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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短诗

张枣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椅子坐进冬天

 
椅子坐进冬天,一共 
有三张,寒冷是肌肉, 
它们一字儿排开, 
害怕逻辑.天使中, 
没有三个谁会 
坐在它们身上,等着 
滑过冰河的理发师,虽然 
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 
喜鹊收拾着小分币。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不用碰它即可拿掉 
那个中间, 
如果把左边的那张 
移植到最右边,不停地—— 
 
如此刺客,在宇宙的 
心间。突然 
且张椅子中那莫须有的 
第四张,那唯一的, 
也坐进了冬天。像那年冬天…… 
……我爱你。 

 

 

祖父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对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1994)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悠悠

顶楼,语音室。
秋天哐地一声来临,
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
大伙儿戴好耳机,表情团结如玉。

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迷离声音的
吉光片羽:
“晚报,晚报”,磁带绕地球呼啸快进。
紧张的单词,不肯逝去,如街景和
喷泉,如几个天外客站定在某边缘,
拨弄着夕照,他们猛地泻下一匹锦绣:
虚空少于一朵花!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台织布机,
正喃喃讲述同一个
好的故事。
每个人都沉浸在倾听中,
每个人都裸着器官,工作着,

全不察觉。
(1997)

 

 

献给C.R的一片钥匙

 

万吨黑暗。我们回家,衣裳鼓满西风。 
书架上一杯水被阻隔。 
隐身于浩淼,燕子 
正瞄难千里外一枚小分币迁飞, 
我们却被锁在屋外山影的记忆里。 
你的赤裸溢满廊台, 
四周,黑磁铁之夜有如沉思者吸紧 
 
空旷。钥匙吮着世界。 
一封误投的航空信在你和我之间递来递去。 
“大”,它低语,“大”, 
 
火苗一跳:呵,信,无止境地长大, 
它叮咛我们住进里面。 
你大醉而哇吐,我琢磨着写回信, 
我的投影拎着两片纸,仿佛 
我在伸展我感激又畸形的翅翼。 

(1996)

 

 

木兰树

 

心爱的正午,木兰树低下额安祥地梦着

她梦见幽魂般的我蹑立在她的面前

她看出我手上的一壶水,对别的可是毒药

我从她的表情里窥不出一丝儿恐惧

而她,却感到我在厌恶自己,哦

深深的厌恶,这血,这神经,毛孔,这对

耳朵的样子和狭窄的心;有一瞬她醒悟到

我分明只是一个人;不一会她又回忆起

我曾倚窗眺望别的人,或者拧亮灯

经过一扇门,朝某个更深处出出进进

于是她佯装落下花,或者趁青空

飘飘而来的一阵风,一声霹雳,舞蹈着将我

从她微汗的心上.肌肤上,退出去

 

 

天鹅

尚未抵达形式之前

你是各样厌倦自己

逆着暗流,顶着冷雨

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

你是怎样

飘零在你自身之外

什么都可以伤害你

甚至最温柔的情侣

各样的恓惶,大自然

要撵走你,或者

用看不见的绳索,系住

你这还不真实的纸鹫

宇宙充满了哗哗的水响

和尚未泄漏的种族的形态

而,天鹅,天鹅,那是你吗?

而明天,只是被称呼为明天的今天

这个命定的黄昏

你嘹亮地向我显现

我将我的心敞开,在过渡时

我也让我被你看见



早春二月 


太阳曾经照亮我;在重庆.一颗
露珠的心清早含着图像朵朵
我绕过一片又一片空气;铁道
让列车疼得逃光,留杜鹃轻歌
我说,顶峰你好,还有梧桐松柏
无论上下,请让我幽会般爱着
在湖南,阳光照亮童年的眼睛
我的手长大,抚摸的道路变短
尘埃绕城市臭晨地跳循环舞
喇叭保弟弟,车轮就是万花筒
换牙的疼变成屁股上的伤疤
果实把我捉到树上,狠狠把我
摔落。哎,我感到我今天还活着
活在一个纸做的假地方;春天
咕咕叫,太阳像庸医到处摸摸
摸摸这个提前或是推迟了的
时代,摸摸这个世界的乌托邦
哎,潜龙勿用,好比一根烂绳索。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激动不已

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儿躲藏

让别人的呼吸匆匆掠过

你不冷,腊月也有阳光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苹果树林

其实割开一枚苹果就等于

割开一个白天和黑夜

正午是一叶修长的刀片

也许看不见里面血液的流动

也没有一双臂膀和腰身

你却可能听见唐代的声音

而且,玉栏旁一次逃跑和得救

苹果树会串起感动的念珠

这就是夏季的裙裾带来的不幸

手指与嘴唇受阻,然而

叶子们还是继续女妖的庆典

囤积了去年的阳光和

寂寞液体中全部的星期天

你当心它们是否能护卫

扬长而去的闪电的秘密

如何又被朝西的掌心护卫?

 

只要你们想起一匹满脸心事的蓝马

你便顿悟沉默是不可避免

植物本来都不爱说话

只是让蝉儿辞别早晨的爱情

让凉绿的帘儿浮不起

最安静的时候,你不该怀疑

阳台上的南风以及清凉的额头

因为她习惯在金鱼的盘中洗手

恳求的叶子有时会像含雨的白云

在午饭后情不自禁地潜入你的身体

痛苦装饰的秘密妃子

望着你,你突然后悔手指的相遇

你无法达到镜面的另一边

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

而且叶子有时会残杀叶子

叶子们的形体像脸蛋和心灵

一所房间的变幻不可能被预测

多少埋伏的口唇在卜算你?

