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 | 礼物
红色六件套
结婚时买的红色六件套
只用过一次
客人们在厅堂里打牌，喝茶，咳嗽
那一夜我们都不曾合眼
后来我们搬了四次家
红色的枕套，被套，床罩一直
跟随着我们
它们总是占据衣柜最上面的那一格
二十年了，我们的床由乡下木匠的手艺
换成了欧式
一米八的床，我们各自守着
左边和右边
红色六件套，它不适合送人
也不宜丢弃
而我们再也没有一张一米五宽的床
可以让我们挤在一起
临终
一切准备就绪
鞭炮，蜡烛，钱纸
女人们在裁一匹白布
院子里的地，早已被你填平整
即使下雨，儿孙们磕头时
也不会跪在泥坑里
你还在等什么呢
公鸡一直在笼子里关着
铃声此起彼伏
接电话的人开始变得焦灼
你都八十八岁了
手和脚都已经发乌
人都到齐了，天气这么好
你还在等什么呢
石门行
（一）
取票，进站
在候车区等待
上车，不东张西望
也不对任何事物表示惊奇
路上你一直在打盹
像大多数人一样
一切都很完美
谁也看不出你是第一次
乘坐动车的乡下人
除了，除了
一开始你上错了车厢
拖着行李箱在过道
从7号车厢一直走到
1号车厢
（二）
石门县卫星村
围墙上爬满扁豆
我忙着重新认识黄色的南瓜花
红色的天麻花，紫色的竹节梅
乡下多的是狗
它们成群结队地串门，追逐
收割后的一季稻田里
一只羊在低头吃草
乡下多的是大房子
杂屋里码着成垛的木柴
煮猪食的大铁锅，热气腾腾
蓝色的瓦，白色的廊柱
新挖的红薯在院子里
晒太阳
（三）
这里盛产蜜桔
到处一树一树金黄
我惊叹于路边一株矮小的桔树
它的果实甚至比叶片还要多
就像住在茅屋里的人
端出一桌山珍款待客人
一棵树，要攒足多少力气
才能开在路边
才能在狗尾草，巴茅根的簇拥下
向你献出所有的
蜜
（四）
老婆婆一大早就蹲在水塘边
远远的听见木槌捣衣声
很多时候，山峦都在雾中
我怀疑它并不存在
那高低起伏的，不过是
一幅水墨丹青的背景
直到——
天空澄明，我看见
山，就站在百步之外
阳光轻轻抚慰着
樟树，槐树和楝树
鸟儿齐声鸣唱
（五）
菜园里的花椒树
有着带刺的枝干和紫红的果实
而栝楼悬于树上
鲜红夺目
它那奇特，清香的灰色瓜子
包裹在青苔一样粘稠的汁液中
乡村是最任性的地主
给你刺，给你酥麻与好胃口
给你果实，给你皮囊与内里的
冲突
母亲的符咒（组诗）
南无阿弥陀佛
我总是看到墙上有影子要扑下来
我梦见鲨鱼卧在我床头
我听见远处的狗整夜在哭
梦中的蠕虫长着倒钩
天黑下来我就在奔跑
泥沼吸住我一点点下沉
母亲用黑色记号笔在一寸宽的白纸上
写下六字箴言
贴在门框旁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母亲说，对于苦厄和魔障
要善于忘记
神秘的力量
那个在母亲脸上留下爪印的女人
那个使唤母亲洗鞋子，剁猪菜
打母亲男人主意的女人
都没有善终
母亲越老，越没了脾气
她不杀生，不与人争辩
她把篱笆的刺
换成了开粉色花的木槿
母亲原谅了一切
她怕自己拥有神秘的力量
她怕她的恨
让伤害过她的人
遭到报应
那个唤我三丫的人
受到惊吓你要原地不动
要用手抚额，上抬三次
要在晚上朝着有水的方向
轻轻喊她的名字
要把铁器放在枕头底下
要连续三天睡在床的同一个位置
孩子失魂
要剪下她的头发与手脚指甲
要写上生辰八字，土地庙行
要用纸包起来
要烧得正旺的炉火
要有耐心
——
让别在纸上的三根针
融化
问卦
母亲跪在灰扑扑的地上
双手合十，把卦扔下
阴卦，阳卦，圣卦
每一次，母亲心里想要什么
就会出现什么卦象
等三炷香燃完
母亲平静地起身
去洗衣，去做饭，去砍柴
每一次，母亲红着眼睛走进小屋
出来时目光坚定
充满了力量
秘密
母亲说，对那些上门乞讨的人
要给予一点粮食和水
借了人家的米
还回去的时候要把量筒堆得冒尖
不要把空碗还给人家
要放上一把枣或者两个馒头
有次母亲忘了给刚栽的油菜苗浇定蔸水
晚上打着手电筒去
却看见泥土湿漉漉的
有时候灶屋窗台上会出现一把青菜
