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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芳华》

2018-01-01 陈永平 时事文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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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军原来是陆军。曾经在19岁那年参加过那场南方边境线上的战争。当《芳华》在京城热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份邀请函:越战老兵邀你看《芳华》。


感谢冯小刚导演,感谢严歌岭女士,讲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把我们满场观影的这些老兵都带回到了39年前的那场战争,带回到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几乎所有观影的老兵们都被深深触动,许多人流下了老泪……


面对铺天盖地的评论,作为一名老兵,我不想再对《芳华》说什么,更不想说它好在那里,不足又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吗?在各种矛盾和困难中前进的这个社会是十全十美的吗?


做为一部以越战为背景的电影作品,它唤醒了我们这些参战老兵的青春记忆,让我们有了一份感动,有了一份美好,增添了一份社会的关注,这就足够了。


也许以后这个社会不会再像电影中联防队的人那样去欺负越战老兵了……

 

我与《芳华》中的战友是同时代人,但我比他们幸运,参完战后被提干,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国防大学。在国防大学学习期间,把与我一起学习的战友们的故事学着写成了一篇小说,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解放军文艺》,然后被一名刚刚从地方大学入伍的女编辑给打了回来。当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取我的退稿时,这名20岁刚出头的女编辑告诉我:回去先搞懂什么叫小说再开始写。


从此,我再也没有写过小说。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什么叫小说。


看完《芳华》后,我又鼓起勇气把我27年前写的这篇东西找了出来,并取名《我们的芳华》。


如果说《芳华》的故事是发生在文工团,

那么,《我们的芳华》的故事则是发生在人民解放军的最高学府――国防大学……


这是一座人民解放军的高等学府,牌子很响亮。经常出入的高级卧车、大门口那四名森严的哨兵和那三米多高的结结实实的围墙,使这座学府显得异常神秘,高深莫测。


你如果有机会到里面走走,就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沉静,沉静得让您莫名其妙的紧张。每一幢楼,每一条道,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庄重和严肃的气氛。用不着别人来盘问你,你自己倒觉得有了几分胆怯和心虚。


能到这里来学习的,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很有前途的优秀军官。


我有幸跨进了这所我早已向往的学府。在我们这个班里所有的人都打过仗或参与过其他什么重大事件,别看都只有三十郎当岁,几乎每个人都去摸过阎王爷的鼻子,都有一段生与死的传奇故事,箱子里都压着几枚黄灿灿的军功章。


因此,每个人都有点“牛皮哄哄的”。


就拿我们402室住的四个人来说吧:老高,是从东北某部来的,今年32岁,营长,长得虎背熊腰,粗壮彪悍,曾赤手空拳生擒两名越军俘虏,被当时的XX军区授予“侦察英雄”称号;


老申,是从西南某部来的,34岁,刚刚提团参谋长,人虽瘦小些,但很精明强干,很是精神,八十年代的某一年在南方那条有战事的边境上,攻打当时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某一座山时,他是敢死队队长;


老龙,出身军人世家,是驻京某机关的团职参谋,在七十年代末的那次还击战中,他带领全连在长形高地打了一次非常漂亮的遭遇战,这次战斗后来经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们在沙盘上反复推演,被最具权威性的军事科学院作为优秀战例写进了教材。他父亲曾是我军的一名高级将领,一听那名字我们便觉如雷贯耳,肃然起敬;


还有就是我,别看只有31岁,也是从南方那片亚热带丛林的生死线上爬过来的,已经干了三年营长了。

 

开学时,学院领导、一位白发苍苍资历颇深很有名望的老将军来看望我们时给我们讲:“你们是几百万人民解放军中的幸运儿,因为在和平时期并不是所有军人都能经历真正的战争洗礼,而你们却经历了。”


老将军走后,老龙讲:“我们不仅仅是幸运儿,更是幸存者!其实对于从战争中活着走过来的人,叫幸运儿和幸存者是一回事。不过,叫幸存者更能让人感觉沉重些。”


后来,我读了老龙父亲的回忆录,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与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相比,我们这些幸存者无疑是幸运的。但我们的生命已经不仅仅属于我们个人了。我们时常感觉到有无数道冷峻严厉的目光在督促鞭策自己,使人汗颜满面不寒而栗羞愧不已!我才理解了老龙的那句话。


可我们当时没有这种感觉,既没有“幸运儿”的感觉,也没有“幸存者”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代军人之间的“鸿沟”?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写诗的朋友,他是战争诗人,他送我一本诗集,叫《黑罂粟》,里面有一首叫《幸存者》的诗:


从此你走进人群

眼神神奇莫测

漂浮着一种哲人的玄奥

从此你总独资喃喃,满口鸟语

凝重的让人心跳

寂静的夜晚,当人们蓦然回首

看见你裸露的胸膛斑斑驳驳

刻满陌生人的名字

从此你再不会笑

从此你再不会哭

从此你的胸膛天风浩荡碧波万顷

什么样的雷霆什么样的风暴

都无力撞沉

那只心形的船  幸存者

从此你活在世上

是一面移动着的孤独的“帆”。

 

我觉得我的朋友很了不起,他的感觉挺准。

 

 

我们这些人身体都挺棒,精力都很旺盛,拿现在时髦的话讲,是身体里的荷尔蒙过剩。在部队带兵累惯了,紧惯了,一到这里来,屁股后面没有兵,虽然清闲,但也有几分不习惯,总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有一个周末,老龙回家了,我们三个人一块出去散步,路过一家舞厅,见里面各种颜色的激光灯游来游去,有点像打靶时的曳光弹。一对对男女相依着进进出出,门口还有两位穿红西装的漂亮姑娘从左肩到右胯斜挂着一条宽宽的红绸布带子,让人想起当新兵出门时背的挎包“左肩右斜”。


我们都觉得那里面很神秘,于是我们就鼓起勇气买了门票进去了。那门票很贵,一张10元,是我的工资收的十二分之一。


刚坐下来不一会儿,便走来一位漂亮的小姐,问我们要不要舞伴,我们三人都不会跳舞,忙说不要。一会儿又有小姐来问我们要不要饮料、糕点什么的,我们买门票时已经领教过这种态度友好,但要价一分不能少的服务方式了,便都说不要不要。


小姐如是问过几次后,我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到这里来的都是成双成对穿着时髦描眉画眼的,就我们三人是光棍,上身穿着大街随处可见的夹克衫,下面穿着黄裤子,一看就是当兵的,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走了。


我们都突然感觉到:城市对我们来讲是一个多么陌生的世界!她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属于她!我们都没精打采的往回走,大家都没怎么讲话。后来我读了我那位诗人朋友写的:


“我是为你们去战斗的!美人/虽然你居住的那座城市/没有一朵花/属于我 属于我们/你尽可以仰躺在情人的怀抱里/嗔笑、嗔哭/让他们吻入骨肌/那时没有任何声响/能够惊动你们/是的是的,我是为你们去战斗的/美人!”


我毫不客气的对我那位朋友讲:“这次你的感觉可是找错了,尽他妈瞎扯淡!”我至今还记得我那位朋友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我半天,他可能感觉我这人有点莫名其妙。


从此,我们不再出去,免得自找不愉快。闲下来,便凑在寝室里神聊。先是聊各自的经历,新兵蛋子第一次走进战争第一次看见流血死人尿裤子蹲猫儿洞当英雄做报告签名收情书,各自都很得意;


然后就聊各自的团队,团队的历史团队的荣誉团队的领导的轶闻趣事;


再然后就聊各自的家庭老婆儿子住房家用电器什么的,聊起自己的老婆,个个都神采飞扬,但个个都有几分歉意都觉得欠老婆的情。


终于没什么话题可聊了,便凑在一起抽闷烟,谈谈天气物价什么的,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有一天老高从阅览室抱回一叠杂志读的有滋有味。大家都笑他:老高你想当诗人哪,你他妈也不摸摸行情,现在诗人和军人一样掉价,大街上随便碰上一个神经病说不准就是个诗人。


老高仍读的有滋有味,时而做沉思状时而做激动状。大家就以为有什么精彩的或刺激的,也都去拿一本来看。突然,老申从书中拿出一页纸,“嘿嘿”一笑,便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朗读起来:“啊,您那粗壮的大辫子,多少次撩拨着我那颗少年的心……”


老高急红了脸,上前一把夺了过来,很是尴尬。我说:“是给你情人写的吧?”老高慌慌忙忙的摇摇头说:是给一位上高中的女同学写的,不过不是情人连手都没碰一下。说完脸上露出一种圣洁般的神色,大家都被感染了,于是大家都不做声了。


老高点燃一支烟,我们接着都点燃了一支烟,于是满屋烟雾缭绕,云遮雾罩很有一种梦幻般的意境。老高是个直性子,憋不住话,他猛吸了几口烟便开口了:


她叫小翠,和我住一个村,高中同学三年。她就坐在我前排,她经常无意中往后一靠,那辫子就搭在了我的课桌上,辫子很粗很长很黑很亮很光滑,还发出一种异样的香味,弄得我心里痒酥酥的。


有一天她的辫子上扎了根红带子很好看,我看得很仔细,看着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一下,可当时是有那心没那胆。


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问我刚才讲的什么,问我眼睛往哪里看,全班的同学都回头看我,她也回头看我,我像做贼被人抓住一样,恨不得地下裂开一道缝钻进去。


这以后我感觉小翠开始注意我,每次走过她课桌前,她好像总要瞟我一眼。记得那年毕业考试数学,一拿到卷子我就傻了眼,我的数学很糟糕,这小翠也知道。小翠的数学却很好,她后来当了一家乡镇企业的会计,是她自己考取的,但没有城镇户口。


她做完了题站起身来准备交卷,她的手很随便的在我桌子上放了一下,便走了。我突然发现她留在桌上的纸条,偷偷打开一看全是答案。我做完题后走出教室见她还没走,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我的文具盒忘在教室了又说后来又想起来没有忘。


我们便一块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瞒你们我与小翠同学三年这是第一次一块走回家。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快到家了,小翠把脚步放得很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我突然感到很紧张,站了很长时间,我冒一句:“小翠,你的辫子真好看。”小翠听了低着头红着脸把辫子从背后拉倒胸前用双手上下抚弄着,还是不吭气。


我又说:“我想去参军。”


半晌,小翠才抬起头来说:“参了军能给我来信吗?”


