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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小说|音乐·火宵の月|最后一朵桅子花

枕雨听风 枕雨听风原创小轩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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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听风 · 小说

最后一朵桅子花

作者|枕雨听风


(一)

  夏夜,一阵清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一缕清凉,还夹着淡淡的桅子花香。高寒吸了吸鼻子,那香似有若无。他从皮椅上站起来,绕过书桌,拉开拂动的窗纱,站在窗前,香味渐浓。据说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和约定。阳台上的桅子花都是他为一个人而种下的,只要花期一到,桅子花自会如期开放,而那个人呢?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月亮已渐渐升起,天色渐黑,书房半明半暗,高寒的脸也半暗半明。

  

  今天是七月一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一天,高寒忙完工作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受任何打扰地把一颗颗烟点燃,任它在嘴边寂寞开放,随着自己的呼吸一明一灭,像是在做一个神圣的祭奠仪式。

  

  二十年了,那张脸依然娇艳如昨。安琪——一个天使般的名字,一张天使般的笑靥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安琪——安琪——”高寒在心间轻唤着,那一呼一吸都是这个名字,那一明一灭都是那张娇艳的笑脸……随着呼吸起伏,心脏渐渐收缩,眉宇慢慢凝结,高寒深深地将自己包裹在夜色里,让痛在心间弥漫,让思绪在花香里蔓延。

  

  (二)

  

  一九九三年,高寒二十二岁,是某省立师大数学系大二的学生。他瘦高的个儿,五官英俊,架一副眼镜,沉稳的眼神让他更显斯文。他的专业成绩优异,内敛又不失阳光的性格,颇受老师和同学的青睐。高寒口琴吹得极好,傍晚时分,经常一个人坐在宿舍内,或校园的一角,深情地吹上一曲。学校举办的晚会上也常受邀独奏一曲,引来众多掌声,高寒因此在学校也就小有名声了。许多自以为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生给他写情书、表衷肠都未能打动他。他也不明白,自己心仪怎样的女孩,或者缘份未到吧。他的课余时间大都用在泡图书馆和吹口琴上。

  

  又是一个周末,天空飘着微微细雨。高寒独自来到图书馆,借了一本书,靠窗而坐。寂静的图书馆里,只听到各自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看了会儿书,他不经意地抬起头,看着窗外雨丝无声地下着,草地、树木都挂上晶莹的雨珠更显青翠。在一片青翠中俏立着一座小小的紫藤亭。那架紫藤花随藤蔓一溜溜垂下像紫色的帘子,在细雨中更显柔美。一条清幽的小石子路随着两边的绿化带,在窗前画个弧线,穿过一扇拱门向远处延伸而去。高寒陶醉在窗外宁静的景致中。

  

  突然,一个娇柔的身影闯入高寒的视野。她从窗前左边的小路轻轻飘入,绕过一丛小树向紫藤架走去。不紧不慢地绕着紫藤架逛着,不时还用手轻轻触碰着紫藤花,或凑上前闻一闻,停停走走,绕了一圈,才慢慢回到小路。走了一段,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那如瀑的紫藤。然后继续悠然地延小路前行。走到离窗较近时,高寒才看清那身影:一把淡紫色的伞,淡的近似白色;发间系着同色系的发带,打一个蝴蝶结,把两颊边上的部份头发拢在脑后,随其他长发倾泄在肩后;一身纯白的无袖长裙直至脚踝。这个背影一下子让那宁静风景变得灵动,也一下子让高寒平静的心荡起了涟漪。那个身影渐渐从路的尽头消失时,高寒才惊醒,拿起书,向图书馆的大门奔去。那条路依然静静地向远处延伸,那身影早已不知去向。高寒像做了一个梦似的,若有所失。高寒不知自己为何跑出来,也不知道如果追上的话自己该说什么。

  

  后来微雨淅沥的日子,他还常常想起条路,那架紫藤花,和那个淡淡的身影。还常常坐在图书馆窗前,看着窗外依旧的风景走神。似乎他在期待着什么。

  

  (三)

  

  记忆的序幕一旦拉开,就再也合不拢了。而那抹身影总是高寒开启记忆的第一站,年年如旧。

  

