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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最好的学习

2017-03-10 安猪 安猪的思考笔记

我最近在经历一个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妈妈的死亡。



突然的奔赴


一切要从十六个月前说起。2015年10月的某天,妈妈觉得不舒服,弟弟带她去医院,医生拍出她胸部的阴影,几天后,确认是乳腺癌,晚期。从那一刻,妈妈被宣判了死刑,而我的生活也和妈妈的死亡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对于死亡,我抱有一种工程师式的理解:死亡不是名词,而是动词。它不是终点,而是过程。在工程师眼里,过程总是可以管理的。我思考过:如果因为妈妈的病情,我需要花30%、50%、80%的时间来陪伴她,我应该怎么做?


结论是,需要兼顾工作和妈妈:对自己的工作进行重组和精简,并花更多的时间回家乡陪妈妈。幸运的是,妈妈在确诊后的一年多里都比较健康:偶有痛楚,但生活可以自理。我的工作因此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不过癌细胞还是在慢慢地侵蚀她,一开始细不可查,但一旦成形便势如燎原,犹如雪球从山顶滚下。去年八九月份,妈妈的右手开始水肿,上臂和前臂比左手粗了一倍有余,行动也渐渐变得迟缓。到了12月初,水肿蔓延到背部,使得她躺下变得困难。12月9日,她住进了医院。


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12月14日,我在合肥,准备下午去杭州。中午我在一家饭馆和朋友们吃午饭,快结束时,手机响了,是弟弟的。接通后,他把电话交给妈妈,妈妈说:


“我身体很难受,你快回来吧。”


跟朋友们匆匆道别后,我退掉了去杭州的车票,坐上当天下午的飞机回广州,然后赶到客运站,跳上最后一班回恩平的班车。晚上十点半,我走出恩平汽车站,在马路上叫了一辆摩的。五分钟后,我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恩平人民医院。



最后的旅程


从此,医院取代了办公室,成为我工作的重心。


开始的工作慌乱而琐碎。妈妈躺不上床,只能坐着,没几天臀部便疼得不行,必须不时扶起来活动一下。睡眠是个更大的问题,坐着没法入睡,最多也就半睡半醒地眯个个把小时,一周后,妈妈已经被疲劳折磨得不成人形。晚上最难熬,必须有人彻夜陪伴,时不时回应她的需求,这项工作自然落到了我、弟弟和爸爸的身上,那段时间,爸爸守白天,我和弟弟则轮流值夜。幸好,在熬了几个通宵后,妈妈终于可以上床,我们也摆脱了通宵值夜的痛苦。


我们都知道,这将是妈妈最后的旅程。妈妈也很清楚这点,对她来说,目标不是活下来,而在于如何体面地死去:更少的痛苦、更清醒的意识、更有尊严的过程。对我来说,目标是困惑的。妈妈剩下的时间,可能是三天,可能是三周,也有可能是三个月甚至更长。在这样一个时间可变的前提下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这是我之前从未遇到过的场景。


幸好,我还有时间去思考。



一个大问题


妈妈住院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折叠。从前,我生活在广州,周末偶尔回恩平。现在,我生活在恩平,偶尔回广州。广州的工作暂时交给了同事,我只需偶尔回去处理一下。


我出生在恩平,却从没在县城生活过这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形成一种新的生活规律。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起来,处理一下工作,或者写点东西,午饭后到医院,陪妈妈到傍晚左右,然后自己到咖啡馆吃饭、看书、写作,一直到晚上十点左右回家。


县城虽小,却有滴滴,我花费在交通上的时间极少,这使得我每天有大段的时间来看书。


这是一种更规律、更宁静的生活,也是一种更接近于隐居的生活。新的生活形成了对世界新的感知。我离城市远了,离工作远了,离微信公号和微信群远了,离各种各样的聚会和论坛远了。在这个小县城,世界变慢了,我开始沉入水底,岸上的喧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在宁静中,我开始思考一个大问题:


妈妈走后,我该何去何从?


