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如果牧羊犬永远见不到羊群
历史上的女性政治家一向不多，即使在这个女性能顶半边天的时代，也十分少见。德国默克尔，英国特蕾莎·梅，韩国朴槿惠，台湾蔡英文，美国本来差点出现一个女总统，但最终还是川普大帝上了台（估计现在美帝人民肠子都悔青了）。加在一起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但一千多年前，中国不但出现了女皇帝，还出现了女宰相，甚至差点诞生一个女性可以合法参政的时代。当现代人民费劲心思，终于爬到女性解放的半山腰时，竟然又发现，几千年前的古代人，已经在前面等了他们许多年。
……秋豆麻袋？？？
女皇帝我知道，是武则天，至于女宰相，指的应该是有“巾帼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但女性可以合法参政？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Are you kidding me？
我没有开玩笑。武则天时期，唐朝的女性开始逐渐走向政界。虽说人数并不很多，但从无到有，已经是一种进步。武则天退位之后，中宗与睿宗，对女性参政，依旧采取默许态度。上官婉儿，就是这期间的代表。
不同于以往的女性参政模式，上官婉儿并非帝王的宠妃，也不是皇帝的亲妈干妈或者奶妈，她是从权力体系的局外人，一点点成为能够左右局势的重要角色的。在此期间，她所依靠的除了才华，只有才华。
所以，让我们来看看上官婉儿传奇的一生吧。
上官婉儿的起点，不是一般的低。据记载，她原本是高宗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但还不满周岁，爷爷就因为企图废黜武则天而被处死，上官婉儿也被投入掖庭，成了一名女奴。
唐朝的奴婢，地位是非常低的。根据唐朝法律，奴婢的价值约等于牲畜，如果主人失手打死奴婢，只需要判一年的徒刑，或者干脆交点罚款了事。有句话说得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搞不好比人与狗之间还要大。对于掖庭的女奴来说，恐怕离人远些，离狗反而要近些。上官婉儿的童年生活，可想而知了。
然而，上官婉儿的生活，恐怕要比其余奴婢要好上很多，因为至少她还有读书的机会。入掖庭之后，她就一直在“文学馆”学习，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有了点名气。武则天听说之后，就召她进宫，亲自出题考她，想不到上官婉儿一气呵成，武则天见后大喜，当下就封她做了“才人”。名义上是进了皇帝的后宫，实际上是为了免去她的奴婢身份，让她进宫做自己的私人秘书。重点栽培。
按理说，武则天在唐朝一直以“心眼小，记性好”闻名，得罪了她的人，必然得不到什么好下场，但她为什么对上官婉儿如此网开一面呢？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才心切吗？并不一定是这样，从上官仪被处死的经过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点端倪。
据记载，唐高宗李治当政时，有一天去找当朝宰相上官仪吐槽，说武则天实在太不像话了，完全当我这个皇帝不存在啊！上官仪就说这还不好办，咱俩现在就拟一份诏书出来，把武则天废了，看她还怎么威风！于是君臣二人趴在地上就开始写诏书，正写得起劲时，武则天接到线报，直接冲了进来，进门的时候，李治连藏诏书都来不及。见到武则天之后，李治指着上官仪说：老婆，都是他让的！
于是上官仪就被砍头了。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于奇幻。废立皇后是朝中大事，牵涉各方面利益关系，哪是君臣二人一道诏书就能搞定的？上官仪当年五十六岁，李治也不是什么皇室傻白甜，两个人都是老狐狸了，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拎不清，还怎么在政界混啊。所以我猜，这件事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李治主导，上官仪只不过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武则天当政时期，上官婉儿始终在她左右，充当秘书加智囊的角色。在此期间她也犯过错误，据说她曾被武则天处以过黥面的刑罚，为了遮挡黥面的痕迹，于是她在眉心点上了一朵梅花，没想到竟引领唐朝时尚，从此之后，“梅花妆”就成了唐朝的代表性妆容。俗称“Chang’an Style”。
但直到武则天去世，上官婉儿始终都没有正式进入政坛，只是受命处理一些政府公文，参与决策。究其原因，一来当时武则天以女性身份掌权，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有心让上官婉儿正式走上前台，也要顾忌百官的口舌。二来武则天晚年重病缠身，甚至于政务都需要二张兄弟代理，对于上官婉儿这块璞玉，她没精力继续雕琢，也不想就此放弃，索性来了个“解放天性”，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或许她自己都没想到，这块璞玉，到了中宗朝的时候，终于成型了。
