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东北的塑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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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
比如说满清统治者的,说张作霖的,说末代皇帝的满洲国的,说日本人的,说俄国人的,有说国民党的,有说共产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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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图依次为张作霖、溥仪、穆拉维约夫、石原莞尔)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追溯东北的历史。
这个问题的另外一种形式是:东北何以至此?
而这个工作由1932年一位伟大的历史教授完成,他就是蒋廷黻。他以纯正的美国历史观实地考察,鉴别史料,特别是不轻信清官方资料,广泛采集俄、法、英、美等国资料,以科学的史观和方法,言说300年东北的形成。今天说及东北,无法绕过蒋廷黻。是他以洞见阐述了东北的形成是世界近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扩张的一个必经步骤,东北的形成是资本主义国家与大清冲撞的板块碎片,是一系列外交规则从陌生到熟悉的不断运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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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廷黻先生)
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蒋先生作为亲身经历了西方文明的知识分子写道:
“满清以前,在东北与我族相抗的,不是当地的部落,就是邻境的民族,其文化程度恒在我族之下。最近三百年的形势就大不同了。从清初到现在,这三百年,东北最初受了远自欧洲来的俄罗斯之侵略,最近又遭了西洋化的日本之占据,而其他列强亦曾插足其中。现在东北已成所谓世界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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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日俄战争的漫画)
按照著名的自古以来的说法,东北是清的发祥地,不至于如今这么惨。但是身历其境地处于清的东北,你就会发现,自古以来就是一厢情愿的说法。在清的视野里,满洲是无人的荒凉的,远远没有关里的地方有价值。有些部落的野民只是纳贡者,不堪一击。满人眼中最强大的蒙古人已经送金佛称臣了。他们的视野里根本没有俄罗斯人的影子。直到突然跑出来一个俄国,要与清为邻,才大吃一惊。俄国人也很吃惊,他们看到地就占,有人就打,一般都打得过,这就是达尔文方式啊。他们发现清不愿意筑城镇驻扎。即使尼布楚条约后,清军的方式是俄国人退,他们也退,甚至把城给烧了。这让俄国人百思不得其解。在不久后又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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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俄雅克萨之战)
蒋廷黻有个说法,“我可证明民国以来的外交,没有一次外交当局不受内战的掣肘,我更能证明没有一次内战没有被外人利用来作侵略的工具。”其实不止民国,东北的形成就是如此。俄国人对东北的占领分为尼布楚条约前和后阶段。这不仅与俄国国内的形势有关,也与俄国参与列强瓜分世界的侧重有关,比如俄国与英法在土耳其的战争,就对俄国对东北的战略产生影响。而为了阻止英国在太平洋的港口争夺,又使俄国加大对东北的力度。对于清也是一样,鸦片战争后,列强进入中国,要求通商权利而不得,清形成恐西方症,另外天平天国消耗了大量国力,也使清政府对俄国东北野心不得约束。但更主要的是,在先进的生产力下,清不堪一击,甚至想抵抗的想法都没有了。
东北的现状如果你惊讶,那你更要看满清对待东北的态度。
东北是相对于中国的位置,特别是长城关内的视角看过来的地区区位。
东北可以不成为如今的样子,但是东北一旦成为如今的形状,有其历史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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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也叫满洲,是一个有着2000年历史的,有很多部落的,发展不均衡的,并断续有部族兴起扩张的地区。历史地看,东北是一个无法划定一个固定形状的区域。