这涉及到我如何看待这段经历。它是生命之河的小支流还是一条全新的航道?是一次短暂的偏离还是一次彻底的转向?经验告诉我应把它看成是一次短暂的偏离,妈妈走后我应回到原来的工作与生活,并把这段经历慢慢淡化。这是一种的“工程师”式的思维(也是我之前采取的思维),在这样的思维下,策略是“兼顾”,要做的是“平衡”工作跟母亲,直到这段“非常”时期过去。但在更深的觉知下,我觉得它似乎漏掉了什么。妈妈的死一定包含了重大信息,它不应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分岔,它必然有更深刻的含义,等待我去发掘。



一个人的阅读时光


妈妈住的医院在山脚下,住院楼在医院最偏僻的一角。住院楼旁边有一小块空地,空地边缘是一条通往山顶的石阶路。石阶路两旁长满了花草,天晴的日子,群蜂在花草上乱舞。石阶路旁边的山坡上种了几棵大树,坐在石阶上,大树刚好能把下午的阳光遮住。妈妈午睡的时候(因为止痛药的关系,妈妈变得越来越嗜睡),我会走出病房,来到这条石阶路,坐下,打开书本,静静地读上一小会书。晒暖和了,我走回病房,继续陪伴妈妈。


从一月初到二月中,这个山坡上的石阶路成了我阅读和思考的个人空间。坐在这里,会有抬头看天的自觉。天地广阔,而且并不孤独,因为有书中许多人物陪伴,让我倍感亲切。


不断地,一些话打动了我: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顾城, 顾城哲思录, loc. 4-5


又如:


我们最需要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务纠缠,大人们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如果一天我们洞察到他们的事务是贫乏的,他们的职业是枯僵的,跟生命没有关联,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从自己世界的深处,从自己寂寞的广处(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职业),和儿童一样把它们当作一种生疏的事去观看呢? 


[奥]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给青年诗人的信, loc. 293-303 


我慢慢感受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一种简朴、诚实、寂寞的生活。



打开的门


我开始做出调整。一月初,我把公司(爱聚和一公斤盒子项目)交给了我的合伙人管理,我不再参与公司的日常管理。二月初,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我解散了我领导的一个实验项目团队(WeSchool项目),计划未来以个人身份继续进行教育产品的实验(最终,在妈妈离去后,这些调整变成了永久性的决定)。


如果妈妈的死亡不是一条支流,而是一扇新的门。那么,我要做的,就是要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这个时刻比预想的来得要早一点。2月16日傍晚六点半,妈妈在肿瘤病房停止了呼吸。



冬夜与飞鸟


佛陀说过一个故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只鸟从一扇窗子飞进皇宫,房间里灯光明亮,温暖舒适。这只鸟在房间里盘旋了一阵之后,又从另一扇窗子飞出了房间。佛陀用这个故事来启发我们,我们的生命远比我们见到的要长得多。我想佛陀是对的,但他并没有说出另一半事实:当鸟飞走了,屋里的人再也看不到这只鸟了。


万古长空,我们却只能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相逢。



理想的生活


妈妈离去后,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无聊感,内心空荡荡的无处安放,所有的具体的抽象的事物都变得索然无味。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是妈妈去世带来的。尘世间绝大部分事件都琐碎且易朽,真正值得去投身的少之又少,妈妈的死不过是放大了这种无常而已。


不管心情如何,还是要走下去。


最近两个月我问自己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不受过去一切的牵绊,我会做什么?


