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王家卫镜头下的繁“花”盛世
王家卫曾说，他在每一部电影里，只要能力所及，都会尽量留下可以收藏和值得收藏的东西，从文字、影像、声音、服装、道具乃至其衍生物。“拍电影需要冲动、刺激，有个火在里面。”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中频频出现的那些“火”，一直都被世界影迷们视作暗号推敲研究。《繁花》中也出现很多值得寻味的物件，为了更生动还原时代氛围，剧组公开征集了大批上海90年代的老物件。在他看来，每一件道具都参与着主角的情感投射，是时光故事的载体。而在视觉上担当重任的服装无疑是剧本演绎中重要的存在，也是贯通不同时空故事的线索。
作者型导演王家卫常在作品中埋下各种伏线，其实这并不难发现，从最初的《旺角卡门》，到《阿飞正传》等，都相互藏有微妙的联系。到了最新的《繁花》，据王家卫以往采访的介绍，这部作品是继《花样年华》和《2046》之后的第三部曲。
《繁花》改编自上海作家金宇澄的同名长篇小说，书中描述了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上海的面貌，而影视版重点截取90年代部分的故事进行了改编。虽然《繁花》和以往两部曲的电影剧本无直接联系，但在王家卫风格镜头之下，《繁花》已经被转化为王氏影视世界的一部分，无论是不时插播的《2046》配曲和黄河路中奢华的霓虹灯，还是剧中的各种碎片构图，都串起《繁花》与前两部作品的时空联动。
那么，不如也让我们以最为直观的“时装”作为线索，聚焦人物造型，抽丝剥茧，跟随王家卫的镜头，重温那些时代的回忆吧。
西装无疑是王家卫作品里出现频次最高的男装单品。在他首部执导的作品《旺角卡门》里，张学友饰演的乌蝇哥就常穿着宽松的西装出场。不过众多男性角色中最经典的还是周慕云，原因无他，因为他官仔骨骨，穿西装好看。《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都是描述60年代上海移民在香港的故事，造型上自然尽显旧上海特色，而西装则是反映彼时男性人物性格和社会地位的关键之一。比如周慕云所穿的西装，必有配套的“领呔”，这一不可或缺的配件亦是工作和社交的身份象征。周慕云首次登场其实在《阿飞正传》结尾处：套上西装，仔细检点要带出门的物件，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弹一下烟灰，熄灯离去——简单几个动作展现出人物孤独自我而飘忽不定的性格特点。
在《繁花》中，王家卫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将周慕云身上的特质融入爷叔和阿宝的角色塑造上，西装自然是交代这些人物关系的线索之一。剧中爷叔对定制西装的极致追求，让观众得以窥探老一代上海精英生活的一隅：要人穿衣而非衣穿人，西装料子要英纺，垫肩要羊毛，棉花“不进门”；衬衫要现熨现刮才够挺阔，穿鞋要先拿鞋拔，宁可衣裳蹩脚，皮鞋无论如何要讲究；见客必须要全副行头，香烟盒子、打火机和钱包，一切要落落大方。爷叔将这一身定制西装的本领传至阿宝，于是我们看到他从无名之辈蜕变成举足轻重的宝总，一身修整笔挺的定制西装也将其绝对主角的身份鲜明地与其他男性角色区分开来。阿宝不但是爷叔对年轻自我的投射对象，某种角度上亦是周慕云在另一个时空的延续。
《繁花》剧照，阿宝的西装造型
《繁花》剧照，阿宝和爷叔
阿宝虽然身边围绕着一众好友和生意伙伴，但他似乎总是独立于所处时空的孤独个体，除了半真半假的八卦和偶然出现于黄河路的身影，没人真正了解这一人物的情感状态。剧中的其他男性角色则清一色穿着彼时中国内地流行的款式，即便是与宝总势均力敌的强总，他的西装造型也缺少阿宝身上的精致，整体更偏向延续80年代power suit的廓形，亦更代表当时普遍的商务男装风格——宽驳头宽翻领设计，单调的灰黑色，以及搭配同款宽散的西裤。除了强总，剧中的其他“总”亦是如此，缺乏老钱爷叔熟知的定制西装常识的老总们，身上的西装总是多那么几寸，看上去略显滑稽。
《繁花》剧照，强总的西装造型
《繁花》剧照，魏总的西装造型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央高层开始了服装改造计划，先是1981年在北京展览馆举办了全国新号型服装展销会，又在1983年7月22日《北京晚报》的头版头条上发表了“提倡穿西装”的言论，此后全中国便掀起了西服狂热浪潮。再加上Pierre Cardin等国际品牌的启蒙，这都促使90年代诞生了一众本土男装品牌，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金利来、雅戈尔、圣得西、爵尼帝等，正是借着这股东风一度红遍全国。不过彼时成衣西装以满足男士们的日常刚需为主，裁剪材质一般，款式版型更是千篇一律，不过照样畅销——皆因为了打造商务精英的“社会地位”。