我很坚定的点了点头:“一定!”


我还想对她说等我提干了一定带她去县城最好的照相馆照张合影还要上彩。可这时村里的人收工了,我们便赶紧分开了。


后来我想,幸好当时没说那句话要不我更加对不起小翠,可又想:说不准说了那句话后我宁肯不来参军也要娶小翠!世界上的事情常常说不清楚。


年底招兵开始了,那时当兵是农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很多人都往这条路上挤。我父亲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答应帮忙,条件是与他女儿订亲。


我父亲很高兴说是“双喜临门”。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离开农村,并没细想在农村订亲意味着什么便答应了。


订亲那天很热闹,村里辈分高的老人和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大家先是夸我人品好能干聪明有出息在部队能穿四个兜没问题,接着又异口同声的骂村里的二柱当了军官甩了家里的对象没良心的陈世美,六年都没脸回家了活该!


父亲忙说他小子敢,这么好的姑娘上哪里找,我看一点不比城里的姑娘差,然后拿两眼瞪着我,全屋的人都拿两眼瞪着我,瞪得我心里发慌,好像我就是那二柱,我赶紧说:“哪能呢。”


“就是,这孩子比二柱强多了”接着是满屋满意的笑声。


在送完支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小翠,当时我心里直发虚。她显然知道了我订亲的事,好像有话要对我讲,可见我父亲在旁边她什么也没说,我对小翠讲:“我会给你写信。”便逃跑似的匆匆走了。我突然觉得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1979年从边境打完仗回来我真的穿上了四个兜就给小翠去了封挂号信,其实也没写什么,开头是小翠同志结尾是致以革命敬礼只有大半页纸。没想到我父亲、大队书记和她女儿千里迢迢来到了部队,要我马上结婚。我不愿意。


我父亲就拿出我给小翠的那封信说:“你小子当了官还是的我儿子,你要当陈世美让我这张老脸在老少爷们跟前往哪里放?你不答应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们领导。”


后来我才知道,支书早给村里的通信员打过招呼,凡是我的信先送到他哪里。他们果真去找了团里的领导。接下来便是指导员教导员团政治处主任团政委轮番找我谈心,政委说:你现在是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的人了,要注意自己的影响,你不要辜负党对你的培养,不要忘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不能给团里丢脸,不能给解放军抹黑。


我们连长对我很好,打仗时他救过我的命,那天他把我叫到连部对我骂道:“一排长你小子要是当了干部就三心二意做出没良心的事来老子非把你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给你割掉不可!”


我这才知道我结不结婚原来关系这么重大,得了,结就结吧,让大家都高兴。当时军区小报还发了条消息,说侦察英雄高石旦喜结良缘,不嫌弃农村姑娘品德高尚什么的,让我哭笑不得。


这消息是我们排一个战士写的。他当了三年兵,写了一百多篇稿子,没见过报,这是第一篇。他很兴奋,拿着报纸跑来给我看,我骂了他一句:“你小子他妈的吃饱撑的,瞎捣鼓。”


后来,他当了团里的新闻干事,在他与他在老家找的老婆闹离婚时,他对我讲:“排长,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因为那篇稿子骂我!”


我又骂了他一句:“你明白个球!”


结婚后回家探亲碰到了小翠,小翠说:“石旦哥,我等你的信等了三年!”我说:“小翠我对不起你。”我们便无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的辫子呢?”


“剪了,就在你结婚那天”。


“真可惜”我说。


平心而论我媳妇对我挺不错,那几年她在家带孩子、种地照顾老人吃了很多苦,还经常写信告诉我小翠的情况。后来我写信告诉我媳妇别再提小翠了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我爱你。


她来信告诉我:“爱呀情呀是城里人的事情,你说跟我好好过日子我心里就踏实了。”时间长了,过去的事情也就忘了。可我他妈的不知怎么了都三十多的人了到这来一静下心老是心猿意马想些过去的事情,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是不是?


老高讲完了,大家都沉默了,都一声一声的叹息,又一支一支的抽烟。这天晚上402室的人好像都失眠了,都在床上“烙烧饼”翻来覆去压得铺板震天响。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和我一块上幼儿园初中高中乡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夜相随的女孩子于梦。(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402室的人都做了梦)。这些年来我经常莫名其妙的梦见于梦,因此也就常常琢磨什么事梦,梦是怎么回事?


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我不能接受,记得那年在南方边境线上那条潮湿的战壕里,在等待着总攻命令那一段难熬的时间里,我打了个盹,梦见了于梦,你说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日有所思”的去想她吗?


当时只依稀的记得好像是她拿着一朵花向我走来,我刚想去拉她的手便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惊醒了。那炮整整打了三十分钟,然后就听排长叫了声“上”我们就上了。自然没再想起那个梦。


后来在看总政歌舞团的一个舞蹈《踏着硝烟的男儿女儿们》时,舞台上飘着一层烟雾,一位漂亮的女卫生员摘了一朵花放在了一名受伤的小战士身下,那负伤的士兵醒来,看着这朵花又要去冲锋,在冲锋前他拉住了这位姑娘的手想吻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战壕里的梦,我觉得我的梦就是这舞蹈,这舞蹈就是那个梦。坦白地讲我从来没有想过于梦,我倒觉得是她经常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搞得我的心情怪难受的。


后来教导员给我们上哲学课时讲了一个庄周化蝶的故事,说庄周有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不知是庄周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庄周,这故事让我琢磨了很长时间。一次我在我朋友那里看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释疑》一书,我拿来翻了半天越看越糊涂,只记得其中一句话:梦是愿望的满足。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于梦,她对我说她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说我送送你吧。于是我们沿着那条我们经常走的光滑的石板路来到了河边。


那河叫釜溪河,这名字怪有诗意对不对,其实不是我瞎编的,就叫釜溪河。我们经常在这里游泳洗衣服什么的。河边有一条大船,于梦上船了说我走了不回来了你回去吧,我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命空荡荡的,我觉得她怎么能离我而去呢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和她在一块这怎么可能呢?


我难过得直流泪擦也擦不干。于梦从船上扔过一块手帕我伸手一接也没接住那手帕也随水漂走了……


我醒来满脸都是泪水枕巾也是湿的真他妈邪门了。后来我才明白这梦向我预示了什么。


这一夜我再也没合眼,似醒非醒是梦非梦亦真亦幻说不清是什么心境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在我那位写诗的朋友的一首无题诗里找到那种感觉:


一幅色彩斑斓但却没有线条的图画/

一条清澈透明但却呜咽流淌的小河/

一杯清醇而又带苦味的陈年老酒/

一道无解的代数方程/

一双永远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啊/在记忆的远景里/在心灵的深处……

 

第二天早上起来,402室的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出操时老高忘了戴帽子老申忘了穿解放鞋老龙忘了扎领带,而我呢以为是上课提着讲义夹急急忙忙下了楼。队长说:“你们402室的人搞什么名堂?怎么都犯迷糊?”

 

 

转眼都半年过去了。我们这些打过仗自以为懂得战争的人又觉得战争是那么陌生。刚来时一说起打仗个个都牛皮哄哄,记得第一次上课老高就嘀咕:“没有打过仗的人来教打过仗的人怎样打仗,真他妈笑话!”


可现在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都觉得确实还不怎么懂得战争特别是现代战争。学了哲学后才知道这是否定之否定是到了一种更高的境界。


好在我们这些人都能“玩命”,玩命的记玩命的背玩命的学玩命的缠教员,搞得教员见了我们几个人就躲,说你们402室的人最难缠。老龙到底来自高级机关又是“将门虎子”自然懂得多一些,经常给我们开些“小灶”,有时星期六也不回去,和我们一块分析战例争论问题。等我们把问题都弄明白了,才“赶”他回去,说“要不嫂子那边该闹‘干旱’了。”


老龙说:“都老夫老妻了无所谓。”


我们便说:“这话不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


其实,我们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老龙正在闹离婚。因为太太要定居英国,老龙是现役军人,他就必须转业。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是想定作业。在模拟作战室里,由考核小组出情况我们根据情况定决心拟定作战方案组织实施战斗。考核小组由五名头发花白的老教员组成,他们琢磨战争这玩意儿已经几十年了,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就显得太嫩了点。


几位老头根据我们的决心和处置计划不断的出情况。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搞得我们叫苦不迭。从早上八点一直考到晚上六点,整十个小时我们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去小便了一次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考核小组还算公道,除了老高良好外我们三人都是优秀。


从模拟作战室出来,好像真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全身一阵轻松。老申提议上同福楼搓一顿庆贺庆贺,于是我们四人便去了同福楼。


老龙举起杯说到:“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能成为这个古老的民族建功立业,让所有炎黄子孙都为之骄傲为之扬眉吐气!为了那一天,干杯!”