某种意义上说,东北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更适合一个称谓——天下。这里没有边界,人们游荡着,海洋和峻岭是分割线,地广人稀。资源在清代以前就是人参,毛皮和树木药材等。这是一个被故意荒芜的广袤地区,清代皇室把整个东北当成皇家禁苑,恭敬有余,开发不足,特别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开发,又不让别人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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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在东北修建柳条边墙,阻止汉人向东北迁移)
东北在清代是中国最不开放的地区。
东北的边界是被突兀而来的一个国家不断用大刀粗线条修剪出来的,蛮横高效回报丰硕,清不认俄国是一个国,这与其天下的观念冲突,但是又不断签订俄国人看重的条约,而清人则认为这个东西就是应付差事,以后可以再撕毁。没想到没有机会了。俄国人的勘察,地图,公布,移民,国际传播,游戏规则下来,清不断咽下苦果。更意外的是,瑷珲条约,北京条约还是以俄国是清国的好朋友的身份签订,大片土地也是以好朋友的名义获得的。因为他们帮助清国退了英法联军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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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东北镇守者——爱新觉罗·奕山)
在东北这里,完全是清朝官员们一手遮天。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还有别人存在。那些小的部落一直是纳贡称臣的份儿。管理上几乎不用费脑费力。
这些,我们都可以在大学历史教授蒋廷黻在1932年的《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这本4.4万字的小册子中看到。
清朝入关后,直接的后果是东北越来越空虚,因为人都去关内了,后来,旗人对满洲的环境越来越不喜欢,都喜欢北京。回东北都被旗人视为苦差。
兵力也随着关内的局部战事,抽调得越来越多。另方面,来东北的多是文字狱等发配来的江南书生,他们也不喜欢东北,要么死了要么盼着回去,无法在东北形成生产力。所以,东北就成为中国最落后的蛮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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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态,终于被一个国家打破了。
它就是俄国。
我们将会看到,俄国,正是俄国先是占领了西伯利亚,初步定型了东北,又逐步为了获得河流的交通资源,南下黑龙江流域,东拓海参崴,库页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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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的军队是以私人方式,仅仅获得一个俄国官方许可的方式进行扩张,可以说,是国家代价最小却回报巨大,并且极为高效的扩张方式。
这也许是世界上回报最高的一次探险。
他们惊讶地发现,遭遇的部落很原始,根本不是他们的先进武器和知识的对手,他们可以碾压对手,直到他们遇到大清。
俄国人以为他们遇到的是一个国家,接触之后,发现这只不过是比当地部落稍微大一些的部落而已,根本不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国家。
而清国一直沉溺在天下的迷思里,整个国家似乎停止了转动,发展失去了方向,皇帝满意于江山这样传下去,不愿不能正视已经改变的世界。特别是俄国这样的国家。清不愿意承认纳贡之外的国家,他们对独立的有外交的国家很陌生抵触很想灭了又没有这个能力很恼火又无可奈何。
清看到并惊讶俄国人对于东北的利益和资源有种敏感和高度,他们锲而不舍,完全不是白银和皮毛就可以对付的。他们要土地。即使在清人看来是没有人的荒芜土地。这种不解完全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思维结构的巨大差异。
俄国人的征服是迅速的高效的。他们越过白令海峡,抵达美国,并占据阿拉斯加,形成横跨三洲的壮观国度。
而且,他们用科学方法不断调研测量修正关于东北的数据和地图,这些都是清感到陌生的,不理解的。这些却是蒋廷黻在西方学习到的方法。
俄国人动辄签约,尤其让人头疼。他们熟谙清官员所不理解的外交条约规则,里面给清留下不少难以识别的陷阱。但是签约就要履行,俄国人在借势方面无人能及,你说趁火打劫也好,但是目标明确,他们看中的土地很少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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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俄扩张图)
提出的条件要么是让签约的大员不得不向皇帝撒谎才能因为恐惧而签下,要么是糊里糊涂地不明就里地签约了。
等到朝廷明白了,无不大发雷霆却又不得不自认倒霉。
可以说,是俄国人让东北产生“被侵略了,所以我们是一个国家?”的朦胧意识。不过清人是不承认俄国是一个国家的,只觉得他们可怕是野蛮人,但不觉得他们值得学习,是先进的生产力。无人意识到他们的到来是世界改变的信号。
正是这些陆续来到东北的国家,极深地参与到东北的塑造中来。其中名列榜首的就是俄国。
