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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明代两大政治思潮

2017-01-15 萧三匝 萧三匝


621。中国专制政治,越往后越酷烈。至元代,异族政权压迫华族又成为一空前之问题。此前,虽有五胡乱华,少数民族政权毕竟偏安一隅,且此种政权往往倾慕、推行中国之政教,故残民也非烈。及蒙元一统,汉人遂降为低等民族,史实多在,不容讳言。由此激起汉人之反专制、反异族压迫之学说复兴。故有明一代之政治思想,以民本主义、民族主义为大端。虽然,明朝虽号为汉族政权,其专制程度也不亚于蒙元。汉人自掘坟墓,遂有清继明来,异族复主中国之循环。后人读史至此,尤痛汉人政权之不争气也如是,悲哉。

 

622。儒家认为,君权受命于天,而民心能抵天心。但民心并无组织化之表达,故也可以说,在儒家的天人说里,人民在专制政治面前颇持消极态度。在革命爆发前,人民面对暴政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天谴。但儒家不能自圆其说之处在于,天谴并不总是发生,而无道昏君、暴君往往能长期施暴。天若有情,何以如此?

 

623。面对儒家天人说的尴尬,刘基(伯温)给出了自己创造性的解释。在他看来,天虽有祛恶扬善之心,奈何“天以气为质,气失其平则变”,天有病,则无力承担主宰宇宙人事之职责。当其时也,圣人出,替天行道,拨乱反正。故,圣人为天人两方之良医。但天道毕竟高于人道,故圣人非善医者,实乃善盗者。“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惟圣人为能知盗。执其权,用其力,攘其功而归诸己,非徒发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圣人虽名为盗,然无罪而有功,因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也可以说,圣人帮了上天的忙,治愈了上天的病。刘氏之天人说比董仲舒更进了一步,其实质乃强调人在政治中的主体性。

 

624。刘基之政治思想,高扬孟子之民本主义,而废旧儒之攘夷论。刘氏虽痛斥蒙元,实乃斥其无道,非斥其为异族政权也。刘氏曰:“故中国以夷狄为寇,而夷狄亦以中国之师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贵大同也。”儒家或讥其思想不彻底,我独赏其格局宏大也。

 

625。方孝孺认为,人类生而不平等,政治之目的在于匡救这种天然的不平等。“天之生人,岂不欲使各得其所哉!然而有所不能,故托诸人以任之,俾有余补不足……天非不欲人人皆智且富也,而不能者,势不可也。势之所在,天不能为,而人可以为之。故立君师以治,使得于天厚者不自专其用,薄者有所仰以容其身。然后天地之意得圣人之用以行,而政教之说起。”这种说法引申前儒之主张,亦有新意存焉。

 

626。方孝孺一方面认为圣人当救济自然之不平等,但本于儒家之陈说,又认为应设人为之不平等,故人群之中,必分贵贱,必正名分,目的则是为了稳定、不争。君师之职责,则在使此人为之不平等为人人所认可。故有三纲五常、礼仪规矩之设。方氏同时认为,这种不平等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贵者、强者自然会赢得人们的尊敬。“天之立君,所以为民,非使民奉乎君也。然而势不免粟米尊荣恭顺之礼,此民之情然。”儒家言平等,终不过是等差之平等,非真平等也。

 

627。中国君主专制之害,人所共知,道家以清净无为抵制专制,儒家以民本思想限制君权,但均无实效。至南宋,始有从制度上提出分权学说之思想者。吕大忠(/吕大钧)所作《乡约》,实为中国首部民约论,开千年未有之大创制也。《乡约》之实质,在于乡村自治。人民参加、退出乡约皆任其自愿,相约共守者,主要在砥砺道德、恪守礼俗、抚恤贫弱数端。吕氏《乡约》,作于熙宁九年(1076),曾试行于蓝田。

 