你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崂山道士

你制造一个清脆的空间

同时捏紧几个烈焰般的咒语

佯装的风暴从晶亮的眸中迸发

景色的信心充满沁柔的惋惜

你只是一个瞬息,你被无数瞬息牵引

因此你追踪那些威严的芳香

那个明镜抛弃的光亮

你在梦中也尽力分辨白天和黑夜

 

 

海底被囚的魔王

 

一百年后我又等待一千年;几千年

过去了,海面仍漂泛我无力的诺言

 

帆船更换了姿态驶向惆怅的海岸

飞鸟一代代衰老了,返回不死的太阳

 

人的尸首如邪恶的珠宝盘旋下沉

乌贼鱼优哉悠哉,梦着陆地上的明灯

 

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

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

 

看看我的世界吧,这些剪纸,这些贴花

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

 

有一天大海晴朗地上下打开,我读到

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

 

 

望远镜

 

我们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鲜花般的讴歌你走来时的静寂

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

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

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

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

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

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

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跃阡度陌

不在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

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鬓

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在自己

哦,无穷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脉搏

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

看见我们更清晰,更集中,永远是孩子

神的望远镜还听见我们海誓山盟

 

 

骰子

六个平面,六面镜子,
六个新娘,一个模样。
六朵落花同时被整理,
十多只乳房坠在腰际,
新娘坐下,虚无般委屈。

哪儿感觉雷雨是帷幕,
哪儿就有这样的房间。

那儿,
那儿,时代总是重复这样的絮语:

说,“没有我”:
——好,没有你。
不,说:“没有你”:
——好,没有我。
(1995)

 

 

合唱队

经纬线上温暖的合唱队
少女们浴后的舌头
像魔术师凭空抛掷的玫瑰

献给谁?献给谁?
头,顶起我灵魂的烙饼
小白扬推开我轰鸣的内热

向上,都骑着你,像骑一个
定义;唉,艰难的形而上
随手扔掉的一个便条

她们牵着我在宇宙边
吃灰,呵,虚幻的牧场
星期三更换着指挥棒

而某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呻吟着,共鸣着
将坠落的五月狠狠叼起
(1992)

 

 

伞 

多少词
多少词,将于我终身绝缘
多少影子我不能骑进冬天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落草为寇
但难说。那天我到峰顶吹冷风
其实是想踮足摸摸风筝跳荡的心
我孤绝。有一次跟自己对弈
不一会儿我就疯了。我愿是
潜艇里闲置得憋气的望远镜
别人死后我宁可做那个摆渡人
在某处,最深最深,山川如故
那该是几维空间,该有怎样的
炊烟袅娜于我的眉发间?祖国,
远方,你瞧,一只螳螂在赶贴标语
死人中也包括那曾在慢镜头里
喊不出声的
球门员。吹熄生日蜡烛的那当儿
有人说:“送你一个处女跳的芭蕾舞”
伞。在角隅,被薄膜裹紧一直未
开封。这儿,这乌有之乡,该有一片雨景
撑开吧。生活啊,快递给我的手
(1992)



入夜 

那竖立的,驰向永恒
花朵抬头注目空难
我深入大雪的俱乐部
靠着冷眼之墙打个倒立
童年的玩意儿哗然泻地

横着的仍烂醉不醒
当指南针给远方喂药
森林里的回声猿人般站起
空虚的驼背掀揭日历
物质之影,人们吹拉弹唱
愉悦的列车编织丝绸

突然,那棵一直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
吞服自身的树,活了,那棵
曾被发情的马磨擦得凌乱的大树
它解开大地肮脏的神经

它将我皓月般高高搂起

树的耳语果真是这样的:
神秘的人,神秘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深知
你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
(1993)

 

 

夜半的面包

 

十月已过,我并没有发疯 
窗外的迷雾婴儿般滚动 
我一生等待的唯一结果 

未露端倪。如果我是寂静 
那么隔着外套,面包也会来吃我 
是谁派遣了这面包 

那少年是我,把自行车颠倒在地 
当他的手死命地摇转脚蹬 
我便大吃那飞轮如水的肌肉 

是谁派遣了灾难,派遣了辩证法 
事物鸡零狗碎的上空 
死人的眼睛含满棉花 
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1992)



孤独的猫眼之歌 

孤独的猫眼之歌,唱得
纵横的金属发酥,呕吐
唱得倾听者叮咚,让他虔诚地把自己

把玩;神呵,呵气的神
请停下你的王牌军
请停下你的树,量体裁衣的手
请停下下你的不怕蘑菇的婴儿

虔诚的雪还会下
火速运来运去的橙子,谁来拯救?
孤独的猫眼之歌
倾听者内心玉砌的食物
坐在一个随便冒出的尖尖上
钓着一个乒乓作响的绝壁
诱饵吐出舌头
猫眼倒映了倾听者的食指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气的神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到处摸不到灰尘

 

 

猫的终结

忍受遥远,独特和不屈,猫死去,
各地的晚风如释重负。
这时一对旧情侣正扮演陌生,
这时有人正口述江南,红肥绿瘦。
猫会死,可现实一望无限,
磋之来世,在眼前,展开,恰如这世界。
猫太咸了,不可能变成
耳鸣天气里发甜的虎。
我因空腹饮浓茶而全身发抖。
如果我提问,必将也是某种表达o
(1993)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得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桃花园 

 

哪儿我能再找到你,唯独
不疼的园地;我年年衰老的心
曾被那里面形形色色的孩子
问候过,被一些问话羞过。
唉,那些最简单又最复杂的问题。

良田,美池,通向欢庆的阡陌。
他们仍在往返,伴随鸟语花香,
他们不在眼前,却在某个左边或右边,
像另一个我的双手,总是左右着
这徒劳又徒劳,辛酸的一双手。

日出而作,却从来未曾有过收获。
从那些黄金丰澄的谷粒,我看出了
另一种空的东西:那更大的饥饿。
哦,那日日威胁我们的无敌的饥饿,
布谷鸟一样不住地啼唤着。

每天来一些讥讽的光,点缀道路。
怪兽般的称上,地主骑驴,拎八哥,
我看见他们被花蚊叮住,咬破了耳朵,
遍地吐一些捕风捉影的唾沫;

我知道不是他们造了饥饿,他们太渺小,
他们同我们一样饥饿,自身难保。
他们的翠酒同样醉不倒
那唯一不知足的,那唯一的一个。

那么他是谁?他是不是那另一个
若即若离,比我更好的我?他当然知道
饿就是疼.疼又有种种。
疼呵,疼得石头长出灾难的星象:
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是的,他心中有数:那些从不疼的
鱼和水,笑吟吟透明的虾子,
比喻般的闲坐,象征性的耕耘。
那么他一定知道,不疼的没有性别的家庭,
永恒的野花的女性,神秘的雨水的老人,
假装咬人的虎和竹叶青。
从不点灯的社会,啊,另一个太阳!