一月底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当时写下来的是:


我要做的,是我个人能够完全决定的事。 


是那件即使没有钱、没有其他人、没有掌声,我也能去做、要去做、并且能做好的事情。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基准,尽管具体是什么并不清晰。一个强烈的愿望是:我希望花一段时间安静地读书,去系统地思考那些我一直关注却并未深入理解的大问题。经历过恩平的宁静生活后,这个选择对我很有吸引力。我很向往坎贝尔那样,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用五年的时间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或许我担心是:自己会不会叶公好龙?我能忍受那样的生活吗?我是不是只是延迟自己的决策而已?但不管怎样,过上几个月这样的日子似乎不是坏事。 


另外一个吸引我的想法是继续做一些小型的教育实验,以个人的形式。这来源于对自己的判断。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纯研究型的人,我的思想是指向行动的,因此,若不把思考最终设计成一个作品、产品或行动,单纯的学习很难激起我长期的兴趣。


或许,理想的生活,是以上两者的结合?



用最笨的办法,做最难的事


如今,尘埃落定,我依然有迷茫,但也准备收拾前行。


说说我接下来想做的事情。


毫无疑问,我的兴趣还在教育设计上面。但是,提供好的知识,设计出好的课程,或者培养某种技能,这些对我都不再有挑战,也难以再引起我的兴趣了,我希望做些更难(也是更重大)的事。


所谓更难的事,就是让学习回归到学习者自身。我们的学习总是关注外在的东西,知识和学习方法等等,鲜有关注学习者的内在,如动机、认知和知识结构等等。然而,学习并非搬运,它不是把衣物收纳进衣橱的过程,而是一个重新调整衣橱结构,以便收纳新衣物的过程。如果你考察那些“重大”的学习,例如失恋、创业失败、或者亲人的离去,你就会看到这种心智的颠覆和更新。所有的学习都伴随着这样的颠覆和更新,学习本质是一个颠覆自己认知的过程。然而,我们的教育忽略了这种内在的颠覆性,并且,也缺少相应的工具去探寻、展示和管理这种颠覆的过程


然而,我第一步要做的事,并不是要设计出这样的产品,也不是招募团队。我要做的要更早、更慢,也更笨一点——我想先从培养人开始。


之所以选择这样做,一个原因是基于现实的考虑:这样的人太难寻找。能和我长期共事的人是一个愿意颠覆自己的学习者,这意味着:


  1. 他/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问题”;

  2. 他/她为这个大问题付出过努力,却依然带着困惑;

  3. 他/她愿意花更多的时间,诚实、寂寞地去解决这个大问题。


这样的人并不是现成的,所以我更愿意从头去培养,让有潜力的人去感受、理解、并且最终掌握颠覆自己的过程。当他了解了自己,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教育者,并最终走向自由。


这个可以说是我的学徒2.0计划(我去年进行一次学徒制的尝试)。我想花一年的时间,培养几个可以在未来长期共事的人,这将会成为我今年的主要工作(如果你有兴趣,欢迎联系我)。



感受世界的辽阔


选择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也跟我心智的变化有关。陪伴妈妈的过程改变了我的心智,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意外的经历未必是干扰,它或许是启示。生命未必仅是奔向预定目标的航行,它更像一场探险之旅,在不经意间打开一扇扇意想不到的大门。


这也让我对“如何做事”这件事情有了更缓慢、更长远、更彻 52 29257 52 15287 0 0 1480 0 0:00:19 0:00:10 0:00:09 3006 52 29257 52 15287 0 0 1349 0 0:00:21 0:00:11 0:00:10 3006底的认识。人生很长,事情可以慢慢做,只要这件事足够重要即可。除此以外,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感受、去体验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惊奇。


直到某一天,当我们回首自己一生的时候,或许可以像维特根斯坦那样说的:“我度过了精彩的一生。”


我看过最美的遗言来自电影《银翼杀手》中的人造人Roy Batty。人造人比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但人类忌惮他们形成自我情感,仅把人造人的生命预设为4年。Batty是人造人中最优异者,他产生了自我情感,因而遭到了人类的猎杀,而他亦勇敢地踏上了寻找自己生命意义的旅程。然而最终一切只是徒劳。在临终前,他说了下面一番话,这番话道出了世界的奇妙和壮阔,每次阅读,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

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

注视万丈光芒在天国之门的黑暗里闪耀,

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

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间,到了。


Roy Batty,2016-2020


本文献给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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