  初时,记忆总是那样真切,真切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真切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而心里的情绪总会被撩动得无法自持。年复一年,回味久了,那些记忆便默默地融进血液里,随着血液在身体里脉脉流淌着,有时思绪会像脉博一样跳动着,有一瞬的灼热,渐渐又平复。到后来,这些记忆已经成了心间的风景,在不特定的时候拂过眼前,如一幕幕回放的电影,胶带从容地走着,心思淡淡地游着。

  

  夜幕渐渐拉开,月光轻柔地洒进书房,将幽暗的书房妆点的像梦境。星星点点的虫鸣像一首变奏曲,时断时续。而高寒的记忆也稀稀落落地打开,寻着记忆的光,任自己回到那激情飞扬的青葱的岁月。

  

  (四)

  

  那个年代,娱乐项目极少,而每一个周五、周六的夜晚,学校的舞会就是学生与老师最大的娱乐了。高寒对跳舞没多大兴趣,他只会跳慢三慢四,对于那些快节奏的舞较为迟钝。所以极少参加学校的舞会,即便有去也都是请认识的女同学一起跳上几曲。

  

  那晚,高寒被同乡强拉着去参加学校的舞会。这天有其他学校的几个同乡来玩,实在盛情难却。他礼节性地与几位同来的女孩跳过几曲后,便一个人坐在离舞池较远的桌上,喝着茶,听着音乐,任五彩的灯光将自己遗忘于一角。

  

  热闹的舞厅,幽暗的灯光,悠扬的音乐,嘈杂的人群,噪热的空气……那太过喧嚣的场合总让高寒有一份烦躁,他的心随灯光摇晃,他的眼神随脚尖圈圈点点,他的思想随音乐飘摇。忽然,一个身影在舞池中转动:发间隐约的蝴蝶结,倾泄于肩后的长发,白色无袖长裙,白色的中跟小凉鞋……高寒的心随着那裙摆颤动,心跳越来越快,有一种喜悦涌上心来,心间的那份嘈杂一下子退去,世界一子变得清凉而宁静了,只留下那婀娜的身姿在高寒的双瞳里飘舞。

  

  曲毕,高寒的同乡带着那抹身影来到面前时,高寒才惊觉,心脏随之“突突突”直跳。“这位是安琪,我们的半个老乡。”高寒的同乡介绍着。原来,安琪是同校大一英语系的新生,与他们的老家邻县,所以叫她半个老乡。然后又一个个把各位同乡介绍一遍。安琪两弯秀眉轻轻挑动着,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挺直秀美的鼻子,娇俏粉嫩的双唇微张着,那略带婴儿肥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娇美。安琪微笑的眼眸如月光般抚过每个人的脸,并大方地打声招呼:”我是安琪,大家好!“高寒有一瞬间的恍惚,强做镇定地对安琪点头微笑。安琪真是人如其名,她美的如带露的玫瑰让人惊艳。她性格外向,谈吐大方,不一会儿便和大家宛若老朋友一样说说、笑笑。她一下子成了一个小太阳,每个男生都邀请安琪跳上一曲。高寒一直一动未动地坐着喝茶,大家说话时,偶尔插上几句,看着安琪的身影一次次在舞池里翩跹而动。

  

  高寒欣赏着她曼妙的舞姿,心情格外美好。最后,安琪走到高寒身边俏皮地说:“你是不是也该请我跳上一曲啊!”此时,高寒早已平静,轻笑着说:“那当然,我可是没机会呀,不过我跳得不好,你可做好踩脚的准备哈。”高寒用十二分的专心带着安琪跳着,一曲慢三跳下来,高寒还没回过神来,音乐就停止了。

  

  这一晚上,高寒的目光总被安琪牵引着,高寒的心如安琪发间的蝴蝶结,总停留在细雨飘霏的图书馆窗前幽静的小路上。安琪在他心间变得无比亲近。这个与安琪相识的夜晚也变得无比美妙。

  

  (五)

  