那么他一定知道,像我一样知道:
我俩灵犀一通,心中一亮,好比悠然见南山。

这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知道罢了。
莫名的角度:哦,羞也,人啊!
君不见,空气中有任何一个角度?
夏日炎炎,热汗直冒的隐士解小便;
我也再找不到,那不疼的园地。
解渴的水里是藏不下你的。

或许对岸吃桃花的伶鬼知道,
或许倒影的另一种心思的老虎知道,
或许独辟蹊径的蝴蝶知道,
而我曾经知道,正如那另一个我
仍然知道。瞧,起风了,来了些许小雨:
我可以说我知道
但我年年在衰老。

 

 

 

那看望姨的来自这个世界

他进来像一个黑夜

我们的房间充满美丽的呼吸

而姨的脸,退避而且羞怯 

那看望姨的是光洁的额头

我多年后的额头 
他面对姨坐下 
像我今天这样坐下 

忧伤的磁石有如大晴天的暗礁

吸住开水,气候和狐狸

姨每天都把他眺望

像我每天都盼望你

多年以后,妈妈照过的镜子仍未破碎

而姨,就是镜子的妹妹

 

 

第六种办法


如果用尽了全部的五种
还是置身在苍茫之外
摸不到,合也合不上
像一片推敲宿疾的药片
灰心,只好彗星一样游开

那么迎面的纤尘会惊醒我
我看清一丝移戈的醉态
和融冰的异地长风
把光明吹得忽明忽暗
让我冷暖不定,朝向你

透过一样错误的山水
清翠的石头,另一边的依偎
皓月朝夕照亮昨天
还有流水,天天不已的流水
把上下的陈设变了又变

 

 

以朋友的名义

 

以朋友的名义我饮下这杯酒

以朋友的名义我投掷这张卡片

让我把它投到痛得回响的南天

 

以朋友的名义,你们去镜中穿梭来往

穿过我的居室或者开花的园地

你们的兜里揣着水果,刀片和其他东西

以朋友的名义,你们用眼睛看我

铜号般的眼睛,直吹得我发窘

以朋友的名义,你们用右手拿我

用嘴巴吃我,耳朵上还留着

我的心,一息尚存的余烬

以朋友的名义,我看见你们撑开伞

雷雨之前,徘徊在城门等我

 

让我以朋友的名义不点你们的姓氏

只是公开它们微妙的含义:一个是船

船靠着码头的样子;一个是人

人躲在家里的样子;一个是车轮

车轮驶过小桥的样子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麓山的回忆

你在山的下面起舞
不再跟其它的手臂牵连
天欲落叶,树欲啼鸟
阳光普照你的胸前
空气新鲜,你不怕
你的另一半会交付谁
谁是黑暗,水果的里面
谁是灯,开启之前
谁去山顶的上面
书未读完,自己入眠?

 


老师


面山临水,只有你荏苒起舞。
老师,当石头对着石头,
当正午下起细雨,
没有谁知道你是酒。
更无谁猜到
你已经概括了所有

只有我知道,那是沉醉。
我让我端坐(虽然你把我移挪)
我的纽扣让光阴管着。
老师,你舞蹈的手指
是不是沿途繁响的钥匙?

你看,舞蹈递给我一杯酒。
春去秋来,白云悠悠,
我猜着里面仔细的布设。
你看,我穿上了日渐菲薄的衣裳

当燕子深入燕子,
当舞蹈在我心田初夏般发病,
我要脱下鞋,提着灯,
跟你一道,老师
跟你一道珍藏在风暴的正中。

 

 

惜别莫尼卡


莫尼卡,我有一道不解的迷

是不是每个人都牵着
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好比我和你
住在这个燕子往来的世界里
你看看春天的窗扉和宫殿
都会通向它们的另一面
还有里面的每件小东西
也正正反反地毗连
莫尼卡,让我们还打一个比喻
好比今天不安的你
定会有另一个,也用嘴唇吻着
只是不来告别而已
莫尼卡.我不要你流泪和赌气
你看我已经看见了另一个你
正避开石头和烈焰
鳟鱼一样游在凉爽的水里
莫尼卡,你不会飞上天
你永远不会回到意大利

 

 

楚王梦雨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纷纷雨滴同享的一朵闲云

宫殿春夜般生,酒沫鱼样跃

让那个对饮的,也举落我的手

我的手扪脉,空亭吐纳云雾

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

枯木上的灵芝,水腰分上绢帛

西边的飞蛾探听夕照的虚实

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

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

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

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

真奇怪,雨滴还未发落前夕

我已想到周围的潮湿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拧出水

山阿来的风吹入它们的内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飞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

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你看,这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皎月

它们萧萧的声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是要剥它,剥成鼻孔

那么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请你不要再听我了

我知道你在某处,隔风嬉戏

空白地的梦中之梦,假的荷花

令我彻夜难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岂不是我

人同道殊,而殊途同归

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热泪。



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

 