皮夹克在诞生之初为车手的专业服装，随着50年代摩托车黑帮电影的流行，皮夹克一跃成为男人们不羁个性的时尚单品，亦是王家卫作品里常出现的单品之一。最经典的莫过于1997年《春光乍泄》中何宝荣的黄色皮夹克，王家卫曾以《伤心探戈》一文细致地描述了关于这一单品的回忆，“何宝荣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抱着那件皮衣，像在为自己取暖。那个晚上，有一刻，他把皮衣抱在怀里，远看过去，仿佛是一场单人探戈。他的舞伴，是他的黄皮衣。我一直留着这件黄皮衣。因为它象征着曾经的存在：温柔、叛逆，和烟花背后的落寞。”
《春光乍泄》剧照，何宝荣的黄皮衣
黄色本是充满活力的颜色，但《春光乍泄》的世界里，反倒似燃烧殆尽的日落。而这件意义非凡的单品在电影结束之后被王家卫的工作室完好收藏了25年，直到2021年在苏富比“现代艺术日拍”中以75万被拍卖出。
与《春光乍泄》所展现的疏离平静感相反的是，《繁花》中的皮夹克代表了另一种高昂振奋的社会情绪。李李的至真园饭店开业当天，邀请了香港明星温兆伦剪彩，他的一身皮夹克造型在喧闹的环境下仿佛回应着90年代初中国内地蒸蒸日上的一切——自然也包括时装行业的发展。彼时的服装设计脱离了时代背景的束缚，追求张扬创意，亦是从那一时期开始，各种时尚活动层出不穷。比如“全国青春美模特大赛”选出了中国男模代表之一的胡兵，以及1994年设计师刘洋举办了中国第一场男女装混合的大型时装秀等。
《繁花》剧照，温兆伦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了《繁花》里魏总这一角色，他在剧中的存在可谓是彼时中国皮革产业转变的缩影。魏总来自浙江海宁——正是改革开放后以皮革皮草发家为名之地。也因此魏总家底颇为殷实，从剧中一众穿着皮夹克的叔伯在餐宴上苦劝他继承皮革家业的言辞便可窥探一番。但魏总不甘困顿于父辈的皮革产业，他张扬时髦的皮衣造型也不时彰显着他企图于上海创立一番事业的野心。
《繁花》剧照，魏总的皮衣造型
《繁花》剧照，范总的皮衣造型
除了魏总之外，其他人物造型上也出现了不同款式的皮衣单品，比如范总的宽身皮衣外套，玲子那一身利落棕色皮夹克，以及采访玲子的女记者身上的修身皮夹克，均反映着彼时皮革单品在中国内地的流行状况。皮革服饰也随着皮革制造技术的革新，从昔日单调沉稳变得更加多元丰富。
《繁花》剧照，玲子的皮衣造型
《繁花》剧照，女记者的皮衣造型
皮草，相较风华绝代的旗袍而言，在王家卫的电影世界里不算有记忆点的单品，但它对王氏视觉美学的构成影响常被低估。
《堕落天使》中“天使2号”李嘉欣的紫色豹纹皮草造型最为精彩。在《堕落天使》的世界里，向来为富贵象征的皮草如同怪异的电影氛围般充满违和感，穿着者并非富贵之人，而是游荡在颓废街头的边缘人物。影片中有大量的短焦镜头对准李嘉欣吃面的场景，这一角色被单相思的男主拒绝，扭曲的角度放大了她怠惰乏力的情绪同时，亦清晰地拍摄到其身上的豹纹皮草细节。在暗沉的荧光绿室内光调和故意营造的狭窄空间感下，性感的紫色皮草反倒成为人物病态情绪的渲染，也呈现出一种在90年代香港都市电影中独有的末日绚丽感。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电影最为影迷熟悉的海报中，紧抱金城武的李嘉欣正是穿了这身皮草。
《堕落天使》，天使2号的紫色豹纹皮草
《堕落天使》海报
在现代动物保护法规诞生之前，几乎每个时代的人们都对皮草有着极致的迷恋。这种单品具有柔软舒适的触觉和绝佳的保暖性能，由于其稀缺性，一度为旧时权贵专属，象征权力和富足。皮草本质特色所象征的意义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格外受到追捧，到了90年代初，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皮毛加工基地之一。在鼎盛时期，皮草还有“软黄金”的美誉。《繁花》中魏总和汪小姐在创业初期资金短缺的时候，都卖过自己心爱的貂皮大衣，当时即便是二手也能开出两千的价格。
《繁花》剧照，魏总的皮草造型