我们都一饮而尽,我们都很兴奋,我们都为自己所选择的职业为我们的前程和事业感到光荣和骄傲,我们谈论战争谈论未来谈论南沙谈论麦克马洪线谈论乌苏里江谈论青藏高原也谈论南方那经过血火洗礼的亚热带密林,一个个都好像已经是将军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指挥着千军万马叱咤风云横扫千军如卷席。


老申把服务员叫过来说:“小姐,来段痛快的曲子,不要这软绵绵的!”小姐微笑着问:“先生要听什么曲子?”

老申竟一时语塞说不出来,想了想说:“来段《解放军进行曲》。”


小姐很有礼貌的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曲子!”说完便离去了。老申自己给自己解嘲:“咳,我的音乐细胞太少,只知道有个《解放军进行曲》。”


老高说:“我从当兵起就爱听这个曲子,一听浑身上下都来劲!现在到处都是这种软绵绵的玩意儿,听多了真他妈要阳痿!”


老龙说:“有道理,如今看那些男士们喝的什么玩意儿?什么啤酒呀可乐呀雪碧呀一个个喝的大腹便便,甜腻腻的假装斯文,看着都难受!”


老高讲:“我就喜欢喝东北的高粱酒,那玩意儿劲儿大,痛快!”


老申道:“我也喜欢烈酒,那年在老山我当突击队长,他妈的一碗酒下去劲儿就上来了!”


老龙讲:“没有当过军人的男人不能算真正的男人!”


我们都说:“深刻,深刻。”那天我们四个人喝了四斤二锅头,痛快极了,大有当今中国的男子汉舍我其谁的气魄。

 

回到402,我发现有我一封信,拆开一看,是老家一位同学来的,他在市里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信中写道:


石磊

我这封信可能要搅动你的平静,引起你感情的波澜。告诉你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于梦专程从省城赶来向我打听你的地址。她说,她要出国定居了,有些事情想给你谈谈。


我当时没有你的地址,她很失望的走了。后来我去你们家,把这事告诉了你母亲,你母亲带着一种惋惜的语调简短的讲了你们的往事。这时我才惊悸的发现,你们之间一定有一段动人心扉的故事。


于梦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那时是隔着一层浓雾,见其影不见其真面目,甚至连音容笑貌也觉得玄乎,依稀可感朦胧的端庄、美丽及成熟。


在那时缺乏情爱经验和稚气的我们,没有深想你与她的关系。现在我才恍然大悟,感到你得到了幸福!你与她非常般配,都是同学中的叫佼佼者。能获此才貌出众的姑娘的爱,人生足矣!


但显然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是不成功的,但却以真正的纯情令你咀嚼。我如此瞎想一通,是因为你我站在三十多岁的稳定的感情和人生的高度上去审视过去,会发现过去失去的很多东西都有美的价值。丝毫不是对如今爱人、家庭的感情的玷污。


一句话,我们都多少懂得了责任、感情及友谊的份量!


石磊,于梦是个多么好的姑娘,给她去封信吧,不要让她带着遗憾和失落离开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


另外,作为你的朋友,我非常愿意介入你的感情世界——一名中国军人的感情世界。也许,我会从中开掘出许许多多振聋发聩的宝藏,写出许许多多动人心魄的故事……

 

读完信,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梦,是不是真的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向我预示?


我直后悔没有读懂我朋友的那本弗洛伊德的《梦的释疑》,因而也就无法解释那个梦。


老高在一旁吵着:“谁来的信?看得那么认真?”边说边把信抢了过去。我也就随他们看去。半年来,我们402的人相互间已经无话不谈,情谊深重,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互相看信也是部队的传统。


在连队当兵的时候,哪怕是对象的信也要拿出来全班兄弟们共享。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大家一起跟着高兴,有什么伤心的事大家就一起跟着伤心,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大家就凑在一块想办法。看完信,老高说:“你小子艳福不浅。”


老申说:“有什么用?我就想不通,咱这地儿有什么不好?非得往国外跑?在这地儿上,好歹是主人,你到了人家那里,就像一个穷要饭的去投靠富亲戚,还不是看人家的脸色?要我,那日子没发过!”


老龙说:“人各有志,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大家都没睡意,老龙说:“讲讲于梦吧。”趁着酒劲,我就给大家讲了,零零碎碎朦朦胧胧毫无条理,可他们都很有兴趣的听着。


我与于梦同岁。准确的讲,我们都出生于1958年6月。她比我大20天,可她说她应该比我小,按阳历算她应该出生在七月。我也没认真计算过,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男的当然应该比女的大,也就觉得我比她大。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是相爱过还是没相爱过?因为相爱是两个人互相爱慕而不是单相思。上幼儿园时我们连午觉都在一起睡,但那时还太小谈不上爱。上小学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但这也算不上爱。上初中时她老是与我吵嘴怄气,一吵嘴便是一连几天甚至几十天不与我讲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爱?


我讲得太抽象?我在玩深沉?讲具体点?好吧,给你们讲点“具体”的。记得是上高一的那个夏天,我们一块到釜溪河游泳,那天天深蓝深蓝水也深蓝深蓝,太阳快落山了还有几丝余晖照的沙滩金黄金黄,河面上泛起了黄昏淡淡的雾霭,远处还有几只打渔的小船。这够美的了吧?


那天于梦穿了一件她姑姑刚从北京给她捎来的鲜红的游泳衣,我们在水里闹够了,便游向岸边躺在沙滩上休息。她仰躺在沙滩上曲着腿用双手垫着头,我心不在焉的看看天又看看水然后往河里扔着瓦块打着水漂。


“噢,帮我擦擦头发。”我听见叫声暮然回首惊呆了!紧身的泳衣勾勒出她优美的线条,泳装鲜红的颜色把她的脸映得晚霞般绚丽,粗糙的沙滩衬出她光滑而修长的腿,特别是那结实而丰满的胸脯更是令我激动不已!


我突然发现与我日夜相随的于梦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此美丽!美丽得使我敬畏!美丽的让我陌生!不相信她就是于梦,只觉得她是美神!


我有点落俗套?其实当时就是那样的。后来我看到电视里挂历上还有杂志封面那些身着泳装的女明星们躺在沙滩上的照片总感到有点扭扭捏捏的,根本不配与于梦相比!


我当时便愣在那里,盯住她发呆!她扭过头来看到了我那副呆像,感觉到了我哪火辣辣的目光也惊呆了!愣了半晌,说了声“讨厌”。便抓起衣服独自跑回家了。


我心里立即有了一种做错事的感觉,觉得于梦真的讨厌我了。我们整整一个暑假都没说过一句话,似乎都在躲避。我想见她但又怕见她,我常常站在我家门口等着她从我家门前过,但当她真的走来我又心虚的躲进屋里。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在一起游过泳。


什么?我讲得还很有文学色彩?不是吹的,我身上的文学细胞并不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娃娃们少。虽然我们读书的时候正是没书读的时候,可是于梦家有很多书。而且大都是中外文学名著。


本来我家也有不少书,可被我父亲让我舅舅用一担大箩筐挑到废品站卖了,一毛钱一斤。因为我父亲是一名忠诚党员,当时到处都在扫“四旧”,他能不带头?书是卖了,但我父亲还是被打倒了。


于梦的父母都是教师,不怕被打倒,所以她们家的书就没有卖。就在走资派都被打倒完了的时候,于梦的父亲被揪了出来,因为她父亲的父亲是大军阀,她父亲又曾留学美国,自然就是“外国特务”了。


反正大人们都自身难保,无暇管我们,我们就躲在一起看书。先是两人一块挤在墙根看小人书,后来慢慢的两人又趴在我家吃饭的大桌子上看大部头。


看《青春之歌》时我就觉得于梦是林道静,看《林海雪原》时我觉得于梦是白茹,看《牛牤》时我觉得于梦是亚瑟的情人。


我还记得我们上高中时一块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都为那些名言激动不已,都抄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都能一字不错的背诵。可同样引起我们激动的还有保尔和冬妮娅的恋情。我至今还记得书中的这个细节:保尔要离家去参加革命了,在冬妮娅家与冬妮娅一块躺在沙发上,冬妮娅紧紧地楼住保尔的脖子,胸脯也紧贴着保尔,少年保尔正想吻冬妮娅时,冬妮娅的母亲进来了,他们便不好意思的分开了。我记得那几页都被我和于梦翻旧了。


后来我觉得我与于梦的结局就有点像保尔与冬妮娅的结局,但又好像不是很像。


不过我父亲当年给我们下的结论却完全言中,他的结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成不了,成不了。可惜我当时没有把他记住。前些日子北京兴起京剧热又重演《红灯记》时,我花了20元钱托人买到一张票看到第六场《赴宴斗鸠山》时才突然想起父亲的那个结论。现在想来,我的父亲多么睿智。


我们快要高中毕业时,我父亲官复原职,我母亲出任知青办主任。我是长子,为了给父母挣面子,我必须下乡。母亲让我写决心书,父亲亲自修改。然后把我的决心书抄在一张大红纸上贴在学校最醒目的地方。于是父母和我都上了报成了这座小城的新闻人物。


而于梦却和我疏远了,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老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下乡后,我们仍在一个农场。我经常到大队公社区里市里开会,有几次开会回来,见于梦与其他男知青在地里干活,她竟然能担起百十斤重的担子赤着双脚在田埂上走得飞快。我总想上去帮她,她总是把我推开,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我便觉得愧疚的慌。


那年流行校园歌曲,一听见“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得脚步噼啪噼啪响”,我就会想起于梦挑担子的情形,那愧疚的感觉就会出现,很长时间都散不去。


不过,我毕竟还是为于梦做了件至今还令我自豪的事情。那天我闲着没事到镇上赶集,看见书店门口围着一堆人,我挤进去一看,两个知青模样的人正在纠缠于梦。其中一个我认得,外号“黑熊”,是这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亡命徒”,经常到其他的知青点白吃白拿,没人敢惹他。


“黑熊”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对于梦说:“怎么样,交个朋友跟哥们儿玩玩儿去,别不好意思。”说着就伸手去拉于梦,我抢上一步,一把把于梦拉到我身后说:“哥们儿,识相点儿,各走各的路。要不,老子不客气!”