俄语是我的命运。 
国境上,我这孤儿 
在面包与风车的边缘长大。 
啊,如画的村庄。 
除了母舌德语,我的俄语 
也长得飞快, 
快得超过秘密的列车我的牙齿我的年龄 
和树。 
Kakayaharoshayapogoda! 
嘿,多美的天气! 
后来战争爆发了 
我先是失去了充满白昼和石头的 
希腊;尤加利树和泉水淙淙的 
音乐,令我沉默。 
三个月我没说一句话, 
对长官也从不说jawohl 
后来他们调遣我去过: 
火的聂瓦河, 
破烂的斯大林格勒, 
这一切都像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真的,语言就是世界,而世界 
并不用语言来宽恕。 
哎,恨的岁月,褴褛的语言, 
我还要忍受你多久? 
后来我们驻扎 
某个村庄,虽然是第一次来 
对我却像来过多次。什么,dajevn? 
“我们最熟悉的反而是 
陌生的地方,对吗,上尉?” 
上尉说:“雪曼斯基, 
我们得修一座暗堡 
像尖刀插在敌人的心脏!” 
因为俄国话, 
我被派去搞鸡蛋、鲜奶及其它给养。 
于是,我每天出入街坊和篱墙, 
十月的阳光照彻我流水般的影子, 
我欢快得像舒伯特的“鳟鱼”。 
我用灵活的舌头弹开门帘 
装作布谷鸟远逗绯红的卡佳 
——卡佳,你准备好了吗? 
今天给我十个红苹果。 
卡佳的腋下有点狐臭,跟我一样 
但不要紧;通夜,明月 
热乎乎地在我们身上嘻戏。 
我们第一次的身体 
不是像两个词汇,碰了,变成成语? 
卡佳,Yajiebialiubliu! 
——告诉我,这句德语该怎么说? 
我答道,IchiebeDich,卡佳! 
后来我们的暗堡费了, 
游击队,嘿,美丽的卡佳。 
军事法庭判我叛国罪。 
给我四十八小时的时间。 
我用二十四小时潜逃, 
被揪回;又用十四小时求恩赦, 
我写到:Bitte,bitte,Gnade! 
被驳回;他们再给我十个小时 
八个小时,六个小时,五个小时; 
后来战地牧师来了, 
慈祥得像永恒: 
可永恒替代不了我。 
正如一颗子弹替代不了我, 
我,雪曼斯基,好一个人! 
牧师哭了,搂紧我,亲吻我: 
——孩子,孩子,Dubistnichtverloren! 
还有一点儿时间,你要不要写封信? 
你念,我写/可您会俄语吗? 
上帝会各种语言,我的孩子。 
于是,我急迫地说,卡佳,我的蜜拉娅, 
蜜拉娅,卡佳,我还有十分钟, 
黎明还有十分钟, 
秋天还有五分钟, 
我们还有两分钟, 
一分钟,半分钟, 
十秒,八秒,五秒, 
二秒:Lebewohl!卡佳,蜜拉娅! 
 
嘿,请射我的器官。 
别射我的心。 
卡佳,我的蜜拉娅…… 
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 
死就像别的人死了一样。 

 

 

祖国

已经夜半了,南方阴冷之香叫你
抱头跪下来,幽蓝渗透的空车厢停下
等信号,而新年还差几分钟才送你到站。
梅树上你瞥见一窝灯火,叽叽喳喳的,
家与家之间,正用酒杯摆设多少个
环环相扣的圆圈。
你跳进郊野,泥泞在脚下叫你的绰号,
你连声答应着,呵气像一件件破陶器。
夜,漏着雪片,你眼睛不知该如何
看。真的空无一人吗?
冷像一匹
锐亮的缎子被忍了十年的四周抖了出来,
倾泻在田埂上命令你喝它。
突然,第一朵焰火
砰上了天,像美人儿
对你说好吧。
青春作伴,第二多
更响。你呼啸:“弟弟!弟弟!”——
天上的回响变幻着佼佼者的发型。
这是火车头也吼了几声,一绺蒸气托出
几只盘子和苹果,飞着飞着猛扑地,
穿你而过,挥着手帕,像祖父没说完的话。
你猜那是说“回来啦,从小事做起吧。
乘警一惊,看见你野人般跳回车上来。

 


祖国丛书

       

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井底的小男孩,人们还在打捞

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从云嘴落地的

那只空酒瓶,还不是破碎

人类还容忍我穿过大厅

穿过打字机色情的沉默

那被拼写的还不是

安装在水面又被手打肿的

月亮的脸;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

我舔着空气中明净的衣裳

我舔着被书页两腿夹紧的锦缎的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我宁愿终生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哀歌

 

一封信打开有人说

天已凉

另一封信打开

是空的,是空的

却比世界沉重

一封信打开

有人说他在登高放歌

有人说,不,即便死了

那土豆里活着的惯性

还会长出小手呢

另一封信打开

你熟睡如橘

但有人剥开你的赤裸后说

他摸到了另一个你

另一封信打开

他们都在大笑

周身之物皆暴笑不已

一封信打开

行云流水在户外猖獗

一封信打开

我咀嚼着某些黑暗

另一封信打开

皓月当空

另一封信打开后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地铁竖琴

要么让我们停在半路,两边都
不见光,餐车的刀叉鬼乒乓乱响
要么让我走出地面
行尸走肉在电动转梯上

我,还是你的新郎。年近三十
食指拼命发胖。我的兜里
揣着一只醉醺醺的猕猴桃
我,人的一员,比火焰更神秘

十年以后从远方走出地面
踅到一张哆嗦的桌前给你写
情书。加州八点钟的女式上装
加点糖的阳光舔着你发青的眼圈

你走出地面,当我移开花瓶
进化之影黏着红红绿绿面具的
脚后跟。晚钟回荡,躺在一杯
碰翻的牛奶里:呵,竖琴

牛奶的竖琴它朝大地绷紧了
弦,当我空坐床头,我仿佛
摸到了那驰向你途中的火车头
它怪兽般弹奏着隔绝的真实

 

 

护身符

 

如果你真愿佩戴

它便是护身符

它扑朔迷离,它会从

从那机器创出的小小木葫芦

以檀香油的方式

越狱似地打出一拳

 

“不”这个词,挂在树上

如果你愿意

“不”也会流泪,鳄鱼一样

护身符的某日啊

月亮正分娩月亮

凌驾于一切表达之上

 

树在落发

抽屉打开如舌头

如果你愿意,护身符便是那

疼得钻进你脑袋中的

灯泡,它阿谀世上的黑暗

 

灯的普照下,一切恍若来世

事物宽恕了自己还不是自己

宽恕了所窃据位置的空洞

“不”这个词,驮走了你的肉体

“不”这个护身符,左右开弓

你躬身去解鞋带的死结

你掩耳盗铃。旷野——

不!不!不



蓝色日记

咬痛旅店的第八只狮毛狗,
揣着酸心刺骨的钥匙通过了;
夜,再不肯喂养我俩。

我们,停下。
四处演说的肺,停下。
星星,那些可以共眠的火焰,照亮帝国中老相的婴孩。

手,继续挖天空。
当他找到你呼吸的床,
也停下。停下,就是我们唯一的地址。

黎明的晨班车也通过了,
而我们还在等着我们。
白昼的另一端,如云的醉汉
突然放歌。
(1992)

 

 