有时会有两个鸡蛋
我奇怪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问母亲，她只是笑笑
七月半
母亲指导我在薄薄的信封上写下
故祖考汪公习堂，故祖妣蒋氏孺人
母亲把亿元，万元的钞票
搭配上零钱
而那些黏在一起的黄裱纸
要一张张揭开
二层的别墅
电视机，床铺，花童
转眼被火光吞没
母亲举杯，与空气对碰一下
然后把酒沿弧线洒在地上
我站在旁边，看见母亲脸上的沟壑
看见她下垂的嘴角和白头发
我默默记住这一切
我知道，若干年后
我将写下故显妣张氏孺人
我将变成母亲
礼物
（一）
你真的老了
大块大块黄褐斑
占据了你的脸
你穿二三十元一件的衣服
劣质洗发水让你的头发像枯草
——你拒绝我为你买任何东西
（二）
坐月子时你经常哭
你在烟雾中烤孩子们的尿布
而今，你的眼睛痛得要命
眼珠子似乎要迸裂
你找偏方，成天熬草药根
你把卫生纸浸湿摁在眼皮上
你求菩萨保佑
（三）
你说这次回来
要去土地庙还愿
要去乡下扎银针
你还想念家乡的莲蓬
你没有提到父亲
在养老院生活的父亲
你也没有提到我们
（四）
你说上次去泉州冲浪
你连续三次倒进水中
儿子一家站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你有高血压，冠心病
你有粗心的家人
他以为深水处海浪要小
他说不要只站在岸边
（五）
晚饭后我陪你去看一个老朋友
遇到了雨
我满心欢喜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呀
和你在同一天抵达
雨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布鞋
我们在屋檐和空地间
移动
（六）
时光让你越来越固执
联想丰富
有惊人的记忆力
时光让你力不从心
你在城市已生活十一年
我们之间隔着高架桥，柏油路
和饮食习惯的不同
上苍给你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同时给你困苦与折磨
你给我们勤劳，忍让
你是我们最好的礼物
——母亲
欢喜
（一）
每天下午两点，我会准时打开门
清扫灰尘
条形桌和高背椅
都在应该在的地方
烟灰缸洁净如新
靠墙的书架上
栖息着哲学家，历史学家
当然，也有诗歌和童话
我喜欢让一首歌单曲循环
直到天黑下来
点亮所有灯
迎来我的朋友们
我们彼此交换今天的好消息
然后坐下来
翻到昨天没看完的那
一页书
（二）
我想我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抽屉
我想我可以带来
花瓶和花
昨天他们说读书会需要一个守门人
我想我很适合这份工作
可是今天他们告诉我
他们也许不需要这么一个人
可是，可是
我那未完成的想象
——
就像做爱做到一半
有人敲门
（三）
这并不是谁的错
只不过是事情出现了另一种可能
我该如何向亲人们解释
解释这变化与空欢喜
一场
（四）
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
虽然它并不存在
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我知道，它也像我需要它
一样
需要我
旷野
收割后的芦苇根部
有的平整如疤芥
有的斜如刀锋
狭长的沟港里
水托着金黄的苇叶
打着旋，向前移动
黄花滩，鲤鱼湖
野鸭在苇荡里埋伏
渔船上的狗，竖起耳朵
天高而远，我就是旷野
张开手，四面八方都是翅膀
风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一江，女，湖南沅江人。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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