神龙政变之后，武则天被迫传位给被她废掉的唐中宗李显。上官婉儿作为武则天的亲信，却并没有被李显打入冷宫，相反，她被封为“昭容”，做了唐中宗的秘书。
在这期间，她一面给韦皇后出谋划策，一面拉拢武三思等武家后人。软磨硬泡兼出卖色相，把武三思引荐给韦皇后，随后武三思在安乐公主及韦皇后的支持下，权倾一时。而上官婉儿在诏书中，也经常说武三思的好话。
707年，太子李重俊谋反，杀了武三思之后，还点名要杀武三思的姘头上官婉儿。她和皇帝皇后躲到城墙上才逃过一劫。这个女人，游走在皇帝、韦皇后、武家势力之间，结果差一点就引火烧身。
这些都是史书上的记录。但我们要问一句，这些记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唐中宗对于武则天，可谓是又爱又恨。恨，是因为她把自己从皇帝的位子上拉下来过。爱，则是因为她给自己留下的班底实在不坏。唐中宗这个人，政治才干一般，也没有什么改革的动力，索性依样画葫芦，把武则天的做法照抄过来，起码不会出什么错。
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亲信，能力也着实出众，那就继续用；武家的后人虽说麻烦，但一时半会也扳不倒，那就拖着，事情没准就自己解决了；老婆韦皇后颇有点参政的热情，那就让她跟着出谋划策，反正自己的爸爸和爷爷都让老婆参与政治，弄得也着实不坏。这个皇帝，做得也着实轻松。
唐中宗的思路，就是沿用武则天时期的制度，甚至于连武家的后人都继续享受原有待遇不变。这种做法究竟是因为他的无能，还是因为武家后人势力太大，一副尾大不掉的样子，不太好说，但无论如何，这个锅总轮不到上官婉儿来背。至于说她和武三思私通，当时的上官婉儿已经年过四十，有人说男人是最忠诚的，无论多大岁数，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所以这件事情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后世人的污蔑，还真不好说。
不过，中宗还是做了一件十分不得了的事情——他不但封了上官婉儿为昭容，而且还封她为“命妇”。同时，韦皇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也受封无数。这件事，就算在现在看来，也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受封昭容，并不是因为上官婉儿入了中宗的后宫，而是因为“昭容”在后宫中等同于正二品，唐中宗暂时还没办法给上官婉儿外朝的品级，就姑且用后宫品级代替一下。至于“命妇”，也不是什么给贞洁烈女的奖励，在唐朝，“命妇”是一种专门授予女性的爵位。上官婉儿在当时的地位，相当于正二品官员，外加爵位封赏。可以说地位超然于百官之上。
如果说这还有可能是虚名，那么上官婉儿所做的事情，更能证明她在政界的地位了——为皇帝起草诏书这件事，向来是文官担任的，但在中宗朝，则由上官婉儿独自承担。而上官婉儿母亲去世后，她主动将自己的品级降为正三品婕妤，后来由皇帝下诏，免去丧礼，官复原职。在唐朝，这是官员服丧的标准流程，而皇帝下诏免去丧礼，更是重要官员才能享受的特殊待遇。
换言之，在中宗皇帝眼里，上官婉儿是一个女人，但首先，她是一个政治家。她的社会身份，要远高于她的性别身份。即使在现代人看来，这都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女权主义思想，女人不需要“证明”自己比男性强，只需要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施展天赋，自然会受到所有人的尊重。这种尊重不是“女人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而是“她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强，无论男女”。
不仅如此，中宗当政期间，太平公主的出行仪仗堪比亲王，甚至于他还默许了女性的继承权——也就是说，个别女性的政治权利，可以直接传给自己的后代。当然，这只是男权社会中激起的一朵小浪花，但谁能说，这样的小浪花，今后不会变成轩然大波呢？
虽说上官婉儿在中宗一朝，没少给韦皇后出主意，但她对于这个皇后，还是相当瞧不上眼的。不光是因为韦皇后不靠谱，更主要的是，韦皇后的女儿安乐公主，简直就是史无前例的不靠谱。
安乐公主的为人，有点像是金庸笔下的郭芙。不知金老先生写《神雕》时，有没有参考安乐公主的性格。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武则天的命，染了一身武则天的病。武则天隐忍不发，平衡朝廷内各派实力的时候，她看不到，只看到了武则天做皇帝时候的威风。于是就开始有样学样起来。
据说安乐公主的住所，完全按照宫廷修建，而且还要高上一等。而且还异想天开，想让李显立自己做皇太女。她的理由是：武则天都能做皇帝，凭什么我不能？我爸可是当今皇帝李显！