今年的云雀 
 
但最末一根食指独立于手 
但叶子找不到树 
但干涸的不是田野中的乐器 
总之它们不运载信息 
这是一支空白练习曲 
“首先是敲,如盲人凄惶于生门前 
但不似药片的那种敲 
因为不屑于吻合 
不吻合于某种臆想 
不以融解你我为最佳理想 
是敲,但敲只敲那种形象 
像你打开自己还是自己 
短暂开门后还是短暂 
敲是回家? 
但家不该含有羞怯 
但家应该是这儿,这儿 
随喊随开。敲。然后谁也猜不透 
你这云雀葬身何方。我站起 
我摸到块结霜的天气里 
无边无限的墙 我给它的空空如也戴上一副墨镜 
仿佛是随手画到一张白纸上 
红色单薄的墨镜表示寻人


希尔多夫村的忧郁

小酒吧的窗口风车张牙舞爪。
我在何方?星期一的童话,水
向木蜿蜒。戴花头巾的妇女牵着
儿童,准时赶到长途车站。

带乡音的电话亭。透过它的玻璃
望着啄木鸟掀翻西红柿地。
暗绿的山坡上一具拖拉机的
残骸。世纪末失声啜泣。

几天来我注意到你的反常,
嘴角留着乌云的滋味——
越是急于整理凌乱,
东西就越倾向于破碎。

 


预感

像酒有时预感到黑夜和
它的迷醉者,未来也预感到
我们。她突然扬声问:你敢吗?
虽然轻细的对话已经开始。

我们不能预感永恒,
现实也不能说:现在。
于是,在一间未点灯的房间,
夜便孤立起来,
我们也被十点钟胀满。

但这到底是时日的哪个部件
当我们说:请来临吧!?
有谁便踮足过来。
把浓茶和咖啡
通过轻柔的指尖
放在我们醉态的旁边。

真是你吗?虽然我们预感到了,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星辉灿烂,在天上。



穿上最美丽的衣裳

让我以沉默的嘴唇向你致敬
我终日行走着的爱人
红红的火焰
每件事物的崇高的光轮
让我看那个最古老的部落
渡过河流和阴云
我知道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沉思在细雨喃喃的黄昏
和心事重重的人群之中
歌唱吧,我的爱人
请带领其它钟情的妇女
歌唱,并穿上最美丽的衣裳

 

 

南京

 

醒来,雷电正袭在五月的窗上
昨夜的星辰坠满松林间。
我坐起,在等着什么。一些碎片
闪耀,像在五年前的南京车站:
你迎上来,你已经是一个

英语教员。暗红的灯芯绒上装
结着细白的芝麻点。你领我
换几次车,丢开全城的陌生人。
这是郊外,“这是我们的住房——
今夜它像水变成酒一样

没有谁会看出异样。”灯,用门
抵住夜的尾巴,窗帘掐紧夜的鬃毛,
于是在夜宽柔的怀抱,时间
便像欢醉的蟋蟀放肆起来。
隔壁,四邻的长梦陡然现出噩兆。

茶杯提心吊胆地注视这十天。
像神害怕两片同样的树叶,
门,害怕外面来的同一片钥匙。
但它没有来。我想,如果我
现在归去,一定会把你惊呆。

我坐在这儿。同样的钥匙却通向
别的里面。嘴在道歉。我的头
偎着光明像偎着你的乳房。
陌生的灯泡像儿子,吊在我们
中间——我们中间的山水

结满正午的果实,航着子夜的航帆。
我坐着,嗅着雷电后的焦糊味。
我冥想远方。别哭,我的忒勒玛科斯
这封迷信得瞒过母亲,直到
我们的钢矛刺进她周身的黑暗。



厨师

未来是一阵冷颤从体内搜刮

而过,翻倒的醋瓶渗透筋骨。

厨师推门,看见黄昏像一个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

室内有着一个孔雀一样的具体,

天花板上几个气球,还活着一种活:

厨师忍住突然。他把豆腐一分为二,

又切成小寸片,放进鼓掌的油锅,

煎成金黄的双面;

再换成另一个锅,

煎香些许姜末肉泥和红颜的豆瓣,

汇入豆腐;再添点黄酒味精清水,

令其被吸入内部而成为软的奥秘;

现在,撒些青白葱丁即可盛盘啦。

厨师因某个梦而发明了这个现实,

户外大雪纷飞,在找着一个名字。

从他痛牙的深处,天空正慢慢地

把那小花裙抽走。

从近视镜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

厨师极端地把

头颅伸到窗外,菜谱冻成了一座桥,

通向死不相认的田野。他听呀听呀:

果真,有人在做这道菜,并把

这香喷喷的诱饵摆进暗夜的后院。

有两声“不”字奔走在时代的虚构中,

像两个舌头的小野兽,冒着热气

在冰封的河面,扭打成一团....

 

 

同行

节日,我听到他骂我。
他右眼白牵着右下巴朝
右上方望去,并继续骂我。
他吃着吃着面又骂我。
他换上白衬衫,头尽量伸出窗,
把一支跟晴天配套的钢笔插进兜里,

他要来见我。经过集市和田埂,
游泳池和胡桃树。他怕迷路,
边走边把一大串钥匙解下,
他一片片插在沿途对他有意义的点上。

风说他近了。我们坐下来谈谈。
他左眼中慢慢降下一丁点儿黑。
但已经迟了,因为
一个陌生人正溜进屋里,又像
橡皮擦,溜出来也就擦掉了它;

还沿来路收拾了那些记号——

使黄昏得以降临。我们还坐在这儿。
会不会有另一双眼睛呢?
从背面看我有宁静的背,微驼;
从正面看,我是坐着的燕子,
坐着翘着二郎腿的燕子。
(1996)

 

 

死亡的比喻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这时你还年轻

它站立的角度的尽头

恰好是孩子的背影

繁华、感冒和黄昏

死亡说时间还充裕

 

多么温顺的小手

问你要一件东西

你给它像给了个午睡

凉荫里游着闲鱼

 

死亡猜你的年纪

你猜猜孩子的人品

孩子猜孩子的蜜橘

 

吃了的东西,长身体

没吃的东西,添运气

孩子对孩子坐着

死亡对孩子躺着

孩子对你站起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孩子猜你的背影

睁着好吃的眼睛

 