因此，《繁花》中皮草的作用不似《堕落天使》那般复杂，而是非常简明，即在视觉上催化展现90年代初的活力情绪，让每个身穿皮草的人物彰显贵气：有粗鄙的贵、市井的贵、侵略性的贵，亦有内敛低调的贵。剧中的魏总，夜东京的玲子和至真园的李李都有多个精彩的皮草造型。魏总和李李的皮草展示了彼时中国皮草时尚的两种极端典型。魏总的老家浙江海宁，除了皮革之外，也被誉为当时的“皮草之乡”，而魏总也因此在外界有“貂王”的别名。那年头市场遍地机会，民营企业家意气风发，为了凸显魏总这一人物的时代特色，除了给他安排在至真园宴请每桌一只甲鱼的情节外，廓形张扬的皮草也是塑造这一人物暴发户形象的精髓。
《繁花》剧照，玲子的皮草造型
李李的皮草则代表着当时国人日渐与国际接轨的时尚观。她有很多套皮草，深色的、浅色的、长的、短的、修身的……几乎把皮草所有的经典款式搜集遍。李李对皮草熟练得体的搭配，也很符合她作为前股票操盘手冷静理性、擅长分析的性格设定。她懂款式，更懂把握穿衣的尺度，明白穿少了没气势，多了容易画蛇添足，因此李李穿皮草是带有些许克制的，低调却从细节中不经意显露奢华，这点和金美林老板娘高调炫富的红皮草形成鲜明对比。
《繁花》剧照，李李的皮草造型
《繁花》剧照，金美林老板娘的皮草造型
王家卫的镜头下有两件polo衫最令人印象深刻。
其一是在《重庆森林》的快餐店打工妹阿菲身上，她身穿黄色polo衫，捧着泡面跪在中环半山扶手电梯的剧照给很多影迷留下深刻印象。而这个造型在正式电影中实际出现在另外两个场景里，在街上偶遇正当值的警察男主663，以及在663邀请她约会吃饭的快餐店内。黄色polo衫所暗示的人物情绪都表现在两次场景对话中，而且都是阿菲感到小鹿乱撞的开心时刻。当感觉到663关注自己日常，并告诉她自家地址，到进一步邀请约会时，阿菲的心情通过明亮的柠檬黄展露无遗。当然还有那首几乎贯穿整部电影的《California Dreaming》，黄色polo衫也仿如加州灿烂的阳光般回应着阿菲的喜悦，甚至成为众多影迷对90年代香港都市电影的回忆印记之一。
《重庆森林》剧照，阿菲的黄色polo衫
王家卫利用“物”的演绎充分调动物理与精神空间的纯熟方式在《繁花》中也有展现，这一次是上海南京路上的polo衫——要知道，这一如今等同于中老年男装品位的单品曾经在中国内地可是火爆一时。改革开放之初，法国的梦特娇率先嗅到中国男装市场庞大的商业潜力，经香港将原创亮丝polo衫引进中国，如天然丝绸般柔滑的触感和不起皱的特点在当时的中国绝无仅有，借时代机遇迅速成为服装市场上的畅销货，也一跃成为当年高端男装中最醒目的单品之一。剧中旁白里是这样描述它的，“改革开放初期，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在社会进步中不断提升。法国产的梦特娇亮丝T恤衫令大多数中国人第一次开始了对时尚品牌的追求。九百块一件的天价，并没有吓退购买者的热情，仍旧让国人趋之若鹜。胸前一朵花，成为时代弄潮儿的标配。”1992年，梦特娇还在当时上海最高档的酒店波特曼举办了时装秀，门票价格是75块，秀场午餐更是卖到了150块。
1992年，梦特娇在上海波特曼酒店举办时装秀
当然这股潮流除了唤醒中国男人们对美的意识之外，同时催生了一系列仿冒加工产业链，《繁花》中也生动地还原了那段特殊的时代回忆。当时还是高端洋货的梦特娇十分昂贵，一件将近千元的价格在人均工资普遍不过千的社会背景下，让彼时很多爱美却无法承担价格的时髦人士只能购买相对便宜的高仿。一批如范总的“三羊牌”，便是象征着那些在外国品牌冲击中国市场部之时，借价格优势大举盘占中国男人衣橱的国产男装品牌。
《繁花》剧照，梦特娇橱窗
《繁花》剧照，范总和他的三羊牌
当然，王家卫镜头下的经典远不止此。诸如《重庆森林》的663和《春光乍泄》何宝荣的白背心，《重庆森林》金发杀手和何志武的风衣，《重庆森林》663女友和《堕落天使》中天使4号的空姐制服等，这些造型联动着王家卫打造的不同时空，如同阅读文学作品般的观影体验一直为影迷们所津津乐道。即便王家卫曾如此形容：“电影很难用语言分析的。电影很像食物，你吃后齿颊留香，但却很难用语言将那种味道准确地向他人形容出来。那是很抽象的。”
不过，他总能巧妙地透过视觉效果，向观众传递那些难以言状的幕后信息。一如《繁花》所示，很多事情虽不响，但我们在品味王家卫打造的光影世界时，或多或少能从那个距离当下已经30余年的时空里，看见父辈熟人乃至自己的投射。而伴随角色出现的一衣一物，共同串起大时代洪潮的众生百态。在《繁花》大结局后采访中，王家卫引用了《一代宗师》宫二的一句话：“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属于我的年月里。”
编辑-代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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