  夏天的傍晚,学校的荷塘边,彩霞满天,清荷娉婷,蛙声蝉鸣,碧柳疏风,这里是学校的幽静地。高寒独自坐在校园的荷塘边吹着口琴,分外惬意。“你是高寒吧!”一曲吹完,高寒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脸一看是安琪。安琪与一女生正手挽手俏立在自己身后。“安琪呀!你们好!”略微一懵,高寒高兴地说。“你好!这位是我好姐妹林子衿!这是高寒。”安琪微笑着摊着手划向身边的女子又划向高寒介绍着。“你好!”林子衿微笑地点点头与高寒打招呼。高寒收起口琴笑笑说:“你好!”大家略微停顿了一下,高寒转过头看看四周,又摸摸后脑勺打破沉默问道:“周末大家都出去玩了,你们怎么留在学校呢?”安琪笑着答:“你不也留在学校吗?”高寒懵了一下说:“平时学校人多太嘈杂了,正好周末大家出去了,能独享这份清幽,也是难得。”“我们也是啊!”安琪与林子衿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大家都笑了。

  

  欢快的笑总能驱散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更何况他们内心纯净的如山涧溪月,清澈澄明,很快彼此就熟络了。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就坐在幽静的荷塘边谈笑风生。忘了清风,忘了明月。

  

  后来的每个晴朗的黄昏,高寒总能在这荷塘边碰到安琪与林子衿。然后三人结伴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有时人少的时候,两位女生还快乐地唱上一曲英文歌,高寒也用口琴伴上一段。高寒俨然成了她们的护花使者。

  

  大家渐渐熟悉之后,高寒不仅陪安琪和林子衿在傍晚时分一起在校园里聊天、散步。周末还约上其他同伴去爬山、聚餐、看电影、跳舞……似乎自从认识安琪与林子衿之后,高寒的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高寒的课余时间也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交往多了,高寒知道:安琪与林子衿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同班的同学,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安琪大林子衿不到两个月,又是邻居,父母关系极好,所以她们从小就形同姐妹。

  

  有的时候,高寒望着她们的背影,时常让高寒有种双胞胎的错觉。林子衿略为清瘦,五官柔美,身材与安琪相近,也留着一头长发,头发时常也用丝带扎着一个蝴蝶结披在身后。但是她们分明各有不同:安琪性格外向活波,林子衿略显内向娴静;安琪健康的皮肤白里透红,身上透着一种阳光明媚,像一朵凝露的红玫瑰,林子衿的脸略显清瘦苍白,眉间似凝结着一抹愁结,如一朵风中静静开放的白桅子花;安琪身上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洋气,林子衿身上有与生俱来的东方之柔美。一抹娇艳,一抹淡雅都同样沁人心脾。高寒偶尔在心中想:这两位女孩,不管先遇到谁,自己都可能会喜欢上她。而现在,高寒先遇到了安琪,他的心思与目光已被安琪的身影牵动着,他的心旌总随着安琪的一举一动摇曳着。

  

  与安琪接触的越多,高寒越被她吸引。原本美丽的女子,即便骄纵也是可爱,即便高傲也是个性。安琪人不仅外表俏丽,性格开朗大方,为人处世也和善包容;虽常与人高谈阔论,却绝不会与人争个输赢才肯罢休;虽外表美丽、成绩优秀,也不会因此自持高傲,看不起身边的人。她成了男生心中的偶像,女生心中的知己,身边的同学都叫她“Angell”。只要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的声音,高寒心中就会涌动起一浪浪愉悦的潮水。在高寒心中安琪就如天上的天使尽善尽美,就像人间美玉毫无瑕疵。

  

  (六)

  

  高寒在窗前站得脚有些发麻,手上的烟已剩下一截烟蒂了,他走向书桌前,摁灭在烟灰缸里,深深地坐在皮椅中,打开电脑音箱,音箱里淡淡地飘着《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UnchainedMelody》。oh,mylove,mydarling,I/vehungeredforyourtouch,Alone,lonelytime……

  

  高寒记得,安琪与林子衿站在山顶上唱这首英文歌的情形。那个下午,他们看完电影《人鬼情未了》后,似乎有一种沉闷的情绪在心里徘徊。对于这部电影高寒是第一次看,而安琪她们早已看过,但是再映时,她们还是被某种情绪牵引着又来看了,也许女孩子的心里都有那份浪漫的向往,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一往情深的情结吧。带着些许忧伤的情绪,三人一起爬上附近公园的山顶。

  

