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女 or 化而为女──罗琳究竟有什么错?
特约评论员陈亚亚:11月的第2周是“跨性别关爱周”(Transgender Awareness Week),以此因缘,素素梳理了“罗琳事件”的发展线索,并对此事件作了简要评论。素素的文章体现了“虹鲤”的立场:反对生物本质主义,倡导女性主义者与跨性别者的团结。同时,素素也对异议保持了充分的尊重,反对以网络暴力的方式来压制不同的声音。跨性别者(男跨女)是否属于女性?这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此,我们可能暂时无法取得共识,但是,以开放、包容的心态,作理性、务实的探讨,无疑是极具建设意义的。
一
“罗琳事件”肇始于今年6月,罗琳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一篇文章:《为有月经者创造一个更加平等的后新冠世界》。这篇文章并没有使用女性(woman)一词,而是使用了短语“有月经者(people who menstruate)”,意在表明,此文谈论的对象是“生理女性”,并不包括“跨性别者(男跨女)”在内。罗琳在转发这篇文章之后,特意针对这个短语加了一句略显调侃的疑问:Someone help me out. Wumben? Wimpund? Woomud? (谁帮我想个名字呢称呼有月经的人呢?女伦?女楞?……)
J.K.罗琳转发的文章:《为有月经者创造一个更加平等的后新冠世界》
罗琳的表达似乎是对跨性别群体的嘲讽,文章一出,骂声一片。但罗琳又追加了一条辩解:“如果生理性别不是真实存在的,又何谈‘同性之爱’?如果生理性别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全球女性所面临的现实处境,也就被抹杀了。我认识也喜欢跨性别的人,但是抹去生理性别的概念,很多人就没法有意义地讨论他们的生活。说出真相,并不代表仇恨。”平心而论,罗琳在评论中释放了自己的友善:“我认识也喜欢跨性别的人”。但另一方面,她又显示出了某种狭隘:在她的辩解中,爱恨、悲欢等所有个体性的人生体验被完全系缚在“性(生理性别)”这个解剖存在之上,这种思维让人颇感压抑。
J.K.罗琳追加的辩解
罗琳的合作者纷纷发声,对罗琳的态度表示质疑。“哈利波特”(丹尼尔)说:“跨性别女性就是女性。任何反对这一点的言论都会抹杀跨性别者的身份和尊严,并且违背专业医疗保健协会提供的建议。” “赫敏”(艾玛·沃特森)说:“跨性别人群不需要他人来定义,他们应该过自己的生活,而不应该总是被质疑或被告知自己不是怎样的人。”
二
罗琳在性/别问题上被围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2018年,英国在“性别认知”问题上进行了一项改革:2004年的“性别认知法案”承认跨性别,但操作非常复杂;政府为简化流程,提议免除医学证明,直接根据“自我认知”来确定公民性别。这个改革激起了很多人的抗议,有一位名叫Maya Fostater的女性言论尤为激烈,她认为,此项改革改变了“女性”的定义,会影响到生理女性的权益。她还引用了一个案例:有一个生理男性、自我认同女性被送进了女子监狱,他在那里性侵了两位女性狱友。
Maya Fostater
Maya的担心当然是可以让人理解的,但是她进而提出了一个极端的观点:“性别是一种生物事实,无法改变。世界上只有两种性别:男和女。”很显然,这个陈述有违事实,它完全无视了世界上还有1.7%的间性者存在,他们(她们)是非男非女的。(参见前文:《变态?生理性别就是二元的吗?》、《who am I ?两性之间的挣扎》)Maya的主张也惹恼了她的雇主,她因此失去了工作。在此事件中,罗琳通过社交媒体表达了对Maya的支持:“只因坚持‘生理性别是真实存在的’,就要让女性丢掉工作?”
罗琳的质疑理应获得尊重,但是,她因此被贴上了一张标签——歧视跨性别的激进女性主义者。力挺Maya,大约可以被视为是今年“罗琳事件”的预演。在遭到“哈利波特”等故旧的批评之后,罗琳继续发文,阐述自己的理由。她说,“激进跨性别主义”正在影响儿童,很多儿童受这种思想影响,急切地想通过手术改变自己的性别——这正是激进跨性别主义的主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能无保留地支持跨性别者与跨性别行为。
插画:Carolina Rodriguez Fuenmayor
来源:神经现实
同样,她也担心“男跨女”被认定为女性后,生理女性的隐私将面临威胁:一个生理女性,如何可以坦然地与“男跨女”一起使用浴室或者卫生间呢?这种担忧当然顺理成章,且值得重视。不过,有人批评罗琳的阐述不过是在转移话题、唤起同情。诸多侮辱性言辞随之被泼洒在她的身上:“我成了恐跨,一个混蛋,一个**,一个TERF(排斥跨性别的激进女性主义者),我活该被抵制、被暴揍、应该去死……”
在此事件中,罗琳最终成了网络暴力的受害者,这一点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不过在半年之后,我们关心的问题是:罗琳的观点错了吗?理论交流沦为网络暴力当然令人遗憾,暴力只是一场骂战,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们试图回答的是:罗琳的局限在哪里?