628。方孝孺谓:“井田废而天下无善俗,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为行仁义于天下,方氏力倡恢复久废之井田、宗法。方氏也知三代之古法实在无法照搬以行于明初,故存其意而变通其法,以实现人民互助、自治之目的。方氏之乡村自治,始于宗族自治,终于乡镇自治。其办法为:一族立一族长、一典礼、一典事、一师、一医,综揽族中田稼、教育、祭祀、集会四大公共事务。数族聚而为乡,每一乡公推一德才兼备之乡表,一乡之四大公共事务与一族雷同。

 

629。方孝孺之乡村自治设想,远承周礼之遗意,近继吕氏《乡约》之精神,而更进一步,欲使乡民尽行自治也。儒家从来不信人民有自治能力,故民本不过是为民做主,而非让人民自主。方氏承认人民有自治、自教、自养之能力,此实为伟大之创见。

 

630。然则方孝孺之乡村自治设想并非完全意义上之民主自治,自治之目的及范围也不过是正风俗、救饥寒而已。自治为自由之保障,亦为专制之死敌,故民主自治不可能行之于专制统治之下也可知矣。吕氏《乡约》之试行已引起当局忌惮,方氏之乡村自治方案遂终于流于纸上文章。方氏之方案若冲破重重阻碍而大行天下,专制何以能稳立不倒?方氏思想虽未脱君主制之范围,然已不经意间播下民主制之种子矣。民本与民主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天地翻覆,实不过转念之间耳。

 

631。春秋明夷夏之防,但此后千余年,攘夷论实已渐趋衰微。历代儒者,对夷夏之别多抱宽容态度,以为“夷用夏则夏”,不必过于计较。归根结底,这体现了儒家之自信。蒙元入主九十余年,汉人始受“夷不用夏”之剧痛,故民族主义迅速燎原。朱元璋利用汉人仇视蒙元之心理,大张民族主义大旗,其《谕中原檄》曰:“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治天下也”。在此檄文中,朱元璋明确提出了后来被孙中山化用的政治口号“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还说:“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632。方孝孺继《谕中原檄》之民族主义,并进行了理论创造。方氏以得位方式、民族种类及性别、守位方式三种标准区分历代王朝继承之合法性:正统者得位正、汉族男子居大位而能行道养民,三代之君是也;附统者得位正、汉族男子居大位,行道养民虽不及三代圣王,但也差之不远,汉唐宋之君是也;变统者得位不正、夷狄或女后掌权柄、守位以暴,晋宋齐梁秦隋、苻坚、武则天等是也。方氏高扬正统、附统之地位而鄙视变统,因为“正统之君,非吾贵之也。变统之君,非吾贱之也。贤者得民心,民斯尊之矣。民尊之则天与之矣。安能不贵之乎?非其贵,无其德,民必恶之。当时恶之,后以其位而尊之,则违乎天矣。故不得不贱之也。贵不特于其身,而又延及于子孙。虽其愚不肖,苟未至于亡国,犹尊之以正统之礼。贱不特于其身,而其子孙虽有贤知之才,亦不能掩其恶。夫如是而后褒贬明,夫如是而后劝戒著,夫如是而后正统尊,奸邪息,夷狄惧。”由此可知,方氏三标准,其真正重视者,在前两种标准也。方氏此论,确为出身论之先声,未必能服人也。

 

633。方孝孺尤其痛恨夷狄,引经据典将夷狄与寇贼、禽兽、洪水并举等同。其理论依据为何?原始儒家之文化优劣论也。故曰:“夫所贵乎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也,以其有礼文之美、衣冠之制,可以入先王之道也。彼篡臣贼后乘其君之间,弑而夺其位,人伦亡矣,而可以主天下乎?苟从而主之,是率天下之民无父无君也。是犹可说也。彼夷狄者,侄母蒸杂,父子相攘。无人伦上下之等也,无衣冠礼文之美也,故先王以禽兽畜之,不与中国之人齿。苟举而加诸中国之民之上,是率天下为禽兽也。夫犬马一旦据人之位,虽三尺之童皆能愤怒号呼,持梃而遂之。悍婢奸隶杀其主而夺其家,虽犬马犹能为之不平而噬啮之。是何者?为其乱常也。三者之乱常,无异此也。”方氏之情可悯,然以少数民族无人伦礼义则太过,盖儒家不能平视其他民族,或可称其为文化沙文主义者也。今若以儒家思想统合中华民族精神,当删改儒家之夷狄论,自不待言也。

