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 我杀死了邓飞
发布指控邓飞性侵未遂那篇文章前的晚上,我焦灼不安,我对老婆说,我这是亲手把邓飞杀了。
我是他在《凤凰周刊》时的顶头领导,我的个人公号发布这篇文章,意味着我对指控真实性的背书,它比任何人发这篇文章的威力都大。
那段时间,人们忙着在朋友圈决裂,有位朋友这样感叹:
在任何情况下,
都不要参合简体中文舆论场,
一定会变傻逼。
我同意它的每一个字,所以,我把它加在那篇文章的第一个自然段里。
这是暗示自己,我不想参与任何讨论。我只是为不辜负信任,因为我刚说过自己两次为人出头,所以人家才会找到我,才会告诉我,9年前曾在编辑部实习时,遭遇三人骚扰,最严重的是差点被第一次见面的邓飞性侵。
第二天一早,就不断有人让我千万小心,邓飞这个人恩怨分明从不含糊。对这种善意提醒,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全不担心邓飞会报复我,就算我对邓飞的了解,全都是错的,但我知道这点不会错:我杀邓飞,他不会还手。
我不喜欢邓飞身上的热烈和江湖气,但他从不讲我的不是,且一直视我为兄长。其实,他是调查记者,我长于专题策划,除了肯定和鼓励,业务上能予他的帮助并不多。他说,他是棍棒教育出来的留守儿童,少有爱和鼓励。
他知道我是个军迷,曾带回三把老刺刀,用报纸包好欢天喜地送我。我离开周刊时,给他两口子送过一件饰物,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不喜欢。他喜欢多人吃饭聚会,我喜欢清谈闲聊打游戏,彼此玩不到一起。
有一年,我离开凤凰,邓飞后来热泪盈眶游说社长,促成我重回周刊。他的努力肯定有私人情谊,但我更愿意这样理解:对那本杂志,他有农民对土地般的感情,对我的业务,他有一个对好把式的敬意。就是这样。
所以,8月1日清晨,我推送那篇指控时,大概只有我准确地判断了邓飞当时的反应:他对我没有一句怨言,宣布立即退出公益事业。
其实,接到这种指控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小心地与被指控者接触,若按媒体要求,就更当要求交叉互证,核对事实。但是,我当时清晰地知道一点,我只要给邓飞一个电话,我就不可能发那篇文章,不需要他请求,我肯定会放弃,我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它其实意味着,我必须全部相信那篇文章的每一个字,相信这篇文章是写给我的,为避免自己心头升起犹疑,我没有去问作者,因为我觉得写这样的文字,本身就需要格外的勇气,对它的质证,是一种残忍。
发那篇文章时,我是真相信那篇文章里关于邓飞的每个字,还是我必须这样相信?其实并未细细分辨,但我的实际行动,是推定邓飞做过这样的事,我作为当年的领导,必须要大义灭亲,为弱者出头。
当天上午,我和邓飞通话,这是我最近经过的最残忍的事。
他甚至不知道那篇文章是我这里发出来的。像2011年他第一次遭遇网络质疑时,曾邀我旁听座谈帮他应对危机一样,向我求助。得知是我这里发出时,他说,他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兄长啊,我如今百口莫辩。
如果不是metoo这种弱者需要互相鼓气的特殊情形,公正而正确的做法,就是给双方同等表达机会,交人们判断。但我给近乎崩溃的邓飞的建议是:不许辩解,你先去道歉。人们需要一个道歉的人。
我觉得我是他的兄长,我帮他写道歉声明,要帮他尽快走出来,他要做一个好的样子。他说他没做的事,打死也不会道歉。我一度略感失望,但是,我一方面相信对他的指控是诚实的,而他强烈的不服和委屈让我觉得同样真诚。
这件事的残酷在于,无论我的初衷为何,我隐约有一种参与到对邓飞的围猎活动的不安。在发布那篇文章时,我在提要里有这么一句话:世道本无情,人间有是非。这八个字和前面讲到的关于中文舆论场的看法,今天读来,别有百般味。
当时,我面临着这样一种道德选择压力:是帮助弱者撑腰发声打倒一个所谓的公众人物,还是在判决一个人死刑前,也给这个一直视我为兄长的袍泽一个说话的机会?
对那篇文章中的指控,邓飞有完全不同的陈述,他激烈坚称他没有做过那样又坏又蠢的事,他反复强调,如果做了,那一定会留下这样或那样的证据。事实部分,到底如何,我其实没有能力核实。我完全有可能冤枉了他,但我没有给邓飞任何机会。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我有机会回过头重新审视这件事,今天,仔细梳理分析从两边求证获得的信息,我能确定的事实,其实只有一个:我不能判断对邓飞的指控就是真实的。
但是,我杀死了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