 

而立之年

一边哭泣一边干着眼下的活儿
自由,燕子一般,离开了铁锤
我的十根手指纳闷地伸向土地的尽头
聆听。是甚么声音呀,找着,找着
一种旋律,一块可以藏身伏虎的大圆石
一个迹象,一柄快剑,让我学习忍受自己
雨意正浓,前人手捧一把山茱萸在峰顶走动
他向我演绎一条花蛇,一技之长,皮可不存
关键有脱落后的盈腴,鸣响沧海桑田的可能
歌者必忧;槐树下,西风和晚餐边一台凋败的水泵
在那里,刺绣出深情的母龙的身体
要走多少路,人才能看见桌上的一只
鳄梨啊?周围是
一杯红酒,一颗止痛片,口琴,落扣,英雄牌
金笔,它们都偎着我朴素的中年取暖
我身上的逝者谈到下一次爱情时
试探地将两把亮匙贴卧在一起,头靠紧头
是甚么声音呢,哑默地躲在
日常之神的磁场里?
燕子由地离开1铁锤
外面正越缩越小,直到雷电中最末一个邮递员
呐喊着我的名字奔来,再也不能转身出去
玻璃窗上的裂缝
铺开一条幽深的地铁,我乘着它驶向神迹,或
中途换车,上升到城市空虚的中心,狂欢节
正热闹开来:我呀我呀连同糟糕的我呀
抛撒,倾斜,蹦跳,非花非雾。高脚杯突然
摔碎,它里面的那匹骏马戛止
如一绺高贵香水
于黑暗中循循诱动
我祷告的笔正等着我志在四方的真实儿女,而
一种对公社秧苗的
不详预感
一种谈心,无法践约的
在我之外,如一个潜旱冰的
小阿飞
委蛇而来。
(1994)

 

 

死囚与道路

从京都到荒莽,
海阔天空,而我的头
被所在长枷里,我的声音
五花大绑,阡陌风铃花,
吐露出死
给修行的行走者加冕的
某种含义;

我走着,难免一死,这可
不是政治。渴了,我就
勾勒出一个小小林仙:
蹦跳的双乳,鲜嫩的陌生,
跑过未名的水流,
而刀片般的小鹿,
正克制清荫脆影;

如果我失眠,
我就唯美地假想
我正睡着睡,
沉甸甸地;

如果我怕,如果我怕,
我就想当然地以为
我已经死了,我
死掉了死,并且还

带走了那正被我看见的一切:
褪色风景的普罗情调,
酒楼,轮渡,翡翠鸟,
几个外省的鱼米乡,
几个邋遢地搓着麻将的妓女,
儿只像烂袜子被人撇弃在
人之外的猛虎
和远处的一只塔影,

更远一点,是那小小林仙,
玲珑的,悠扬的,可呼其乳名的
小妈妈,她的世界飘香

像大家一样,
一个赴死者的梦,
一个人外人的梦,
是不纯的,像纯诗一样。
(1994)



此时此刻 

为什么不说得清晰一些? 
说得像春花秋月那么明媚 
说得像一个故事,一匹骏马 
有头有尾 

玻璃背后幽远的人 
我摸不清你的性别 
我指不出你在哪片经纬度 
蠕袅,但我看过 
你的哭,你的笑,你尖刀的讽刺 
我还读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为什么不说得更具体些? 
即便是镜中花,水中月 
也叫它们掷地有声 

请让卑鄙的灵魂活下去 
请反对低空飞行 
那些君临我们肉体的金 
搅乱五行不呼吸的鱼 

说,说,请说下去 
就用此时此刻的语言 
不要等到夜一天天淡下去 
不要等到情侣火焰般熄灭 

此时此刻 
这就是这个故事: 
黎明时有一只乳燕突然 
斜扦过你的身躯 
好像你就是一扇幽门 
通过你而通向 
神秘的遥远 
1988.4.27 特里尔大学 

 

 

给另一个海子 

你千万别像他那样轻生。 

整个世界最令我提心吊胆的 
就是你 
和灯 

你要时刻警惕 
自己,别撒手 
揪紧自己就像揪紧气球 
也别让别人和烟头,碰你 

整个世界老想着将它自己拆毁。 
提琴挪了一下,像妨碍了狼走过 
从不雨的四月窗口望去 
夜与荷花都不肯出来——缝隙 
越来越多;有飞鸟的地方就有角落。 
世界是这样这样 
为何不是那样那样? 

它拆了毁了 
却又像乒乓球 
被打上桌 

狂暴的金鱼跳出水缸 
妖魔般地 
在水泥地上,起舞……

……唉,我们 

虽然我们的水不再让我们呼吸 

虽然子夜下着星辰 
虽然列车无奈地奔向下一刻的剧痛 

但你必须活着,可怜的孩子 
活着就等于呐喊: 
永恒的中国! 

 


哀歌 

浴盆里我发现一根 
谁的落发。粘伏在 
灯光规定的边缘 
象它修长、失传的主人,准备 

过冬。祭奠哪一个夜? 
我来回踱动,想把你 
捧进我冲动的掌中 
灯下的一切恍若来世 

或许用水冲掉。焦灼的 
急流徒然喷射。或许哪天 
它又会从内部脱谢 
或许哪天世界会改变。 

 


昨夜星辰 

对于那些认为我要离开的人 
离别宛若一阵吮嗅过的香味 
青山未改,秋水天光一色 
我会在一个众人交口认定的黎明 

离开这里,我崇尚过寂寞 
身披命服却从来两袖清风 
对于那些瞧不起间谍的人 
我乃是掠过某桥梁的名字 

去毁灭自身,同时又祸及另一城池 
有谁知道最美的语言是机密? 
有谁知道最美的道路在脚下? 
我只可能是这样一个人,一边 

名垂青史,一边热爱镜子 
出发的时候让一切原封不动 
对于那些认为要离开的人 
我就是昨夜星辰,再不想见他们 



Umweg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执迷得宁愿绕道 

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我们固执得不顾风暴 
也许事情十分微小 
去道一声别,或者买一盒烟 

首先是往常的过道堵了 
黑白分明的纸条在警告 
“真噁心”,我们诅咒一声 
转身下一层玻璃楼,再试试 

出去,这时秋天又来阻拦 
它把天桥损坏了;那个 
上去的螺旋梯呢,拦了一根绳索 

那个寒风中立在桥上的工人 
我们只瞟见了他一瞬 
事后回想起他的眼神和姿态 
他手上“哗哗”的小黄旗 
虽只是那么一瞬,但我们知道 
他就是那个亚伯利恒人 
那个殉难的人 
那之后他的样子真变了不少 

他当然也看见了我们 
当然也想阻挡;不过他不是门吗? 
既阻挡又让进 
他不也是道路吗?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我和我 
陌生的同伴 
当我们接近最后一张门 
她朝我会意地,嫣然一笑 

于是我们通过自己到达了 
那个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去买一盒烟,或者道一声别 
在希望的黎明的预感中 
我们不是曾发誓不去吗? 

