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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非 | 还是面包店,但此刻 禁止吃

江非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读诗

 

我读一个女孩子写的诗

她写她失恋了,她写

爱情总是无疾而终

不论是在动车上,还是在公园里

 

她写她去了一片湿地,在那里

认识草种和仙鹤

并通过鹤腿的竖立

来认识存在与不存在

 

她写爱情总是缺血的,好比

一个十六世纪的病人,待在又黑

又甜的城堡里

 

她写的诗里,黄昏准时来临

汽车和马鸣笛经过

孤独已在远方养肥了三个胖子

 

集市上的圣女果,那么红

而冥王星在头顶上磨着铮亮的餐刀



地上的线头

 

以前是我的外婆戴着老花镜

缝补衣服,现在是我的母亲

以前没有人收集那些地上的线头

现在依然没有

 

那些线头,无人

捡起来品尝

像品尝

一枚酸酸的李子

 

无人为那些忠实的日子提供富足的对话

无人将一个坏了的灯泡换下

让读者在风雨之夜

把手中的旧信读完

 

生活向来都是如此

有的事物总是得以幸存

有的却不

比如那些线头

长长的线缝好的衣服我们一生穿在身上

那些线头却被打扫干净

 

在那些酸李子挂果的时节

先是母亲打扫好孩子们的居室

然后是时光懒散地打扫自己

地上的线头,它小,轻,柔软,看不见



从1开始

 

一切从1开始,又到O

结束,中间是

爱情杀死的青春

丈夫杀死的妻子

集市杀死的鱼

 

一切都是梦,和两个梦

之间的空白,就像

祖母和母亲之间,相隔得

宽阔的田野

我们在那田野上

醒来又睡去

醒来又睡去

 

每个人,都提着自己的水桶

到那前方的水井里去打水

每个人都坐在火车上

把脸扭向窗外

 

每个人都在修造一所自己的房子

留着宽敞的门,但是锁着

失眠的日子,数着门上的敲击声

从O开始,又到O结束

 

每个人,都在用重复杀死自己

从一封反反复复读着的信里

杀死自己,就像杀死一个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我的灵魂

 

我感到我的灵魂

在渐渐地离开我,它要去寻找

一个新的容器

我感到它已经

越来越厌倦,要将我遗忘

它不想和我说话,把脸转过去

它走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

它将我遗弃,扔在一条路旁

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找我

它把我带回家里,让我不要再到外面去

它比我还要悲伤,不想虚度这时光

它比我还伤心,不想再去爱任何人

它比我还绝望,不想再来到这人世

它让我把自己变得快乐一些

澄明一些,崇高一些

它还愿意陪我度完这剩下的日子

尽管日子已被虚空填满,而虚无继续

那些虚度的光阴

也算是对真理的一种服侍



灯光

 

有一天我们会将灯熄灭,然后

起身离去

现在我们亮着,证明

有人在这里,但也

仅限于此。有人

在这里,但并不是在这里生活

有一天我们所用过的东西

都将被收拾,被收起

一部分被扔掉或遗弃

还有一部分

将被收走,或出售

灯还会亮起,但

早已不属于我们

已不是我们在用灯光来证明什么

有一天我们还会路过,或是

回来,会站在

灯光的远处,看着

这里的灯再次亮起

在熄灭之后,我们

取走我们匿藏的东西

有一天我们看到的灯光依旧

灯亮了,但灯光下的人

并没有他们想要的生活

但灯亮着

我们会放心地离去



一直相偎到天亮

 

有些晚上,我会把一头狮子

领到家里

和一头狮子

住在一起

有时

我们会一起

坐在沙发上

面向大门

守卫着我们的家

有时

我们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直相偎到天亮



日暮

 

我想我眼前的这一切都将消失

正如那些往昔曾有如今不在的事物一样

这些房子,这些道路,这些如孤独的眼睛

在夜幕中渐次亮起来的灯火

这些人

 

除了土地

除了在一片刚刚拆迁后的

废墟上生长出来的那株向日葵

 

哦,日暮中的向日葵

你不是别的

你是那往昔的日子里留下来的温情地记忆与温暖的火

你是人在深处察看自己的内心时发现的一辆婴儿车

我在一块高地上眺望暮色时意外看见了它



黄昏的喜鹊

 

黄昏时我想起了我曾见过的几只喜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起它们

日暮时分人应该想到乌鸦

而不是喜鹊

 

我想起了它们准确的数量

三只

我想起了它们出现的

准确的时间

冬日午后的三点

我想起了

它们现身的准确位置

我故乡一条小河

对岸的小树林

 

我想起了

除了我

还同时看见它们的

另一个人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三只喜鹊

我们同时沿着河的两岸走着

要去干什么?