“黑熊”一愣,骂道:“你他妈算老几?当你的先进典型去吧,别管老子的事!”边骂边一拳向我打来,我一急,从围观的人群手中抄起一根扁担砍了过去,“黑熊”脖子上挨了一下,后来才知道这一扁担把他的锁骨打断了。接着再顺势横着一扁担把“黑熊”打翻在地,“黑熊”再也没爬起来。


我很自豪很潇洒的带着于梦走出人群,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后来我被当成战斗英雄坐在主席台上给那些容易激动的大学生中学生们做报告,签名时也没有出现过那种英雄感。


我们还没走出镇子,就被赶来的公社武装民兵抓到了公社。一到公社,那里的头头们都认识我,我母亲早就给他们打过招呼,要他们对我严格要求。他们问了问情况也就把我放了。


不过这事我母亲很快知道了,专程从市里赶来说:“我也很喜欢于梦这姑娘,但你们还年轻要注意影响。她家出身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以后还会影响下一代。”


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外语学院,而我却名落孙山,觉得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当时正值招兵,我心一横,他妈的,当兵去,一了百了。


我买了两条烟到公社找接兵干部,接兵干部一见我的身材问我会不会打球?我说我是市业余体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接兵干部说:“走,是骡子是马溜溜去!”一到球场,我先原地起跳猛抓了一下篮圈,然后又再几个漂亮的切入上篮、扣篮。接兵干部看呆了,说:“不练了,要你了!”


然后又把两条烟给我扔回来:“记住,不用来这个!”

 

记得我要走的头天晚上,我家很热闹高朋满座,父母亲的同僚们都赶来祝贺。我母亲单位的一个同事还把她女儿也带来了,那女孩我认识,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报幕员,长得很秀气。她还送了我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本子上还题了一句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母亲好像很喜欢这个姑娘,要我们多谈谈,互相鼓励鼓励。可我老是心神不定,我突然感到于梦在等我!


有点玄乎是不是?我找个借口从家里溜了出去,顺手还带上那女孩子送我的钢笔,我想把它送给于梦。我出门就看见了于梦,她靠在我家门前那根孤零零的水泥电线杆上,似乎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自从那次我母亲找我们谈过话后,我们已经半年没讲过话了。我说:“到家坐吧。”她摇摇头。于是我们便一块来到河边。我们坐在河边那块大青石上。她说:“我冷。”我便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她又说:“我不冷,你别冻感冒了。”


后来,当我真正懂得男女间的情爱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我应该顺势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吻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定!


她说:“我给你唱支歌吧。”然后她轻声哼起来《红河谷》。现在这歌早就流行过了,可那时还没有开始流行。我至今还记得那歌词,不管准不准确,反正当时她就是那样唱的: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想一想你走后她的痛苦,想一想留给她的悲伤。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要记住热爱你的姑娘。”


我发现于梦流泪了,那两道泪痕在冷冷的月色下泛着一种凄婉的光。月朦胧,水朦胧,夜色寂静,晚风徐徐吹来很温柔,一对从未分开过的少男少女就要分手,踏上各自人生的旅途,命运之船将把他(她)们载向何方?


这够有诗意了吧?


后来我把这段往事讲给我那位写诗的朋友听了,我的朋友诗兴大发,当即为我写了一首诗:


我不知道/是否 爱你/如果爱着/为什么 会有那样一次分离 我不知道/是否 不爱你/如果不爱/为什么心在偷偷抽泣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只有水中的夜晚/一如从前 那样美丽。

 

于梦唱完了歌,我想掏出手帕让于梦擦擦泪水,可我那手帕太脏又不好意思掏出来。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我母亲叫我的声音。我母亲找来了,说:“快回家吧,家里那么多人都等着你哪。”


我站起来跟着母亲走了,竟忘了把钢笔送给于梦。后来我用这支钢笔给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姑娘小伙在各色的本子上衣服上写了不知多少我的大名,再后来,被我儿子一脚踩的粉碎,他才三岁,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脚力!


我回头望去,见于梦仍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我妈说:“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早上,在亲戚朋友们的簇拥下,我戴着大红花登上了闷罐车。于梦没有来送我,从此我们便断了联系。


后来才知道,她家1980年落实了政策,成了革命烈士遗属,举家迁往了省城。她的一个亲姑姑是我党从延安派往重庆的秘密工作者,凭她们家的社会背景,竟然策反了了国民党军统局下边的一名电台台长,为我党截获了大量的重要机密情报,后暴露被军统局秘密处决。


三十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当年亲自把她们从延安派到重庆的德高望重的老帅重提此事,这个历史之谜才被解开。这个故事早就编成了电视剧,轰动全国,我就不啰嗦了。


那年回家探亲,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妈那光相片就有三、四十张,可我连看也不想看,我妈知道我的心事,给我讲:“本来不想给你讲,但看来还得给你讲,于梦已经结婚了。”我便有一种心被谁剜去了感觉,关着门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


我妈无不遗憾的对我说:“于梦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可那些事情当时又怎么能想得到呢?妈当时也是为你好,你不会记恨妈吧?”


我很平静的对我妈说:“哪能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但我心里还是对我妈有些怨气。我妈眼里噙满了泪水。很多年来都对我有一种负疚的心情,从此不再干涉我的个人问题。直到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小孩,且见小两口很恩爱,才算松了口气。

 

 

我的故事讲完了。老龙说:“一个美丽而又凄婉的爱情故事。”说完一声长叹,大家也都跟着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


老高温:“你打算怎么办?给不给她去信?”


我说:“我也不知道。”


老申讲:“其实,都是自寻烦恼。就是成了又会怎么样?还不是那回事。我和我那口子就是你们讲的什么青梅竹马,结婚后油盐酱醋柴米,小孩上学住房照顾老人,忙的喘不过气来,累得个半死,哪有那么多浪漫情调?和谁结婚还不是都这样过日子?”


老高吵到:“别假正经了,那天从你们军区总医院来的那封信是谁写的?一看就是个女同胞的笔迹,还‘亲启’呢!”


老申说:“扯哪去了,根本不是那回事。”


老龙说:“是哪回事你就讲出来让大家听听嘛!”


老申说:“好,讲就讲,丢人就丢这一次!”

 

她叫唐丽,比我大三岁,现在我们军区总医院当医生。记得那是在我刚当兵不久,部队住在一片戈壁滩上。那个地方很闭塞也很荒凉,连他妈鸟也看不到一只,草也看不到一棵,就更不用说看见女人了。有一次不知谁的家属来队,刚进营房正碰上连队集合,她就像一块磁铁把全连百多号人的目光全吸了过去。


连长一看这情形,干脆下了个“向左看齐!”的口令,当那家属走到队列前,又下了“向前看!”的口令,随后又下了“向右看齐!”直到那家属走的看不见了,连长才问:“看够了没?真他妈没出息!”


其实当时我们一点其他想法也没有,全是无意识的。成天都是大老爷们儿在一块摸爬滚打,突然看见一位女性就觉得很新奇很好看就觉得心中有了几分温柔。


有一天,我们发现连里的干部都很紧张,在一块开了好长时间的会,然后指导员又把全连集中起来搞了一次反腐蚀教育,然后才给我们讲:“师里的文艺宣传队要到我们这里来体验生活。”然后又宣布了很多条纪律。


那天全连的兵都藏着几分兴奋。没有谁布置,大家都悄悄地打扫着自己的个人卫生。


排长让我出公差,去打扫文艺宣传队住的房子。我们干活从来没像那样自觉那样卖劲过,那房子墙上的泥块老往下掉,我提议用报纸把墙糊一遍,于是全连的兵都捐献出自己收藏的旧报纸。糊好后,指导员来检查说:“还行!”


连长来找指导员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


指导员一惊:“什么事?”


连长说:“厕所。”


指导员也恍然大悟,立即派了几名兵在附近搭了个女厕所,指导员专门交代:“把墙垒高些。”


第二天,我们全连一大早便在门口欢迎宣传队的同志。快到中午时,他们来了,三男三女,都背着背包。我们手掌都拍肿了。他们六个人也很激动,于是就给大家唱歌。一个女孩子长了一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后来才知道,她叫唐丽。


当时我越看她越像我的姐姐。我姐姐对我太好,为了让我上学她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她的学习很好,老师同学都为她惋惜,可那时我家太穷了,没法子。可就在我上高中那年她死了!