在撒旦的阳光下 
我们痛苦得象天空 
让你对撒旦说:我在这儿 
让我对天空说:我不存在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

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

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蝴蝶

 

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

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

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

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

那么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

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

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

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

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

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吧

当着上帝沉默的允许,行尸走肉的金

当着图画般的雪雨阴晴

五彩的虹,从不疼的标本

现在一切都在灯的普照下

载蠕载袅,呵,我们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我们共同的幸福的来世的语言

在你平缓的呼吸下一望无垠

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

我们也碰着了刀,但不再刺身

碰翻的身体自己回头站好像世纪末

拐角和树,你们是亲切的衣襟

我们还活着吗?被损颓然的嘴和食指?

还活在鸡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边?

哦,上帝呵,这里已经是来世

我们不堪解剖的蝴蝶的头颅

记下夜,人,月亮和房子,以及从未见过的

一对喁喁窃语的情侣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

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风向标

 

它低徊旋转像半只剥了皮的甘橙

吸来山峰野景和远方城市的平静

一切的欣欣向荣一切的过客逆旅,它都

酝酿一番,将无穷的充沛添给自己的血液

 

我铭记过然而又回到了天上的东西

我少年的纽扣,红领巾青春彗星的骄傲

我都愿意重新交给它,心爱的风向标

 

幽会的时候我沉思着想给它一个

比喻:它就是我的手吧,因抚摸爱情

才混沌初开,五指鲜明而具备了姿形

 

夜深了我还梦着它似乎单纯的声音

像它会善待宇宙,给它合乎舞台的衣裙

宇宙也会善待圣者,给他一颗奥妙的内心

 

 

枯坐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和我

 

像一对夫妇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

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

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赠Y.L.)

 

 

灯笼镇

 

灯笼镇,灯笼镇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谁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设一个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灯红酒绿

 

(画外声)

搁在哪里,搁在哪里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

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2010.1.13   图宾根

①本诗系作者绝笔。字迹不清,为其友人整理。

 

 

狷狂的一杯水

薄荷先生闭着眼,盘腿坐在角落。
雪飘下,一首诗已落成,
桌上的一杯水欲言又止。

他怕见这杯水过于四平八稳,
正如他怕见猥亵。
他爱满满的一杯---那正要
内溢四下,却又,外面般

欲言又止,忍在杯口的水,忍着,
如一个异想,大而无外,
忍住它高明而无形的翅膀。

因此,薄荷先生决不会自外于自己,那
漫天大雪的自己,或自外于

被这蓝色角落轻轻牵扯的
来世,它伺者般端着我们
如杯子,那里面,水,总倾向于

多,总惶惑于少,而
这个少,这个少,这才是
我们唯一的溢满尘世的美满。

  

 

世界

 

这个世界里还呈现另一个世界,

一个跟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

世界——不不,不是另一个而是

同一个。是一个同时也是两个

 

世界。

   因而我信赖那看不见的一切。

夜已深,我坐在封闭的机场,

往你没有的杯中

倾倒烈酒。

     没有的燕子的脸。

正因为你戴着别人的

戒指,

我们才得以如此亲近。

 

 

第二个回合

 

这个星期有八天,

        体育馆里

空无一人;但为何掌声四起?

我手里只有一只红苹果。

孤独;

   但红苹果里还有  

 

一个锻炼者:雄辩的血,

对人的体面不断的修改,

对模仿的蔑视。

       长跑,心跳,

 

为了新的替身,

为了最终的差异。



父亲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怪事”这几个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去练练笛子。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一个顺着走,
一个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吹歌,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真实里。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变成了我的父亲。



到江南去

我们相隔万里正谈着虎骨,肥皂剧,樟树
和琴,忽然电话“嘎”地一串响,像是
卫星掉落了:漆黑。你丢失在你正在的地方。
话筒裡仿佛憋着监听者带酒气的屏息,
和哗啦啦的翻纸声,若有若无的浑沌,或
大水,它正乌云滚滚地倒映在碎玻璃之上;
窗:有个胖姨在朝天喊谁下来搬煤气罐。
你会在哪儿呢,这一瞬,是否荒蛮果真
重临?
   你,奥尔甫斯主义者,你还会
返回吗?线路,这冷却的走廊,仍通着,
我不禁迎了上去:对,到江南去!我看见
那尽头外亮出十里荷花,南风折叠,它
像一个道理,在阡陌上蹦着,向前扑着,
又变成一件鼓满的、没有脑袋的白背心,
时而被绊在野渡边的一个发廊外,时而
急走,时而狂暴地抱住那奔进城的火车头,
寻找幸福,用虚无的四肢。
 对,到江南去!
解开人身上多年来的死结:比如,对一碗
藕粉之甜不恰切的态度,对某个细节的争议,
对一个篮球场的曲解:它就在报社的对面,
那儿,夕照铺了成吨厚的红地毯,它多想
善待你啊;那儿,你忘了你的白背心和
眼镜: ,大地的篮球场,比天堂更陌生!
(1999,赠钟鸣,liebem Freund der vielen Fernen)

 

 

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

 

钻机的狂飚,启动新世纪的冲锋姿态,

在墙的另一边:

    呜,嗷,呜嗷!