  站在山顶上,大家双手做成喇叭状,向远处大喊。喊声被山风撕裂,向远方飘散。喊累之后,似乎心间的闷气都释放了出来。然后,安琪与林子衿就互相深情地对望着,一起唱起《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安琪声音清亮,富有穿透力。林子衿声音低婉轻柔,极有感染力。高寒完全沉醉在她们歌声里了,直到她们的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并尽力鼓掌。之后高寒去买了平生的第一张英文唱片,枕头的收音机,这首歌曲成了保留曲目,高寒每晚睡前总要听上几遍。

  

  (七)

  

  有一天,高寒带着一朵酒红的玫瑰和一朵洁白的桅子花在荷塘边等安琪和林子衿。高寒觉得自己对安琪的情感已到了无法掩饰的境地,他想用红玫瑰试试安琪的反应。看到她们从远处渐渐走近时,高寒感觉到自己既高兴又紧张,平时心无杂念显得自然,此时心有所托,便有一种局促感。她们走近时,高寒故作轻松地笑道:“刚在路边顺手牵花,特顺两朵给二位佳人,还望笑纳!这白的素洁淡雅正好配子衿,这红的热烈娇艳配安琪!”林子衿笑吟吟地接过桅子花闻了闻说了声:“谢谢!”安琪接过红玫瑰也闻了闻说:“好香啊!不过我喜欢桅子花,子衿喜欢玫瑰,我要跟子衿换。”说着就把红玫瑰塞到子衿手里,拿过桅子花陶醉地闻着并说了声:“谢谢!”子衿懵了会儿神笑了。高寒错愕了几秒笑笑:“行,你们喜欢就好……”心中暗道:难怪那天在路上碰到一大片桅子花,安琪兴奋地大叫。原来看似热烈的安琪倒喜欢淡雅的花,淡雅的子衿却喜欢热烈的花。原来外表与内心也是可以这样互补的……高寒更加迷恋上安琪这种热烈中的淡雅了。

  

  临近期末,高寒变得有些焦灼:一放假,便要分开两个月,对于现在的高寒来说,两个月见不到安琪,那该是多么的漫长啊!经过几个昼夜的思考,高寒终于下定决心给安琪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述说着高寒从被图书馆窗前的背影打动,到舞会中被安琪优美的舞姿吸引,再到被安琪的美丽惊艳,及被安琪完美的性情所迷醉……信写的情深意长,热烈诚恳。最后高寒希望安琪能接受他的感情,并送上期末的祝福,附上老家的地址,希望得到安琪的回复。高寒的车票比安琪她们早一天。在离校回家前,高寒把信放在一本《飘》的书中,乘安琪一人时递给她。回到老家,这个暑假高寒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安琪的回信,可是左等右等毫无音信。高寒真后悔,怎么就忘了问安琪和子衿家里的电话,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煎熬一个长长的暑假了。

  

  (八)

  

  还未开学,高寒就提前返校了,在家等待的日子实在度日如年。可是到学校后却听到一个噩耗:安琪为救一小孩出了车祸丧生了。高寒不敢相信,冲向安琪的宿舍,宿舍里只有子衿坐在还未整理好的床上看着对铺发呆。子衿更显清瘦了,看到高寒的瞬间,眼泪就无声地涌了出来,然后一声哽咽:“安琪——她——。”子衿的声音哽住,怎么也说不出来,被一长串呜呜的哭声替代。高寒揉住子衿的肩,轻拍着,也呆呆坐在她身边,看着对面的床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子衿哽哽咽咽的叙述中高寒才听清安琪出车祸的过程,原来子衿那几天感冒不舒服,安琪就自己上街,准备买些东西带回去给两家的父母,顺便买些车上吃的零食和给子衿的晕车药。在刚出学校不远的红绿灯处,碰上一五岁的小男孩冲到路中间去捡球,一辆大卡车正好冲过来,安琪冲上去抱开小男孩,自己却被撞飞好远。当子衿赶到医院时,安琪只剩下一口气了,还未被送到手术室就走了。这个暑假子衿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偶尔去看看安琪父母之外,就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中。她自责那天为什么没有与安琪一起,要不然安琪也许就不会出事。可是再怎样的自责都换不回安琪了。

  

  那一下午,高寒就呆在安琪的宿舍里,断断续续地听子衿说着安琪出车祸的过程,断断续续地听子衿说着她们从小到大的友情,断断续续地听子衿哭了说,说了又哭。从认识到那天,高寒从没听子衿说过这么多话。高寒与子衿伏在安琪床前不停地轻抚着那张安琪睡过的床、枕头,粘在墙上的课程表、一些安琪画的画、及一些难背的单词……高寒与子衿脸上的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九)