怎么死的?你们一定看过报上登的五个女青年集体投湖自杀的事吧,那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姐姐。


为什么自杀,还不是因为穷没有出路被卖给别人当媳妇呗!可村里人却说是读书读的。村里那么多姑娘一代又一代不都那样?谁也没想着去投湖,偏偏她们几个上了几天学就去投湖了,这不是读书读的,又是咋的了?

 

唐丽她们三人就住在糊了报纸的那间屋里。一次趁我们训练,她们三人把我们全班的被子都拆洗了。缝被子时唐丽说:“你们被子上搞些什么东西,斑斑点点的,洗都洗不掉。”


我们都红着脸不敢吭气。班长兵老一点说:“那是擦枪油。”


唐丽年龄大一些看我们那副样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便不再问了。


她旁边一个小女兵却快嘴快舌的插上一句:“你们爱护武器真是算到家了,躺在被窝里还擦枪!”


班长竟然很镇静的点了点头说:“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嘛。”才算搪塞过去。


后来,连里的老兵们知道了这件事,给班长起了个外号,叫“擦枪油”。这事作为我们连的轶闻,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越传越玄乎。


我总觉着唐丽像我姐姐,我总想着为她做点什么,我发现她们三人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去有二、三里地的井边打水,很是吃力。于是我每天早晨起床号响前边悄悄地打好水给她们放在门口,一连干了好几天。


有一天刚把水放好,门吱的一声开了,唐丽站在我跟前说:“原来是你呀。”我红着脸跑了。


晚上点名时,指导员说:“有人思想意识不健康,天不亮就往女兵住的房子那边跑,要注意。”说完用两眼盯了我好长时间,全连的人都随着指导员的目光盯着我,这是不点名的点名,我想申辩,可还没开口,就觉得没有必要。


唐丽她们要回师部了,整个部队都好像罩上了一层忧伤的气氛。我们班长经常会摸清其妙的发火,因为一点儿小事把全班给训一顿。


一天,唐丽来找我说:“小申,真对不起你,那件事是我向连里反映的,本来想让你受受表扬,哪知却让你挨了顿批评,背上了黑锅。”说完她好像很为这件事内疚。


我说:“那算不了什么,我愿意那样做。”我本来没打算再说话,可我他妈不知怎的顺口又溜出一句:“你像我姐姐,她死了。”于是我就给唐丽讲了我姐姐的故事。


唐丽听得流了泪,说:“你姐姐的命真惨!”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唐丽。

 

1979年,从我们师抽了一批人到云南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我去了。我是尖刀班班长,为全连冲锋开辟通路。进攻时间到了,可他妈工兵雷还没排完。


我急眼了,放下手中的冲锋枪,顺着斜坡就势往下滚,身后响起一串爆炸声,身上不时有小时候玩弹弓被弹弓打一下的感觉,麻酥酥的,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我已经在师野战医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唐丽就在我身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受伤后我被战友们救下来往后面送,正好碰见师医院的前线救护队,唐丽也在里面,她也是从我们原来的部队抽来的,唐丽给我进行了急救包扎后把我弄伤了一辆解放大卡车,公路上都是弹坑,车颠簸的厉害,唐丽就那么靠在车厢板上把我抱在怀里,整整抱了七个小时!


后来我想,我当时要醒来一会该有多好!这种念头在我心里存了好几年。


唐丽是我的特护,我的伤很重,身上有13块弹片,好在都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致命的地方,就是失血过多,身子虚的很。我一刻也不愿唐丽离开我,她一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烦躁,想摔东西、骂人,可只要一听见唐丽的声音我就安静了。


有时唐丽竟整夜整夜的守在我床边。后来,我的身体恢复了些,心理也正常了些。有天晚上我见唐丽太累了,趴在我床边的床头柜上睡着了,我实在不忍心叫醒她,便自己悄悄地下了床去上厕所,结果摔倒在走廊上。为这事,唐丽被停职检查,听说还要给处分,说是算一起事故。


我知道后,便开始绝食绝药,吵着要找院长,院长来了,我说:“这不关唐丽的是,要处分唐丽,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院长宽厚的笑了笑,用手拍拍我的头说:“真是个孩子!”


后来,唐丽端着饭来了,说:“起来吃饭,没出息的样子!”我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着脸坐起来吃饭。


我的伤恢复得差不多后,一次唐丽陪着我在医院附近散步,在上石阶时,唐丽怕我上不去,便伸出手来扶着我,石阶很长,上面是个凉亭。我就这样让她扶着慢慢的向凉亭走去,我真愿意就这么走下去。到了凉亭她扶着我坐下,想把扶我的手抽回去。我他妈那天是犯了邪了,竟一下子握住了她的那只手,颤颤的叫了一声:“唐丽!”


唐丽怔在了那儿,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端庄的面容,平静的说:“小申,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把手收回去,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市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与她的合影,唐丽告诉我,这是她的未婚夫,在军区作战部当参谋,要不是来打仗,他们该结婚!


又问我:有没有对象?要不要给我介绍一个?


我完全懵了,说:“有了,不用费心。”


第二天,我偷偷搭上了一辆往我们部队方向去的军车出院了。


后来唐丽和我都回到了原部队,唐丽考上了军医大,毕业后在军区总医院当医生,我上军区开会还常到她家里坐坐,她爱人很开朗,总开我玩笑:“小申,你当年真犯傻,怎么会喜欢上她?看她胖的没一点线条嘴巴讲起话来像刀子……”


唐丽便打断她爱人的话说:“别听他耍贫嘴,当年他还为这事吃醋呢。”


我就说:“唐丽像我姐!”她和她爱人也就真的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弟弟,我爱人来部队探亲在省城玩耍,转车都是住他们家,由他们安排。


我每次去她家,她总要让我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熨,边熨边说:“你这拖沓的毛病怎么老改不了?好好的马裤呢让你穿得皱巴巴的,像个乡下佬!”

 

老申讲完了,大家都说老申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姐姐。老高对我说:“老申能有个姐姐,你不能有个妹妹?”


也许是从老申的这个故事找到了某种依据或借口,我决定给于梦写封信,不为别的,只为了心中的梦不再飘渺。该了结的总要了结。信写的很短。


于梦: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以后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也许在你的生活圈子里早已把我忘掉。我们只是从小一块长大,仅此而已!


给你写信,没别的意思,只想把在心中酿了十几年的陈年老酒舀出一小勺,请你尝尝。


这十几年来,在这片沉睡了几千年的国土上发生着亘古未有的历史巨变。人人都在寻找,人人都在追求,人人都在获得,人人都在失去。今天的我,早已不是昨天的我,这十几年来,我所经历的人生的风风雨雨,岂是几页铅字就可一概而括?


我想,你也一定是如此。


记得十几年前曾给你写过一首诗:夕阳般摇摇的注目/岩石般默默地等待/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遥遥无期……


我想还是让它遥遥无期好。我只希望当我们满头银发走到人生尽头时,在某一个地方碰巧遇到你,然后一块去喝杯咖啡,仅此而已。


但也不知那咖啡的味道是浓是淡是苦是甜……

                                               

石磊

                                            一九八八年二月


在放寒假离校的那天,我终于把这封信投进了信箱。我现在也搞不清楚我该不该写这封信?这样做对不对?


后来,我的一位学哲学的朋友告诉我,世界上的事情很难用对与错这样简单的标准来衡量,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那只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儿童时代。


他是在替我开脱,我想。

 

 

十四天的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几个从天南海北又相聚在402室。


大家见面都怪亲热,分别的时间不长,但都怪想的,大家正聊得热闹,通信员抱着一叠报纸进来,随手把一封挂号信仍在我床上。


我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笔迹和熟悉的名字,大伙都凑过来问:“谁的信?”我本想很潇洒的把信拆开,然后读给大伙听。可当时真他妈犯迷糊了,硬是没潇洒起来,只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对不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吗?”


当时我的神色一定不太正常,因为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后来老高告诉我:“你当时那副样子,真他妈形容不出来。”


老龙说:“走,散散步去。”我慢慢的点燃了一支烟,想努力使自己平静,可拆信的手还在颤抖。


我不知道她将对我说些什么?或许还在怨我?恨我?或许本来无所谓恨和爱,而是我自作多情,她会因此而嘲笑我?我怀着一颗紧张不安的心,展开了信纸:


石磊:


也许人们很难相信,那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情感会令人那么难以忘怀?


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些年来我曾多少次与你相逢在梦中,你的那份“也许”只因为你从没有深入过我的灵魂,就如我不曾奢望过会再次读到你的只字片语。


十年过去了,如你一般,我也得倒了许多我该得到的,也有不少失去的,我却从没有忘却。我依旧是我,一个难以忘却旧事的我,一个依然我行我素的我。默默的等待,等待有这么一天能将那藏在心底的那份遗憾倾泻出来——多少年来早该给你说清的“理由”。


正如你心中所说:十几年来,我们所经历的世间风风雨雨岂能用几页铅字一概而括?


我很感激你多么及时地让我品尝了这勺“陈年老酒”,感激你在记忆的海洋里仍容纳着我,我本以为我三十几年所经历的一切将随我不久的离去而画上句号。


我很快将告别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远走他乡了,在临行前,不知你是否真的愿意于我一块去喝杯咖啡?也许那遥遥无期的约会并不会待到那人生的尽头,那杯咖啡兴许会是淡淡的,可情浓意更浓……

                                                  

                                 于 梦

 

读完信,我害怕又会是一场梦。


我没有想到,于梦她也是如此强烈的思念着我!两只船儿,载着许多梦幻,在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从釜溪河划出,在各自人生的航道上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后,在都不该有儿女情长的今天,才彼此知道了当年那份纯情和爱心!