上官婉儿听说这事之后，气得吐血：皇帝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妈的安心做你的坑爹皇二代不行么！
2014年出土的上官婉儿墓志铭，详细记载了她对此事的态度：先是口头劝李显，李显不置可否；然后她又辞官不做，李显既不让她辞官，也不反对安乐公主做皇太女；之后她又威胁李显，说自己要到寺院出家做尼姑，结果李显还是拖着她。
最后，上官婉儿一怒之下喝了毒药，李显这才慌了，赶快派御医，好说歹说抢回一条命来。安乐公主做皇太女的事情，就此搁置。
上官婉儿是反对女人做皇帝，还是反对安乐公主做皇帝，不太好说。但我觉得，其实反对安乐公主的成分可能要更大一些——毕竟把天下交到一个坑爹二代手里，对于任何臣子来说，都是件需要以死相逼的事情。在这件事上，上官婉儿的做法完全就是一名忠心耿耿的老臣。
然而，有些人却未必需要这样的忠心老臣，尤其这个老臣还是个女人。
710年，唐中宗突然驾崩，韦皇后迅速安排党羽，操纵了朝政大权。此时的宫廷内部，已经分为三派，韦皇后一派势力最大，而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各自有不小的势力。面对韦皇后的咄咄逼人，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结成联盟，试图平衡韦皇后与皇帝之间的势力。趁着韦皇后在宫中布局时，她们两人草拟了一份遗诏，将皇位传给太子，之后由韦太后与皇叔李旦共同辅政。
但当朝宰相却不以为然：韦太后是李旦的嫂子，俗话说得好，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啊不对，是自古嫂叔不通问，让他们两个共同执政，礼法何在？不如把李旦踢出去算了！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还没来得及行动，李旦的儿子，李显的侄子李隆基先坐不住了。李显死后第十八天，李隆基联合羽林军杀入宫廷，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都被杀死。
听说李隆基入宫政变，上官婉儿估计也没怎么紧张——我是见得多了，武周的那个张柬之，我和他谈笑风生啊！于是她手拿自己与太平公主合拟的遗诏，带着宫人，走出宫门迎接叛军。
她之所以这样自信，原因主要有三条：第一，她并未参与韦皇后的计划，身正不怕影子斜；第二，她在朝廷里已经有了相当的势力，就算李隆基看她不爽，也不得不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情绪；第三，她毕竟是个参与政事三十多年的老官员，经验之丰富绝非常人可比拟，离开了她，许多事务甚至无法处理。所以，上官婉儿没有必死的理由，而且还有充分的原因，让李隆基留她一命。
没想到李隆基眼皮都不抬一下：杀了。
李隆基的亲信刘幽求听到这话都懵了：老大，那个……这是上官婉儿啊，您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李隆基说道：杀的就是上官婉儿！砍了！
于是上官婉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李隆基杀掉了。
李隆基为什么非要杀死上官婉儿不可？台湾学者郑雅如认为，这可能与李隆基对女性参政的态度有关。
李隆基，也就是著名的唐玄宗，宠爱杨贵妃姐妹俩的那个。从女人的品味中就能看出，这货就是个直男癌晚期，对于女性参政，他是一百个不赞同。杀了上官婉儿没过几年，又想办法搞死了太平公主。可怜她们俩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女大臣，谁知道遇上了个千古难见的大直男癌！
当然，李隆基也有他的理由：自古以来，女性参政就与外戚干政是分不开的，至于外戚这东西有多烦，就算不读《汉书》《后汉书》，看看韦皇后就知道了。在当时的认知下，他不可能想到“女性参政是社会进步”之类的话，他只知道，母鸡打鸣，那就是天下大乱！所以，上官婉儿必须死，原因恰恰就是因为，作为一名政客，她确实很优秀。
有人曾经问，真的会有那种明明是天才，却被埋没一生的人存在么？
答案是会。如果一个天才生错了时代，那就像是见不到草原的牧羊犬，永远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意义就是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羊群。
与其余女性相比，上官婉儿是幸运的，至少她出生在一个足够开明的时代，能够尽情挥洒自己的天赋。虽然只有三十年，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而那些不够幸运的女人，就只能任凭自己的天赋在闺阁之中被埋没，直到消散成尘埃。或许在夜里，她们会梦见自己身处盛唐之中，在朝堂上纵横捭阖，与大臣们唇枪舌剑，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