每天每天

 

我还好,我的朋友,每天吃饭

每天在院子里走走,隔一天

或者是两天洗洗衣服

每天牙疼,后半夜疼得更加厉害

每天看看落日时分的景象,但看不到黎明

每天喝几杯水,但不会被水淹没

只是有时候会觉得

我们现在的这个国家

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很像

每天我必须路过成片成片的工地

每天必须迎着卡车下坡时的卷风

必须紧靠着路边走

每天必须遇到有人从门口的酒吧里踉跄着走出

有人拐进宾馆背后黝黑肮脏的巷子然后消失

每天必须经过被碎石装饰的小径和广场

每天晚上睡觉前,必须再看看煤气和门锁

好像世纪和噩运已经来到了地球的另一面

我的朋友,如今到处都是这样

到处都是被人遗忘的人

失踪的真理售卖人的帽子

核动力驱动的欲望

与令人躲闪的叫声轰响

鸟儿必须升高到天国里才能探出脑袋歌唱



乡村墓园

 

我的祖父使用了

我曾祖父后面的一块空地

我的祖母使用了

我祖父身旁的一块空地

我祖父后面的一块空地

将归我的父亲使用

我的母亲将

紧挨着我的父亲

后面剩下的一小块空地

那是我的

 

可再往后呢

再往后已经没有空地

再往后已经是一条横贯而去的高速公路

这儿已经没有灵魂的土地



夜的街

 

还是面包店,但此刻

禁止吃

还是风,但此刻禁止

吹进家门

还是道路,但此刻禁止

有人行走

还是头顶的那些恒星

但此刻禁止它们比任何一盏

街灯更亮

还是那颗心,但此刻禁止

想任何远方的事情

还是那只夜鸟,但此刻禁止

它扇动任何的羽翼

它已经被深深的睡眠困住

还是那个夜行之人,但此刻禁止

他说出他的名字

已无需说出他的名字

黑夜已把他浸透

此刻禁止星辰计算死者

也禁止新的孩子出生



在海边

 

在海边写一首诗

海里的波浪无比伤心

在海边想一个人

海上的风吹得无比伤心

在海边看着苍茫的大海

整个人类无比伤心



荒凉的心

 

如果我们不活着这里就无人活着

如果我们不说话这里就无人说话

如果我们不关灯这里的灯就会一直亮着

如果我们不读它们这些书就会相互阅读

如果我们不哭,这里就没有人哭

如果我们不张开嘴唇,这里就没有嘴唇

如果我们不睡着,死去

就无人在这里睡着,死去

如果我们不穿着牛仔裤,回来

就无人穿着牛仔裤,回来

这颗荒凉空转的星球

就是宇宙中一颗没有爱人的荒凉的心



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雨中的扬州,湿漉漉的火车站

我们到出站口的商店去买一把雨伞

伞是粉色的,在雨中绽开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我们打着雨伞走着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好像是肩并肩靠着依偎在一个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小小的房间

已经忘了是哪一年我们在雨中走着数着那些雨中的情侣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紧紧地依靠在一把伞下度过雨天

路边的花店里摆满了心一样的玫瑰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一辆巴士溅起满街的水花后快速驶去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雨好像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东西

你眼睛里的泉水比外面的雨更亮更黑我喝着已经忘了是哪一年



一首诗可以

 

只描写一只豹子

只为这只豹子展开一张纸

一张纸上有一只豹子已足够美丽

一张纸上睡着一只豹子已足够沉重

只去写豹子有没有到来

深夜来了也好像没有来过

只去写豹子的蹄印犹如开好了的梅花

梅花印到何处,何处都是朵朵的死亡

只去写一只豹子走过一片开阔地

从高处下来,把地面踩塌

又把草原向上抬高一米

只去写豹子的斑纹,并没有印在它的身影上

那身影只是大地刚刚诞生的一只瞳仁

可以只去写豹子的脊背,豹子的心事

一只豹子如一朵寒冷的花开在行走的骨架上

只去写豹子并没有终结,一只豹子

坐在人类的背后,陪了人类一夜

只去写即使在深夜里一只豹子也离我们无比遥远

彷如眼神中一滴手指碰触不到的泪水

只去写一只豹子的名字

然后再用橡皮轻轻擦去

可以只去写豹子早已转身离去

但豹子的温柔让一个时代留在那里

可以把一只豹子写得很小很小

像草丛中隐藏的婴儿和果实

风一吹,就可以看到一位满嘴草莓的男孩

可以把一只豹子写成一个只能被人暗恋的美人

黄昏时见一面就念念难忘

可以只去写意念中有没有一只豹子

把豹子写得悄无声息好像没有

可以只把一只豹子的一生写在一张纸上

一张纸上有一只豹子的坟冢已足够凶猛



 

你正在从楼梯上走下而窗外正在落雨

你洁白的手从楼梯扶手上滑过而窗外正在落雨

冬日的黄昏隔着窗玻璃再一次降临而窗外正在落雨

有人正穿过街区潮湿的关门声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只带斑点的马的眼睛正在看着你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天堂的阅览室里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画家正在画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正在去巴黎而窗外正在落雨

某人正在某个地方哭泣而窗外正在落雨

江非,1974年生,男,山东人。著有自印手工诗集《平墩湖》、《英雄帖》、《重觅消失的小路》等;认为诗歌就是“风,雅,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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