  

  青葱的岁月,多像手中的烟,灼热地燃烧着,化为灰烬也终不悔。

  

  高寒轻微地动了一下身子,抄起书桌上的烟与打火机,一朵烟花又开放在嘴角。黑暗中的眉头紧拧了一拧,一缕青烟从口中喷出,形成一个长号状,在黑暗里慢慢飘散开来,又袅袅婷婷地上升。而蜇伏在胸口的痛又像那个下午一样清淅,随着呼吸,如那缕烟一样向周身洇开,心里似乎有些湿湿的东西在湍动。

  

  在安琪离去之后,音乐成了他抚慰心灵的伴侣。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再吹心爱的口琴了。高寒曾经反反复复地听着那首《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让音乐与电影画面在心间重合,让安琪的音容笑貌在高寒的脑中重现。他把音量开很大,让每个音符都直抵心底,让每个乐声都敲击在心尖上,让每一个哀伤都淋漓尽致地散布心间,开成朵朵浓烈的红玫瑰,刺痛每根神经,直到那种失去的感觉痛彻心扉,让自己泪流满面。渐渐地,他将疼痛隐藏了,音量换小了,而乐声依然清淅,就像那疼痛依然清淅一样。音波从肌肤渗入血液,疼痛也在血液里蔓延,流淌。疼痛久了,就会害怕触动内心的弦;就更害怕结痂的伤口被碰触、被揭开;就害怕往事又决堤潮涌。后来高寒再听这曲时,会把音量控制得很小,小得就像影视剧的背景音乐,隐隐约约,似有若无。而这样微微游荡的乐声,就像夏日黄昏后游走在树梢的微风,隔空而来,拂过皮肤,只停留在皮肤表层,而不会渗入骨血之中,触动心尖。这样很好,这样就像回忆在身体里悄悄流转,却不会蚀骨侵心。无数次的回忆与音乐融合,高寒听音乐也就听出了三重境界,就像他对往事的回忆,由深切到从容。每每听到一首好的歌曲时,初时用大音量去触动灵魂,感动久了就换作中低音去默化情绪,而最后让音乐稀释成为淡淡的背景去修饰游离的思绪。

  

  (十)

  

  安琪离世之后,高寒与子衿偶尔还在荷塘边碰上,坐在他们以前曾一起谈天说地的石桌边,问些近况之后,两人都陷入很深的沉思中,像是缅怀安琪,却谁也不敢去提,只能让长长的沉默去祭奠那段有安琪的美好时光。他们会坐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吞噬了他们的身影。高寒才打破宁静,送子衿回宿舍。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联系也渐少了。看到彼此都总会想起安琪,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或者他们也是在回避彼此,回避那件让他们心痛不已的事实。只是,每一年的七月一日,他们会推迟回家的时间,在黄昏时分,先后出现在荷塘边,手持一束洁白的栀子花,安放在荷塘边的树下以纪念安琪。他们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但是一个人消失了,怀念他的人总想用一种方式来寄托他们的哀思。栀子花是安琪的最爱,而这里是他们最常来,也留下最多美好记忆的地方。一年又一年,这似乎成了一种仪式,或者这不只是一种仪式,而是心灵的一种救赎。

  

  (十一)

  

  音箱的音乐转成《威士忌安魂曲》。那威士忌的迷香在血液里弥散,就如栀子花的气息在心中蔓延。一生的错过,留下恒久的疼痛,伴随着呼吸起起落落,一呼一吸都随潮涨潮落,直至生命的终点。这首曲子是前几年高寒在网上无意中听到的,曲子一下子就触动他的心扉,像个久别的故人,在各自流浪天涯之后,又一次重逢。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最初失去安琪的悲切,深深打动高寒的心扉。后来经过网络搜索,果然,这曲子也深藏着一个悲切的故事。那故事虽与自己无关,虽与自己的故事不同,可是那种深切的悲痛却又那样相似。或者我们有时也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寻到一样的况味。这曲子让高寒的心在缅怀中得到一种灵魂的安宁。

  