俄国人以前瞻性目光,签订了《尼布楚条约》。第一次以法律名义获得了清的土地。这是东北的第一次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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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与其看起来说的是东北的土地被俄国攫取后的回报就是东北被占领割让后瘦身定型了,不如说是在东北的角力中蒋廷黻看出清与俄之间的生产力,知识结构,看待事物的角度,以及运作事情的方式的巨大差别。未战之前,已经输掉了。
尤其让蒋廷黻喟叹的是,清没有国家观念和外交观念。对于签约更是糊涂,一切仍以皇帝的朝令夕改的圣旨为准。而这已经很难合乎世界潮流了。
在蒋廷黻看来,东北的问题与鸦片战争如出一辙。对于签约割让土地,无法形成共识,官员们为了自保,都甘愿放弃在他们眼中无价值的土地,来为他们描述为可怕的俄国人服务。
东北是在与俄国的一系列外交条约之中逐步定型的。
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也是各国民族性与地缘性的特点,还有就是利用清的国内危机,再就是清对于西方人的认知有问题,不仅惧怕,而且不去了解,更不屑于学习。只是抱着这是偶然事件的态度,自我安慰道忍一下就过去了。
在这个接触过程中,东北变成一个特殊的区域,近乎国家的一个区域。先是被俄国在北方东方定型,又被日本、英国要求通商。
东北在清衰落后,失去了土地却获得了清晰的边界。当俄国人在《尼布楚条约》后150年来到黑龙江时,惊讶的发现,清竟然丝毫未变。于是激起俄国的征服欲望。
外交知识的贫弱到了惊人的地步。比如,立碑只是清国,俄国不知道。“界碑并非中、俄两国共同设立,乃中国单独设立,其无权威可知”。
《尼布楚条约》之后是《瑷珲条约》《北京条约》。
蒋廷黻在书读的结尾写道:
“咸丰以后的东北可称为半东北,残东北,因其面积缩小了一半有余,且因为她东边无门户,北边无自然防具--她是残缺的。所以到这种田地的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平天国的内乱;第二是咸丰年间全盘外交政策的荒谬,争所不必争,而必争者反不争。比这两个原因还重要、还基本的是在世界诸民族的竞进中,我族落伍了。有了这个原由,无论有无前两个原由,我们的大东北、全东北是不能保的。”
俄国人先是在黑龙江北切了一刀,又在乌苏里江东切了一刀,清失去了出海口。这个惋惜只有现在才有意义,要知道此时,大连还是个小渔村,其价值完全没有揭露出来,而40年前的深圳,谁能想到今天是GDP是香港的95%?
蒋廷黻评论道:
“这两个条约--《中俄瑷珲条约》及《中俄北京条约》--在世界历史上开了一个新纪元,即土地割让的纪录。我国在咸丰八年及十年所丧失的土地,其总面积有四十万零九百十三方英里。”
不仅是土地,更是通商权利。而在清政府的价值观念里,通商比割让土地更难以接受。这也令西方人匪夷所思。从此,你可以看出,把土地当成爱国的观念并不是自古就有的,这是后来的产物。对于清政府而言,虽然东北是皇家禁苑,但都是荒凉少人土地,没有价值。为解燃眉之急,割让了没有什么。这与今天一个小混混寸土必争的焦急心理完全不再一个谱系上。
相比俄国,英国的诉求很朴素,就是通商传教自由,但是这个却如割掉辫子一样让清政府难受。但又不得不接受。
牛庄通商,是一个将东北国际化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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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庄海关旧址)
这步子迈得大,要知道,清对国内尚未开放东北。也就是说,东北尚未对国人开放,先对西方人开放了。
直到俄国开始向东北移民,清仍然没有主动大规模地移民东北,仍然处于对东北的放任之中。
清对东北的战略是模糊的,无力的,迟钝的,根本看不到东北的价值。
即使清末期开始移民,也是在农业方面的发展。但即便如此,东北已经展现了惊人的实力。
随着俄国在北满、日本在南满修建铁路,东北虽被迫但一跃进入中国近代化的先行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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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俄修建的中东铁路横道河子车站)
但这个资源的获取过程中,清一直是配角。
东北的经济主体一直是模糊的,对于东北人而言,特别是闯关东的新东北人而言,他们开始模糊感到自己的权利。但东北的权力构成极为复杂。俄国的,日本的,英国的,清朝皇家的,地方军阀的,土匪的,地主自治的等等。直到张作霖的出现,让东北进入相对的民族主义时期。但是,处于苏联与日本之间的张作霖正处于成长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气吞声,各种周旋。但,他毕竟是东北的声音和意志。历史地看,东北一直是列强的玩物,也是自己国家的冷宫弃妇。东北人不该是一个小品称呼,而应该是一个政治存在。而东北部应该是一个地理区域,更是一个政治区域。东北人的自我认同感是中国最高的,凝聚力也强,东北人在外交上最先面对西方列强,虽然付出代价,但不一定要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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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王——张作霖)
“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
东北处于300年没有打出一张好牌的境地。这个国家有反思的能力吗?