阵痛横溢桌面,退闪,直到它的细胞

被瓦解,被洞穿,被逼迫聚成窗外

浮云般的涣散的暗淡。你试图确定

钻点在何处。在墙的右上额,不,在

左边偏中的某一点上。不,整个墙

在哆嗦迸裂,追踪的目光如两只蝙蝠

撞落到地面。

   钻墙者半跪着,头戴

安全帽。他钻入的那个确实的一点

变成墙的另一面的

  猜疑,残碎,绝望,和

凌乱的腥风。工具箱在膝盖边,

  敞开着:

这些筋骨,意志,喧旋的欲望,使每个

方向都逆转成某个前方。

机油的芬芳仿佛前方有个贝多芬。

钻墙者半跪着,眼神绷紧——

莫非前方果真会有一个中心?

因而即使前方像镜子,

  也得置身其中?

他爱前方那肉感的羁绊。

他爱前方那含金的预言。

他爱虚随着工具箱的那只黄鹂鸟,

伶俐而三维的活泼,

颤鸣婉啼,似乎仍有一个真实的外景,

有一角未经剪贴的现实,他爱

钻头逼完逆境之逆的那一瞬突然

陷入的虚幻,慌乱的余力,

  蹋空的马蹄,在

墙的另一面,那阴影摆设的峭壁上。

       你

预感到一种来临,虽然你不能确定那

突破点,在这边墙上,你的内部。

  是的——

浩茫袭上心头。闭上眼。让它进来,

带着它的心脏,

  一切异质的悖反的跳荡。

消化它。爱它。爱你恨的。

  一切化合的,

错的。腾空你的内部,搬迁同时代的

家具,设想这间房

  在任何异地而因地制宜。

呜,嗷,呜嗷!

    喧嚣的粒子激荡,眼前

腾起一幅古战争的图景,

  镶入一个凭虚而

变形的,袅动的框架,逸散着,

  漂移着,使

室内谛听的空间外延,唉,这么多

男人必须嘶喊和倒毙,这么多马匹

只剩下身体的一小半,这么多鹰鹫和

历史的闪失:

  这就是每克噪音内蕴的真谛。

“是你,既发明喧嚣,又骑着喧嚣来

救我?表象凹凸,零散,冷。”呜嗷!

突然,静寂——

     闹粒子中断,落下。

喂,兄弟,我

在这儿。在尘埃的中心。

  菊花在桌上。

一杯水,如仪典,握在你掌心。

你的那边,秋阳泻下一段锦绣,

换下窗帘。

工具箱边的那只黄鹂鸟

跃到你肩头。

水清澈无比,犹如第一次映照人像。

我听见你在咬苹果。

  甜的细经珠喷礴,又

缤纷地祝福般落下。喂,兄弟:

一切都会落入静寂中,不,

落入空白中,像此刻。难道不是吗?

喂!水晃了晃。空白圆满,大而无外。

其内核有饱实之磁

归纳一切喧嚣,项目和头发:落下,

  回归——

还原成窗外临风咏望的苹果林。

喂,monsemblable,我看不见你的脸,

但我

仿佛听见了你的表情,

  那是休息的表情,

红润的,好的。

清澈是空白的手套,

  摆弄事物的方式。

我听见你的自语

分叉成对白,像在跟谁争辩。

  而墙,只是

一个布景,

  一个不能成为其实物的称谓。

你钻找的中心,没有。我们必须团结。

我拍打我的墙告诉你。

  我听见你在听。

你关掉你衣裳兜里的小收音机,

贝多芬的提琴曲嘎然而止,

  如梯子被抽走。

我听见你换钻头,

   它失手坠地,而空白

激昂地回荡而四溅!

我听见你换好了钻头,而危机

半含机遇,负面多神奇,我,几乎是你

——

呜,嗷,呜嗷!空白的

钻机放歌:

   喧嚣只是静寂的工装裤,

一切合一又含众多,

  空白依托的形形色色,

以致我们被允许

望出窗口并且朗读:

苹果林就在外面,外面的里面,

苹果林确实在那儿,

源自空白,附丽于空白,

   信赖它……

 

 

高窗

 

对面的高窗里,画眉鸟。

对面的稳密里,我看到了你。

对面的邈远里,或许你,是一个跟我

一模一样的人。是呀,或许你

就是我。

 

你或许也看到我在擦拭一张碟片如深井眼里的

白内障。是的,我在播放,但瞬刻间我又

退出了那部电影,虚空嘎地一响,画眉鸟

一惊。我哚嗦在红沙发上,

剥橙子。

我说,你在剥橙子呀,你说:

没错,我在剥橙子。我说:

瞧,世界又少了一颗橙子。

而你

 

把眉毛向北方扬起,把空衣架贴上玻璃窗,

把仙人掌挪到旋梯上拍照。

这时,长城外,

 

风沙乍起。这时,

你和我

几乎同时走到书桌前,拧亮灯,但

我们惟一的区别是:只有你,写下了

这首诗。

 

 

太平洋上,小岛国

 

是悠远缔造了这个岛,还是

这个岛泄露了悠远?午睡者裸卧

沙滩,身姿勾唤出一个奔波的问号:

他大汗淋漓,想挣脱北京的拥堵。

 

而岛上,正走着一位五光十色的

女酋长,慢镜头般走着,一边走,还一边

回望。她携带的悠远,如肩上的鹦鹉。

她说,她在等她的灵魂赶上来呢。

 

那鹦鹉说,这就是她走路的习惯。

 

 

形象

 

我垂下头,在夕阳中

浓密的白发滚动

 

我看见

草原和大海往一个方向收拢

星群纷纷奔回它们的发源地

 

水手走过的路没有足迹

只有起点和终点

 

被埋葬的岁月

没有坟场,没有墓碑

自己才知道它们散失在哪些地方

 

金字塔,长城都是庞大的现象

我不是

它们在天空划出均整而对称的线条

我不规则

 

我的阴影很小

尽管

我一直在伸展

它们在剥落

 

在它们强踞的地盘里

流荡着空虚

 

我听见新鲜的呼唤

我知道,自己属于年轻的日子

 

浓密的白发

枕在丰满的胸上

仿佛又是一个起点

在荒原上

我哭了

(1982)

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艺精确而感性,中西诗意之妙手。2010年3月8日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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