难道人生还有比这更遗憾的事吗?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却没有泪;想喊,却无声!


我突然发现,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仍在默默爱着她!我为这个发现感到害怕,我知道我不该也不能再有这份爱。我一直扼杀这份爱,可今天我感到十几年的努力彻底失败了!


老龙他们回来了。我说:“对不起,我刚才……”


老龙说:“没什么,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我说:“她要来北京。”


老高说:“还是不见为好,要是老婆知道了不得了。”


老申说:“见是可以见见,聊聊过去的事情,也好有个了结。”


老龙说:“让她来吧,但你也不要把这事情看的太重要,更不要为这事儿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初恋是难以忘怀的,人人都有过初恋,而失败的初恋往往比成功的初恋更令人难以忘怀。这是很平常的事,几乎人人都有过,包括我们的父辈。只不过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背景所经历的具体情节不同罢了。”


老高说:“别咬文嚼字的了,我看不扯远了,像你们那样正统的家庭就不会有这种事。”


老申也唱和到:“像你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你跟谁谈,谁不跟你?”


老高接着道:“你说这种事包括父辈,你父亲有过吗?”


我和老申都觉得老高这话说的太过了。老龙很尊重他的父亲。上学期老龙请我们到他家,我们都见过他父亲,身材伟岸,满头银发,气度非凡,尽管没穿军装,但一举一动都显露出良好的军人风采,有一股慑服人心的力量。


哪知老龙非常肯定的点点头:“有过,都有过,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们听,但只限于我们402室。”我们都很严肃的点了点头。于是老龙开始讲述他们父子两代人的故事。

 

那年我父亲只有17、8岁,在武汉上大学。日本人进攻武汉,他们学校搬到了长江南岸的一个偏僻小镇上。


那里交通不便,但风景秀丽,物产丰富。苏东坡当年曾在那里写下了气势豪放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道是故垒西边,三国周郎赤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千古绝句。


但据军事历史学家考证,三国时的赤壁之战并不在此,而是在湖北的蒲圻,是苏东坡搞错了。苏东坡是文人,不是吃这碗饭的,大可不必去追究,但他留下的这千古绝唱倒是真的。


我父亲寄住在镇上一家财主家,当家的是县商会会长,极开明,不收他们的住宿费。他有两个儿子,都是热血青年,在武汉上学时就参军抗日了,不过是国民党的军队,一个在云南,一个在重庆。


还有一个女儿叫莲姑,在武汉女子高中念书,现在也回到了家中。莲姑天生丽质,活泼开朗,我父亲聪明好学,热情奔放,久而久之,莲姑与我父亲产生了感情。


具体细节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就无法知道了。我父亲的老师是中共地下党员,在老师的安排下,他们几个思想进步的同学准备先到重庆,然后再去延安。


据我父亲当年的一位同学回忆:我父亲当时提出过要带上莲姑一块走。但组织上没同意。就在我父亲要走的那天晚上,莲姑挎个蓝花包袱,闯进了我父亲的房里,我想当时肯定有过一番生离死别的情景,但我父亲守口如瓶,从未给任何人讲过。也许真像许多小说电影里描写的那样,我父亲把莲姑搂在怀里,深情的说:“等抗战胜利了,我会来找你的!”莲姑眼泪汪汪的说:“我等你,一辈子等你。”然后莲姑踮起脚用双手搂住我父亲的脖子,我父亲弯下腰低下头,接着是一番刻骨销魂的吻别!


我父亲从重庆到延安后,进了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奔赴抗日前线,后来又随部队从东北打到海南,从海南又去朝鲜,戎马倥偬,没顾得上去找莲姑,但也没有结婚。从朝鲜回国后,我父亲到武汉任XX军区作战部二处处长。这时已经三十出头了。


我父亲终于找了个机会到那个风景秀丽的小镇去找莲姑。


莲姑家已成了乡人民政府的办公机关。那里的人告诉我父亲,莲姑一家人去了台湾。父亲极度失望。回武汉后,经组织介绍,很快就与在中南军政大学上学的我的母亲谈上了对象。就在快要结婚时,我父亲在武昌街头碰上了莲姑!


原来莲姑并未去台湾,她与家人到武汉后,临上船时偷偷地溜走了,躲在她的同学家里。至于她为什么要留下来,莲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如果她与我父亲当年真有什么诺言的话,也许是为了那个初恋的诺言?


那时机票船票都非常紧张,莲姑的父亲和哥哥自然顾不上找她,便登船而去。


后来,莲姑的两个哥哥带着嫂嫂及侄儿侄女从加拿大回大陆探亲时,问起莲姑当年是怎么回事,莲姑只是淡淡的说:“走散了。”


两个哥哥都懊悔不已,都觉得对不起妹妹,并拿出一笔钱来在家乡办了家企业,让妹妹当董事长。


我父亲碰到莲姑时,莲姑在武汉的一所荣军院当护士。我父亲对莲姑说:“我去镇上找过你。”

莲姑问:“你没见过去在我们家干活的奶妈?”


父亲摇摇头,说:“我在镇上待得时间很短。”


后来父亲讲,他记起上船时好像有一个老太太急匆匆的赶来,似乎要向他说什么,但船已经开了。


我父亲对莲姑说:“我要结婚了。”


莲姑说:“命,一切都是命。”


父亲默然。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纵使找到了莲姑,组织上也是不允许他与一个跟台湾有联系的女人结婚的,除非牺牲自己的事业,离开奋斗多年的军界。我父亲后来对我讲:他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莲姑后来与一位抗美援朝的残废军人结了婚,也是组织的安排。后来,莲姑与那残废军人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晓霞。晓霞三岁那年,她父亲去世了。他是带着对莲姑的感激之情离开这个世界的,如果没有莲姑的精心照料,恐怕他早就离开了人世,更谈不上留下后代了。


晓霞长得非常聪明,活脱脱一个当年的莲姑。在她十三岁那年,考上了北京戏校。那正是大唱样板戏的年代。每到星期天,我父亲就叫我去把晓霞接到我们家来玩儿,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总要让我给晓霞送去。


后来,根本不用我父亲叫,一到星期六下午,我就骑着自行车到了晓霞的学校。晓霞坐在车后座,总是娇嗔地说:“飞飞哥,你骑快点嘛!”我就会把自行车蹬的飞快,这时晓霞就总是用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后背上。


晓霞上戏校四年的星期天,几乎都是和我一块过的。一放寒假,晓霞回武汉了,我就像丢了魂似的。每次到北京站接晓霞,我都要提前几天做准备,她总在离出站口老远就晃着手大声叫:“飞飞哥,我在这里!”


晓霞每次回来,总要带上一兜莲藕,我父亲最喜欢吃莲藕炖排骨。这莲姑知道,但北京的莲藕随便可以买到,这莲姑也知道,可是她还是每年都捎。


我父亲呢,总是亲自下厨把莲藕洗净,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冰箱,很长时间都舍不得吃,大都是烂后扔掉的。每当扔莲藕时,我父亲就会不高兴,老是埋怨冰箱质量不行,为此,我们家已经换了四台冰箱了。


在晓霞毕业的头一天暑假,父亲同意了我和晓霞一块到武汉。记得父亲亲自动手,准备了好多东西。那时我已经17、8岁了,到武汉后,我就觉得莲姑对我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


有一天晚上我醒来,看见莲姑还坐在我的床前摇着一把大蒲扇给我扇凉风。她的脸上好像刚流过泪。当时我并不知道莲姑与我父亲那段历史,也就没在意,只是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把这事给我妈讲了。


我妈说:“不要给你爸讲。”


我问:“为什么?”


我妈说:“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有一次我与晓霞去武汉长江大桥玩,晓霞碰到了她小时候的一个男同学,他们问长问短,谈的很热烈,把我给晾在了一边,我当时心里挺难受,回家就不理晓霞,晓霞给我解释,我们拌了几句嘴。


莲姑知道后,把晓霞好一顿训,晓霞觉得委屈,哭得好伤心!


见晓霞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哭了。


莲姑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姑愿你们永远在一起!”


我说:“我想让晓霞留在北京,你愿意吗?”莲姑点了点头。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要求让莲姑付出了多少感情上的牺牲!


就在晓霞毕业那年,我参军了。由于父亲出面,晓霞留在了北京。我牢记我父亲的教诲:“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就必须先当好一名普通的士兵。”


我也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军人,父亲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在一支父亲当年待过的功勋卓著的连队,我接受了最严格的训练。也许是我的血液里太多我父亲的基因,我热爱这支军队,热爱军人这项职业。对都市生活,我反而渐渐地淡忘了。


一九七七年春节回北京探亲我见到了晓霞。晓霞说:“飞飞哥,我好想你哟!你给我的信有时就像电报。”


我发现晓霞真漂亮,又觉得她的打扮有些刺眼。我妈告诉我:“晓霞她们剧团有好几个男孩子在追她。唉,文艺团体乱七八糟的事多着呢!”我也就以为男孩子追晓霞是晓霞的错。我有些伤心和气恼。


晓霞说:“飞飞哥,你当了两年兵像个木头人,都当傻了。”我说:“你懂个屁!”一句粗话把晓霞惊呆了。


我说:“你别再文艺团体干了,那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干的。”


晓霞哭了。就为我这句话,晓霞拼命复习,七八年考上了北方交通大学。


那年我提干了回家探亲,晓霞说:“飞飞哥,你转业回来把,我一个人太寂寞,太孤独了,有时想你想的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我说:“不!”我本想与晓霞好好说说,可一封电报把我召回了部队。回部队后,我接到一纸连长的命令,便带着全连投入两人紧张的临战训练。紧接着部队就拉上去了。我参加那几次战斗你们都知道了,再说大家都经历过,我就不讲了。


打完仗后的事比打仗时的事情更多更复杂。我们连二十多名烈士,十八名伤员的善后工作要处理,还有战斗总结,评功评奖,应付记者采访,差点没把我累趴下。


但这次战争给我最深的感觉是:要总结的教训太多了!