三
罗琳的一个“担忧”当然是有道理的:有男性会伪装成跨性别者,侵犯生理女性的利益。这个担忧需要被相关政策制定者充分重视,但以此来否定“男跨女”的“女性”身份在理论上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那些热衷偷窥的男性本来就不是跨性别者,跨性别者没有义务为那些男性的罪恶承担责任,而在偷窥者的偷窥活动中,跨性别者本身也是受害者,也是需要被保护的人。退步而言,即便真有一些跨性别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以个别人的错误为理由来践踏她们所属群体的利益,这显然是不公平的。
罗琳担忧“跨性别激进主义”对儿童的潜在伤害,这也是值得尊重的。不过,“跨性别激进主义”主张随意通过手术改变性别,这并非跨性别群体的共识,而且罗琳对“潜在伤害”的论证也并不充分,以此论调而将“男跨女”排除在“女性”之外,也给人方枘圆凿之感。
不知道罗琳本人是否意识到,她所表达的两大“担忧”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跨性别者(男跨女)”是否属于“女性”?这个问题全然系缚于一个更上位的问题,即,我们如何理解“女性”?
我们更乐于回归到波伏瓦的命题,以此作为我们思考的起点:“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变成的。”站在建构主义的立场,“生物事实”本身是没有任何文化意义的,阴道或者卵巢不能定义女性,阴茎或者睾丸不能定义男性。基因、染色体、荷尔蒙……所有这些生物要素都参与决定了解剖结构的形成,解剖特征或许可以定义男、女(sex),但无法定义性别(gender),盖因后者完全是经由文化规训而生成的,解剖仅仅是为规训提供了一个切口而已。
Maya主张:“性别是一种生物事实,无法改变。世界上只有两种性别:男和女。”这是彻底的生物本质主义观点,与建构主义是水火不容的。罗琳在支持Maya时,自觉或不自觉地为Maya所持的生物本质主义背书,从而被视作“排斥跨性别的激进女性主义者”(TERF),这个结局或许出乎她的意料,但这恐怕也是罗琳立场与思路之必然。
茱蒂丝·巴特勒在英国《新政治家》杂志上,谈到了
J.K.罗琳的“恐跨”争议,并就跨性别论战发表了看法
今年9月,茱蒂丝·巴特勒对“罗琳事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说,“女性不应该加入到对特定群体的恐惧症的行列中,因为这种恐惧曾经被用来贬低女性身份。”在巴特勒看来,罗琳的“更衣室担心”近乎一种幻觉:“它更多地反映了怀有这种恐惧的女权主义者的问题,而不是实际存在于跨性别者生活中的任何情况。持这种观点的女权主义者预设:人会被阴茎所定义,任何有阴茎的人为了进入女性更衣室都会自我认同为女性,并对里面的女性产生威胁。它假设阴茎是威胁,或任何有阴茎的人如果自我认同为女性,就会进行一种卑鄙的、欺骗性的和有害的伪装——这是一个丰富的幻想,它来自强大的恐惧,但它并不描述社会现实。”按照巴特勒的说法,TERF的恐惧实质上是对阴茎的恐惧,由于被这种恐惧所控制,所以她们会以隔离的方式保护自己,在这种自我保护的实践中,女人“变成了”女人,“第二性”的人;而人类的另一半,并不凭借阴茎本身,仅仅借助阴茎所产生的幻觉,就实现了对女性的控制。不过,巴特勒的陈述也架空了一个“社会现实”──并不是每一个女性主义者都可以成为茱蒂丝·巴特勒,像一个哲学家那样思考世界。
四
“虹鲤”无意贬低任何一个女性主义流派的理论思考,包括激进主义在内。但是,我们坚持我们的信念:女性主义者和彩虹群体是最牢固的同盟,她们(他们)是实现性别解放的最强大的力量。因此,“虹鲤”不赞同女性主义者排斥跨性别群体或任何一个少数派群体,如登布罗夫所说,“如果女性主义者想要消除父权制,那我们就无法挑选哪些受害者托庇于我们的羽翼。女性主义是为每一个被父权制压迫的人服务的,这些人包括女性、酷儿、跨性别、非常性格、遭受种族歧视者、残障人士,等等。”
交叉女性主义(intersectional feminism)来源:豆瓣
我们清楚地知道,女性主义各个流派的论争,根本上反映了人类理性之内的种种背反。我们珍视差异,所以,我们渴望团结,但不强求一致。和戴锦华教授一样,在我们看来,女性主义的魅力,在于它是一种温存的乡愁:“女性主义只不过是一种关于平等的诉求和表达,只是一种要求包容,要求接受差异,要求尊重差异的乌托邦冲动而已。我心目中的女性主义就是一种乌托邦,因为它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一种尊重、接受差异,允许个体的差异作为最重要的人类生存依据而存在。”
以上。姐妹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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