与俄国人科学细致的记录相反,清的历史要么是没有记录,要么是歌功颂德的不实之词。于历史构建无益,反倒增加了辨识的难度。作者在附录里写道:“关于尼布楚以前的交涉,我国旧籍过于简略,且多不实。”本是历史大事,却毫无记录,要查阅很多当事人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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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人考察中东铁路)
1932年,37岁的蒋廷黻就写了《三百年东北外患史(从顺治到咸丰)》,这本4.4万字的小书,成为东北研究的巨著。之后又在1938年写了《中国近代史》(5万字)。成为新史学的开山人物。简单明了的行文中挥之不去的满腔爱国热忱,还有西方学识武装起来的真知灼见。让他发人所不能发之见解。
蒋廷黻回国后曾在东北做了历时1个月的深入考察。并有强烈的为政府建言的意识:东北问题的重要性不在不平等条约问题之下,二其困难反有过而无不及。我们应该早为预备。
“近代化国防不但需要近代的交通、教育、经济,并又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国民,半新半旧是不中用的。换句话说,我国到了近代要图生存,非全盘接受西洋文化不可。”
蒋廷黻问道:
“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一开始你是想要仿效西方的军事器械,你就必须发展军事工业;你要发展军事工业你就不得不走第二步,发展重工业、交通业、矿产业;要发展重工业、交通业、矿产业你就不得不发展轻工业,因为只有轻工业才能提供大量的资金来进行流转;这种重工业、轻工业的发展过程又需要新式教育。这是一个循环过程。西方文明本身是一个有机整体,在这个演变过程中,中国人就一步一步向现代化迈进了。蒋廷黼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着力于中国如何在现代规则下和外国打交道,如何成为一个现代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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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务运动中兴办的江南制造总局)
看看周边国家的现状,朝鲜发展核弹,日本靠着没有核武器发展到世界第三,美国领导世界50年,苏联垮了,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土崩瓦解,欧盟经受移民冲击,民主成为世界潮流。东北正在上演300年前的空城计。人才持续入关。东北的羸弱,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东北旁边的毒瘤是朝鲜,几次人造地震后,官方的虚与委蛇,不敢正视。让国家已经失去尊严,让外界比揣测朝鲜更难地知道中国的想法。东北在摇晃,失去尊严的程度堪比张学良拉着20万东北军逃入关里寻求庇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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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边界已经固定,东北的内里东北的人,才更需要关注。正如蒋廷黻先生1932年所言,东北是一个世界问题。清的东北披着皇家发祥地的黄袍,饱受宰割,今天的东北挂着共和国长子的空头,萎靡不振。
谁真正关注东北?狭隘的爱国解决不了东北问题。
如果我们今天终于发现,朝鲜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那么,我们也会发现,东北至今以来形成的政策足以证明,东北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不是靠换人投钱就可以解决的。
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
如果东北亚问题不能解决(冷战思维以及意识形态存废想法在作怪),东北注定是一个数百年积累的在20世纪达到顶峰的邪恶观念上的悲惨祭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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