  一根烟抽完,高寒将心绪收回,那些回忆太过久远,那些往事却未蒙上灰尘。每一年都被高寒细细地擦拭抚摸,每一次都能温故知新,多像一件古董,经过岁月的涤荡,变得更圆润古朴,越看越不能释怀,越久越值得回味。而现在高寒不能像往年一样无限地回味了。妻子林子衿刚动完脑瘤手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子大学也刚放假,下午从异地赶回来,正在医院陪着妻子。子衿手术成功醒来后,让高寒回家带些换洗的衣物,并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一晚上。这十几天来,高寒一个人往返医院和家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确实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了,还好妻子手术成功了,还好儿子回来了。只是今天确实也是特殊的一个日子,高寒回到家,坐在书房中一下子竟然又陷入那场往事中,难以自拔。

  

  (十二)

  

  在高寒毕业第二年,子衿也即将离校毕业了。让子衿意外的是,这个七月一日的傍晚,高寒依然来了。这一晚,高寒话却多了起来,高寒说起图书馆前那个抹不去的身影,说起与安琪相识的那个周末舞会,说起他们三人在一起的点点滴,说起对安琪的爱慕和那封信。说到最后高寒掩面而泣,这几年他从没忘记安琪。说到动情处,高寒握住子衿的手喃喃地说:”我爱安琪,我是那样的爱她,可是她却就这样离去了,她是不是爱我?她是不是也爱过我呢?“子衿眼里噙着泪花,避开高寒的眼低下头。许久不说话。高寒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说道:“我知道,她那么优秀,一定不会看上我,是吗?”高寒放开手,痛苦地将两只手握成拳头。子衿一懵。抬起眼看着高寒,用力抿抿嘴,挤出一丝笑脸,回握着高寒的手坚定地说:”她爱你!她说过她爱你!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这是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为她活着。高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眼泪再也止不住,而喉头里有一种低回、沙哑的咕咕声经过压制、吞回、分散、上涌最后在咽部摩擦之后零零星星散落出来。像水花在地面溅开,已经四分五裂。

  

  这晚他们坐到很晚,等情绪平复后,高寒谈起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在失去安琪的这几年里,高寒因情绪不佳,成绩直线下降,原本想考研的想法也打消了,毕业时勉强混个文凭,现在分配在老家的一所普通中学教书,工作与生活都并不称心。后来高寒提意出去吃夜宵,为子衿的毕业,也为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重逢的机会。

  

  第二天醒来时,子衿一声尖叫将高寒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才发现他们赤裸相对在一张床上。原来,昨晚都喝醉了,也不知怎么一起回到高寒住的旅馆,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切。高寒也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子衿拉着床单包住自己,不停地哭着。高寒拿起浴巾裹住身体,拿着子衿衣服放在子衿身边,然后才拿着自己的衣服冲进浴室。当他们穿戴整齐后,都冷静了下来,子衿已停止了哭泣,高寒坐在椅子上愧疚地对子衿说:“昨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既然事情已发生了,只要你愿意,我会对你负责的。”子衿看了看高寒:“不用,有错也是两个人的错。我不怪你。”说完到浴室洗了把脸,就走了。

  

  两个月后高寒收到子衿的一通电话。说她已分配在一所乡下中学,并且她怀孕了。于是高寒带着父母与子衿父母商量一番,就定下了双方的婚事,到十月便匆匆办了简单的婚礼。第二年生下儿子,高寒通过父母在教育界的关系,将子衿借用到他所在县城的中学。

  

  (十三)

  

  高寒累了,头脑有些昏沉。他站起来,打开灯,关上电脑。心里轻轻一笑:造化真是弄人,这人世真是变幻莫测,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人与人的关系只在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只在一瞬之间。

  

  这些年高寒与子衿虽是夫妻,却似兄妹,相敬如宾却无法琴瑟和鸣。工作上、生活上都会客客气气地问答着,互相帮称着,却并无多少真正交心之语。平时若是谁在书房看书、备课、查资料或改作业,另一个就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就连书架上的书也是各自为阵。高寒极少动子衿的书橱,倒是子衿常常帮高寒整理一下书橱,掸掸尘,或分分类。

  

  高寒看看属于子衿的书架,各种书分门别类,整齐地摆放着。突然,高寒看到一本书斜插在一堆书间,而且是反面向外,像是匆匆忙忙没放好。高寒走过去,拿了出来,正想反过来插回去。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书名——《飘》……好眼熟,高寒的心沉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里面掉下一个信封。拾起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高寒亲啟“,再一看地址分明是原来自己老家的地址。信封上没邮戳,也没寄信人地址,边上还有几滴洇开红的发暗的血迹。这封信分明没寄出去。高寒有些忐忑地打开未封的口,拉出信纸。一看到暑名,脑子轰了一下就炸开了。暑名居然是安琪,日期正是安琪离世的日子。高寒急不可耐地看着信的内容,每看一个字心都在轻抖着着,手也跟着越抖越厉害。

  

  高寒:

  

  你好!

