安，你好
用笑容跟笑容里的路人说：早安，你好
用脚步跟脚步里的楼梯说：早安，你好
用手指跟手指里的微信群说：早安，你好
“嘘一一”用心跟心中的神说：早安，你好！
郑德宏，湖南华容人。作品散见《星星》《山花》《诗刊》《诗选刊》等全国数十家文学杂志与报刊。有诗歌入选《2004年中国诗歌精选》《2009——2013广东诗歌精选》《珠三角诗选》《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湖南诗歌年选》《2016湖南诗歌年选》《广东青年作家诗歌精选》等年度诗歌选本。著有诗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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