于是我要求上学。八零年,我上了南京指挥学院,我不能让烈士用鲜血换来的教训白白扔掉,在指挥学院整整两年,我从未回家,终于写成了《对边境作战教训的思考》,但没人给我出,因为我分析的都是不成功的战例,都是一条一条血的教训!


八二年毕业前接到父亲一封信:“飞儿,回家看看父亲把,爸爸老了,快四年未见了,想你!”


我回北京时,绕道武汉去看了看莲姑。莲姑说:“飞飞,晓霞今年也大学毕业了,你与晓霞年龄都不小了,是不是把事情办了,当老人的也就放心了。”


我说:“姑,再等等吧!”


莲姑说:“怎么?你不愿意?”


我当时的心境简直无法诉说。我爱晓霞,爱的很深。但我知道,晓霞所要求的,也是平常人所要求的,我却不能给予她。晓霞生性活泼,热爱生活,而我却不能陪她在黄昏的夕阳下散步,在缠绵的音乐中起舞。我不愿意离开这支部队,脱下这身经历过硝烟弹雨的军装。我只能给晓霞带来无边的寂寞和痛苦!正因为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我才下不了决心。


莲姑说:“我懂了,和你父亲当年一个样!晓霞是个痴情的姑娘,她的命真苦,与我一样苦。”边说边流泪。


我回到了北京,父母都向我提起与晓霞的婚事,我讲了我的意思。父亲说:“孩子,爸爸理解你的选择。做一名真正的中国军人的确要默默地付出许多在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牺牲。但这是值得的。只是给晓霞的打击太大了。”


我说:“不要把我回家的事告诉晓霞,我不想再与晓霞见面,我怕,我怕动摇我的决心!”父亲点点头。


那天晓霞到我家,问:“飞飞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他,他真狠心,连信都不给我来一封。飞飞哥上次回就答应过我,带我去北海划船,可他那次接到电报就走了。我们还是小时候在北海划过船。好多年过去了。晚上没有警察时我还要飞飞哥骑自行车带我跑飞车,特棒!”


我妈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晓霞沉浸在与我见面的兴奋中,又道:“龙伯伯,飞飞哥仗也打了,也为国立功了,让他转业回来把。”


我爸说:“孩子,人各有志,伯伯已经管不了他啰!”


我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心里默默地说:“晓霞,飞飞哥对不起你。飞飞哥有自己的事业,飞飞哥离不开那直线加方块的军营,军营里那几百名兄弟也离不开飞飞哥!”


那天,读到老高从阅览室抱回的杂志上的一首诗:


“总有些这样的时候/正是为了爱/才悄悄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地情怀/不是不想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觉得真是为我写的。


在家住了不到一周,我就悄然离开了北京。后来,我收到了晓霞好多信,我便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已有对象快结婚了,让她忘掉我。


晓霞回了一封信只有几个字:“飞飞哥,你好狠心!”信纸上斑斑点点的泪痕隐约可见。


后来,晓霞的舅舅回国探亲,把她接去了加拿大。在北京办好签证临上飞机时,我父亲亲自到机场送晓霞。


晓霞说:“已经提前打电话给飞飞哥了,今生今世难再见面,他为什么不来送我?他就那么讨厌我吗?”说完扑在我父亲怀里嚎啕大哭,把我父亲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我父亲说:“孩子,答应伯伯,别恨你飞飞哥,好吗?”


晓霞说:“龙伯伯,我不恨他,母亲已给我讲了你们当年的故事。母亲说:他与你当年一模一样!”


我父亲说:“孩子,到了那里也时常惦记着给你龙伯伯写写信,龙伯伯想你哟。”


晓霞抬起头来,看见我父亲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用颤抖的声音说:“龙伯伯,我三岁死了父亲,多少年来,你像慈父一样的关心我,爱我,我要叫你一声——爸爸!“


我父亲顿时老泪纵横!


晓霞说:“你本来就该是我爸爸!”晓霞就这样飞走了。


那天,我正带着我们营在沂蒙山区参加军区举行的一个大型实兵战役演习。

 

我觉得:老龙的故事是为我而讲的。


我们都发现:从来很严肃、很深沉、很一本正经、很坚强的老龙,眼角竟也挂了几滴泪珠。

 

 

那天接于梦,老龙专门在机关给我要了个车。


桑塔纳卧车在通往首都机场的路上奔驰着。我穿了一身整齐的马裤呢校官服,望着车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陷入了沉思。我曾无数次的设想与于梦见面时的情景。十几年朦朦胧胧的期待,多少次梦中相会,今天就要变为现实了!


机场终于到了,我急急忙忙赶到出港口,电动牌子上显示出于梦所乘的4105次航班误点。我也不敢走远,便等候在出港口。


我旁边站着一位老妪,手里高高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的大概是她要接的人的名字,我都感觉站的有些累了,可那老妪还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想起古代民间故事或诗歌中的望夫台的传说什么的。终于,一位老翁步履蹒跚的从出口走了出来站在了她跟前,似乎问了句什么,那老妪立刻扔掉了手中的牌子,与老翁相拥而泣。


我敢肯定,他们之间一定有一个催人泪下悲欢离合的故事。可人来人往,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也许人们都觉得世事沧桑,这种事情太多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电动牌子上终于显示出4105次航班到港。在我的梦中亦真亦幻飘渺了十几年的于梦,终于活脱脱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天晓得怎么回事,我设想了那么多的激动的场面竟一个也没出现,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有激动起来。我说:“现在火车误点,飞机也误点,等了两个小时,冻得够受。”


她说:“活该!”好像我们彼此从未经历过人生十几年的风风雨雨,而是像在少年的时候,才分手几天。我们一块儿坐进了车里。


于梦说:“你穿这身军装真帅。想当年,你换上新军装那副傻样,都临上车了,还要去上厕所,被那个接兵的石排长训了一顿。”


我猛然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可于梦并没来送我,“谁告诉你的?”


“还用谁告诉?”我恍然大悟,“你来送了?可你为什么不来与我说话?”


“那么多人送你,我算什么?自讨没趣呀?”


我们到了于梦的姑姑家。她姑姑在一家很有名望的医院当护士长,爱人前年去世了,两个儿子都在美国留学。她早该退休了,可以一个人在家闲不住,还坚持上班。


吃了晚饭,她姑说:“要去同事家串串门。”就走了。


半晌,我们都没说话,不是没话说而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想起车上说的话,我没话找话的说了句:“真没想到,你去车站送了我。”


“你当然想不到,你那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于梦回了一句。


“你说这话太不了解我了,你从小就经常跟我怄气,有时一连几十天也不跟我讲话,到底谁不把谁放在眼里?”我有些委曲地说。


“我跟你怄气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与一般男孩子不一样,你应该事事都比他们强!”


“谁也做不到这一点。”


“可我那时觉得你应该做到,因为我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完美的!”


我当时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我记得我那位学哲学的朋友曾告诉过我,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和事,完美意味着消亡和结束!


“所以你下乡后就不再理我,因为我不完美,不是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石磊,你别逼我好不好?你应该去问问你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次打架的事情发生后,你母亲赶来对我说了整整两个小时,说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就应该为你的前途着想,我家庭出身不好,以后还会影响下一代”


“不可能!”


“也许你该感谢你母亲才是,正因为你母亲那次的谈话,我才下定决心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收工回来那么累,可我还是咬紧牙关复习功课,那时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和我一块儿复习啊,可你在干什么?老在我跟前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寒心透了。”


我说:“于梦,我们这是怎么了?十几年没见面,一见面就斗嘴,难道以前还嫌斗得不够?”


于梦也不自然地笑了起来说:“我也不知怎么搞得,见面就想和你斗嘴。其实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事情都过去了,又何必呢?”我们都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的先生,他好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在两年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对不起。”


 “其实,那些年我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可你一去就杳无音讯,那年,我们家搬往省城不久,我碰到了以前我们农场的知青,问你的情况,她说她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公社的人讲,七九年打仗,部队一共送回公社四个骨灰盒,有三个是烈士的用红布报着,有一个是用白布包的,是你的。


她说:用白布包的可能是逃兵什么的。当时我的心都凉透了,我知道你不会当逃兵,我不愿相信,可她说:公社只开了那三个人的追悼会,她也参加了。听说你的骨灰盒悄悄送你家了。没什么好期待的了,我就这么与等了我三年的他结了婚。


可从结婚那天起,我就觉得我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才发现,我爱的是你!我太了解你了,你绝不会当逃兵!后来,偶然从一本旧的《中国青年》上看到你的事迹,才知道你是为了掩护全班战友与部队失去联系,在全身多处负伤的情况下,硬是爬了回来。


我这才知道你还活着!