  

  收到你的信,我的心惴惴不安!很高兴认识了你,并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与你相处的日子是那样快乐!性情相投的友情让我对这个校园无比留恋。这段美好的时光将是我一辈子的珍藏。

  

  首先,谢谢你的喜欢!我与子衿也是那样的喜欢与你一起聊天、散步,只是你出现的迟了一些,要不然我会与子衿一起公平竞争你这位众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只可惜,我已心有所属,只能说抱歉!

  

  第二,我要告诉你,子衿才是你要找的那个身影。我与子衿自小就情同姐妹,衣服常会换着穿,那天下雨我不想动,子衿就是穿着我的那条长裙去给我借书的。路上她看到紫藤花很美,就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又正好看到你在偷看她,因此连书都没借就跑回宿舍了。直到我们与你认识之后,她才知道是你。

  

  第三,正好告诉你,子衿也喜欢你。子衿不但美丽,而且性情温柔体贴,心思细腻,行事沉稳,是我最好的姐妹,也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我知道她喜欢你,而你要找的不正是她吗?希望你抓住属于你的缘份,并附上子衿地址。我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四,若喜欢子衿,请好好珍惜她,别让我的好姐妹受一点委屈。栀子花也是子衿的最爱,而她就是一朵圣洁的栀子花,是需要被呵护的女子。她快乐就是我快乐,她难过我也会难过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要不然我是不答应的。

  

  最后祝你假期快乐!开学再会!

  

  ……

  

  发黄的信纸从高寒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高寒手脚一阵发麻之后,感觉到心被一下掏空,心神无法聚拢,表情无法言说地扭曲着。身子一下重重地沉入椅子中。此时,高寒就像一叶孤舟,漂泊在茫茫的大海间,突然找不到航标。多年的念想化作泡影,他的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心中的牵念飘散,人也一下子夸了下来。此时,高寒好像一个大气球被放了气一样,一下子干瘪、软塌下来。脑中陷入无限的空白,心中更是空荡荡的,整个人虚脱了,四肢无力,连呼吸都变得微弱了。

  

  (十四)

  

  高寒不知枯坐了多久,才回过气来。弯腰捡起那封信,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心里五味杂陈:为什么子衿一直藏着这封信不告诉他?为什么子衿说谎骗他说安琪爱自己?为什么自己没发现那个念念不忘的身影是子衿?为什么子衿明知自己忘不了安琪还嫁给自己?……无数的问题一下子涌来,那一刻高寒甚或有些恨子衿。对于自己的情感,对于安琪,对于子衿,高寒再也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高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此时,似乎只有烟才能解去心头的死结。在烟雾缭绕中,高寒似乎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子衿爱自己,她将一切都自己承受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唤着:“子衿,子衿!”眼神落在信纸上“子衿才是你要找的那个身影”……“子衿——子衿——子衿还在医院!子衿还在医院!”高寒再也坐不住了:“我要陪在子衿身边,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撑着了。”高寒把信放回去,把书平平整整地插入原来位置上。穿上鞋,拿上已经收拾好的袋子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妻子子衿已经睡着。妻子住的是单间,儿子今天从学校坐车赶回来,又跟着在医院忙前忙后的,也累了,正想在另一床上躺会儿。高寒轻手轻脚地进去,坚持让儿子回家睡,他自己在医院陪妻子。医院就要到点闭门了,儿子拗不过他,只好回家去了。高寒拖把橙子坐在妻子的病床边。妻子那一头柔软如瀑的秀发已被剃光,动完手术后包着纱布,一张清秀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清瘦,依稀还有少女时的风采;眉头轻蹙,是刀口的疼痛,还是病痛依然在梦境里折磨着她呢;双眼紧闭,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深了。高寒轻抚着妻子还在打点滴的手。那手修长而瘦弱,血管一条条清晰可见。高寒心里有无限的愧疚在蔓延。