 

634。中国周边少数民族文化不如汉族发达是历史事实,即便入主中国之蒙元、满清亦复如此。受此客观环境之影响,两千多年来,中国人遂形成文化自大主义,以至于在近代遭遇西方文化挑战之后迟迟不能放下身段,甘心学习别种文化之优长,此虽可痛,亦可致以同情之理解。

 

635。张居正,儒表法里之典型人物。张氏认为,今世君主即活着的圣人,故君主有垄断真理之权,读书人之职责,唯有以君主之命是听,舍君主之命,天下不必有学。“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未遇时则相与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其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学者也。”他甚至说,孔子若生今世,必以皇上之是非为是非。“究观其(孔子)经纶大略,则惟宪章文武,志服东周,以生今反古为戒,以为下不倍为准……(孔子)志在从周而已。《春秋》所载,皆周官之典也。夫孔子殷人也,岂不欲行殷礼哉?周官之法岂尽度前代而不可易者哉?生周之世,为周之臣,不敢倍也。假令孔子生今之世,为国子司成,则必遵奉我圣祖学规以教胄而不敢失坠;为提学宪臣,则必遵奉皇上敕谕以造士而不敢失坠。必不舍其本业而别辟一门以自蹈于反古之罪也。”如此厚诬孔子,千年未有,实欲从根本上消除儒家之反抗精神也,其用意堪称恶毒。

 

636。张居正希望“今之学者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故其执政措施以抑异端、禁私学、禁生员干政为务。凡此种种,皆以养成人民之奴才人格为鹄的。

 

637。秦以后历代儒家,莫不非秦,张居正则为秦之专制翻案,可谓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三代至秦,混沌之再辟者也。其创制立法,至今守之以为利。史称得其圣人之威。使始皇有贤子,守其法而益振之,积至数十年,继世宗族芟夷已尽,老师宿儒闻见悉去,尽之复起者皆改心易虑以听上之令。即有刘项百辈,何能为哉?惜乎扶苏仁懦,胡亥稚蒙,奸宄内发。六国余孽尚存,因天下之怨而以秦为招。再传而蹙,此始皇之不幸也。”本此论调以论明代政治,张氏激赏朱元璋之严刑峻法,而鄙建文之仁柔,“建文不自败,亦必亡国”。张氏为首辅十年,为政刚猛,终不能挽明季政治之颓势,秦法足可恃乎?

 

638。张居正之尊君、任法,与明代皇帝多昏聩无能而引得民间议论纷然有关。首辅强悍,欲振作朝纲,必先树立君主之权威以便假借,此情理使然。但任何统治者若不自尊,被统治者如何反能尊之?张居正虽名居正,倒行逆施者也。

 

639。吕坤折中于尊君、贵民两极,倡开明专制,其说颇有理据。吕氏认为,君尊而民能定,能定民之君得尊,君民各有职分,越分均能致乱。“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汉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防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道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640。如何保证专制之开明?吕坤舍弃义利说而创势利说以论之。“势利者宇内之神物也,帝王者势利之主也。天下之存亡,国之治乱,民之生死在势利,顾所以操之者何如耳。”吕氏操术有五:以势制利,势利分享,揽势必专,分利必均,君不专利。在不抛弃君主专制的大前提下,吕氏此想,可谓挖空心思。中国数千年王朝政治中有所谓盛世,其实不过开明专制而已。但既为专制,就难开明,故所谓盛世,屈指可数也。开明专制之不可期待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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