  

  (十五)

  

  与子衿结婚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高寒还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子衿。刚结婚时,由于两地分居,一两周也才匆匆见上一面。等子衿借用到自己老家之时,孩子已经出生了,两人都要上班,加上琐碎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彼此的情感交流。等孩子大些时,为支持高寒一心考研,子衿把所有的家务都包揽了。高寒考上曾经就读的师大研究生,又是两年的两地分居。当高寒留校任教后不久,母亲中风,瘫痪在床两年多,子衿一直在老家上班、带孩子、照顾老人。直到两位老人前几年相继去世,子衿才通过竞聘调到省城里的中学教书。现在高寒已提为副校长了,儿子也在去年考上大学,原本以为可以让子衿享几年清福的,却不曾想,半月前,子衿在书房晕倒了。送医院才查出良性脑瘤,因为压迫视神经,需要立即动手术。一系列的检查再检查,这才成功做完了手术。二十年来,子衿像个影子在他身边晃过,被他完完全全地忽略了。而他除了自己的工作,写论文和必要的劳作之外就是躲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凭吊着他那段莫须有的爱情。高寒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高寒想起那本书,那书是他送安琪的,那封信是安琪想要寄给他的,因了那场意外没寄出。命运就在无形中与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当子衿发现它们时正是她失去最好的姐妹时,当时她该是怎样的心痛呀!可是她只字未提,默默沉受着。还要在他伤心时撒谎安慰他。二十年来将一切埋在心底,是对姐妹的情深,还是对他有爱?高寒不敢去想这些。子衿常常头疼,视力也慢慢下降,总说是老毛病,他却未陪她去做检查。那天发病时,肯定是又拿着那封信,回想起这些锥心的往事吧……高寒在朦朦胧胧的思索中趴在床沿睡着了。但潜意识中还默默念着:子衿,你一定要好起来,这么多年的亏欠我要一点点地补偿你……

  

  (十六)

  

  九月末,子衿已经出院,也渐渐好转了。几场雨下来,天气已有些凉意了。雨后的傍晚,空气格外清新,子衿看着阳台的栀子花已几乎凋落了,只有一朵孤零零地随风摇曳着。子衿摘下最后那朵栀子花,靠近鼻子闻了闻,那细细的香带着丝丝清凉。子衿让高寒带她一起去学校的荷塘边走走。高寒答应着并在嘴里唠叨着:“也好,好久没出去了,应该出去走走。咱们带上轮椅,你坐着,身体还没好,不能累着。还得带条毛毯,不能着凉……”

  

  荷塘还是那荷塘,周围的景物几经变更,已然换了一番景致了。长长的木桥直架入荷塘的中心,一个观景亭,婷婷玉立在塘中央。塘中的荷花已谢尽,荷叶参差其间。四周花草密布,树木成荫,塘边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地分布着户外桌椅,一条水泥路环绕塘边。夜已来临,蛙声虫鸣让夜色中的荷塘更显静谧,灯光水影让隐隐绰绰的荷塘更显清幽。

  

  高寒推着子衿静静地立在亭中的栏杆旁。子衿将那朵栀子花轻轻放在栏杆上,一瓣瓣抚摸着,一瓣瓣地展开,动作缓慢,像是在与花告别,又像是与心间的往事告别。高寒目视远方,神情平静地在心间默默念叨着:安琪!这么多年我一直放不下你,让子衿一个人独撑了这么多年,我亏欠子衿太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要一心一意陪着子衿,呵护着子衿,再也不让他独自承受了。安琪!你安息吧!

  

  亭中的两个身影一动不动,似雕像,随周围的灯光忽明忽暗,寂寂无语,谁也不去打扰谁,又像谁都知道谁。

  

  夜更深了,有一丝凉风袭来。高寒拉了拉披在子衿身前有些滑落的薄毯说:“回去吧!”子衿应了声。高寒推着子衿缓缓的往回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桥的尽头。

  

  亭中栏杆上的那朵栀子花在月光下越发素洁。一缕风吹过,花瓣浮动着,一丝细细的栀子花香在荷塘飘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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