那本杂志我现在还保存着,看一次掉一次泪。为你,也是为我。”

 

多么叫人难以置信!十年前,我在南方那片亚热带的森林中,整整爬了16天。干粮吃完了吃野果,渴了喝溪水。当时只抱定着一个信念:爬也要爬回祖国去,决不当俘虏!因此腰间始终挂着一颗光荣弹。


我当时知道,部队已经撤回,没有人能帮得了我。虽然在部队接受过严格的野战生存训练,但在浓密的亚热带丛林中,我仍然不能肯定是否正确地判断出了祖国的方位。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我已经拼尽了全力。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混乱,我爬到了一条溪流边,真的就想躺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


突然,我看到了山脚下冒出的炊烟,根据经验判断,炊烟飘来的地方应该是一座村庄。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我朝着炊烟方向爬去,不知爬了多长时间,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终于爬到了村口,我看到了村子里一座最高的竹楼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回国后按有关规定,上报我是为掩护战友失踪。可我搞不清楚怎么传成了逃兵与那个用白布包的骨灰盒!


我更没想到:为此,我将付出一生的感情代价!


于梦幽幽的说:“石磊,你恨我吗?”


“不!”我想说:不!于梦,我现在还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


然而,我不能说。我只能淡淡的说一句:“事情都过去了,无所谓爱和恨。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该走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归队了,晚上要点名。”就走了。

 

回到402室,我发现老龙和老申的情绪都不很好,老高的床空着。“老高呢?”我问。


老申讲:“老高爱人来了,说小翠自杀了。小翠的男人承包了乡里的箱板厂,这两年发了大财,少说也有个十万、八万的。有了钱,不仅在外头搞女人,还带回家来搞。动不动对小翠又打又骂,小翠实在受不了。那天,去了老高家,留下了那根辫子,要老高的爱人一定要交给老高。老高爱人发现小翠情绪有点不太对头,还大妹子长大妹子短地劝了她半天。


小翠平静的对老高的爱人讲:嫂子,一切都是命,我不怨他。我只托他给我办一件事,我那儿子长大后,让老高把他带出去当兵,在部队上干,像石旦那样,混出人样来。然后回到家里就喝了敌敌畏。老高爱人很同情小翠,又觉得有些对不知小翠,便带着那根辫子来交给了老高。老高情绪也很不好,他说:“要是没穿这身军装,他很可能去把那臭男人给杀了。”


沉默了一会,老龙问我:“人接到啦?”我说:“接到了。飞机误点,回来晚了。”老龙说:“你要好好待她,一定要好好待她!”

 

我尽量抽出时间陪于梦玩北京。我们一块儿出去时,她总要我穿军装,她说我穿军装有力度挺深沉挺英俊潇洒,与我走在一块觉得心里踏实,有一种安全感。


我们逛西单王府井大栅栏天桥,我们游故宫十三陵颐和园长城,完全是一种少年的心境。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那十几年的人生风风雨雨恩恩怨怨,而是从那遥远的儿时一步跨到了现在。我们也斗嘴怄气,但很快就会和解。


那天逛前门商业大厦,我准备花一百多元钱买一支派克金星钢笔送她,她问“为什么?”我便给她讲了关于那支笔的故事,她听了后笑了半天,笑完了又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没有必要,历史留下的遗憾是无法修补的。我们之间要没有那么多的遗憾,也就没有这些年来刻骨铭心的思念。”


我觉得她讲得挺深刻,想想也就没有买。后来又到前门全聚德吃烤鸭,她在三楼要了一个包间,我一进门时,见那排场心里便不踏实。可于梦很自然,又是给小费又是点菜,像是经常出入的样子。果然一结账竟是二百多元,于梦拿过钱包准备付账。这严重的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些日子我们在一块儿时,凡是小笔花销她让我付,凡是大笔花销,总是找种种借口由她付。


我一把把她的钱包夺了过来扔在一边,说:“再穷,请你吃顿饭还是请的起的。”然后我很潇洒的付了帐。


她吃惊地瞪着我:“你这是怎么了?”从此后,她就再也不带她的钱包了。一切帐都尽由我来付。尽管我从没这样花过钱,几乎一天要花掉一个月的工资,但我终于维护了我的自尊,值得!

 

我有好几天没去陪于梦了。这两天正与老龙一块儿赶写一篇关于摩步师达标训练的论文,学报等着要,这个题目我们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了。


老龙总是说我心不在焉,让我别写了,去陪陪小于。他越是这样讲,我就越不去,非得把论文写完,今天上午终于交稿了。


老龙说:“石磊,你小子还真行!”我不知道他是说我写论文真行还是其他什么方面行。


下午,于梦来了个电话,告诉我明天她就要走了,今天晚上她请客,一块去喝杯咖啡。好在今天是星期天,我便早早的去了。


我们要了个的士,来到了伴夜城卡拉OK餐厅。这里比我们初来北京时与老申老高一块儿去的那个舞厅高级多了。


于梦觉出我有些不自在,对我说:“别看这些人穿的衣冠楚楚的样子,其实,论聪明才干,这里面的人没有哪个比得过你。”


整个歌厅,除了舞台有灯光外,其余全是烛光。包厢式的坐位,桌上几支蜡烛忽明忽暗,很有些情调。于梦要了两盘水果和两杯咖啡。


于梦说:“石磊,今天晚上说好我请客,一来谢谢你给了我这几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时光了。二来,我们相识一场,明天一去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有些心里话想给你说说。”


“何必那样伤感呢?要说的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们还是聊点高兴的话题。”我想让说话的气氛变得轻松些。


可与梦并没有轻松起来,她说:“石磊,今天晚上我不和你斗嘴,你不要装出你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耐心点好不好,让我把话讲出来嘛!”


看来于梦对这次谈话准备了好长时间,我只好说:“你讲吧。”


于梦讲道:我是个要强的女孩子,这你知道。我爱人与我离异后去了新加坡。我便憋足了一口气一定要出去。六年前,我父亲就去了美国,在那里分得了我爷爷留下的该他继承的一份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的遗产,在香港开了家服装公司。


他现在年老体弱,想让我去把公司接过来,他好过些清闲的日子。这事我想了很久,我虽然很要强,但我毕竟从未管过人,更不懂管理,在那竞争激烈的社会里,没有谁会真心来帮助我。我便想起了你,你要是能和我一块去,凭你的才智和不要命的闯劲儿,定会大有作为。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来信说:石磊这孩子信得过,但他是不会跟你一块儿来的。


可我还是决定试一试。我们见面了,我才发现,你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儿,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把你完全改变了!


你有你的理想、抱负和追求。记得那天我们去颐和园吗?你从颐和园讲到慈禧挪用海军军费,讲到甲午海战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讲到二十一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我们国家应该有自己的航母编队。你讲起这些来滔滔不绝,与你逛商场那副傻样判若两人。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我跟前显示甚至卖弄,可后来我感觉到,不是卖弄,你脑子里全是那些东西。


那天去圆明园,你问我,那像不像一座祭坛?你说:你曾写过一首诗:那是一段被烈火烧尽的耻辱/丢在了历史的祭坛上/圆明园这就是你!


你说:不只要慷慨激昂地去谴责强盗,如果你谴责强盗,强盗便不来抢你杀你,那他就不是强盗了。关键是要牢记这段奇耻大辱,奋发图强,使自己强大起来,让强盗在你跟前发抖!如果他还想来抢,就折断他的脖子!


那天你非要让我去卢沟桥看卢沟晓月,我正在数桥上的狮子,你却凭着桥栏望着干涸的永定河,望着那古老的宛平城沉思。我靠在你身边说:“那都是历史了”


你说: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可现在许多青年人都忘记了。


如果在平时说这话,我会嘲笑你像一个红军老爷爷在给小学生做报告。可在当时我觉得你是从内心讲出来的。


你接着给我讲:你在南京指挥学院学习时,去参观了日寇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馆,三十多万军民被日寇像羔羊一样任人宰割,你说你感到了一个弱小民族的耻辱!同时也强烈地感到,中华民族必须强大!


从纪念馆出来,你说你感觉到夕阳在一滴一滴地滴着血,长江水粘糊糊的飘着一股血腥味。晚上你们单位组织联欢,你被一名南京大学的女大学生拉去跳舞时,你不愿跳,便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她,她感到很奇怪,很不可理解,并且很轻松的说:那是哪年那月的事了,太没必要想它了。


那天你非得拉我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当那面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冉冉升起时,我看见你是那么激动,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在我跟前你从未有过这种激动,你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站的笔挺,“唰”地一下举起了右手,那个军礼真漂亮,既潇洒又庄严。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才真正了解你!


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你是不会离开这块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了,你为她负过伤流过血,为她奉献出了你十几年的青春年华!


你在这块土地上耕耘过,收获过,因而对她怀有如此深的感情!


坦白地讲:我以前对你的爱恋还仅仅停留在少年时代的往事里,那只是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身边一位少男的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恋。


可现在,我吃惊的发现,我是那么强烈的爱上了你!


你别那样瞪着我好不好?你让我把话讲完。你的满不在乎透着你的成熟和刚强,你的潇洒英俊透着你的聪明和才智!如果哪位女人真正走进了你的内心世界,没有不被你折服的!


这几天我甚至想过,宁愿不出国,也要和你在一块过。因为得到了你,我便得到了人生的全部!因为你本该是属于我的!


因为,你至今还在爱着我!不是吗?


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另外一个女人失去她最心爱的丈夫,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失去他值得骄傲的父亲。

 

我太了解你了,你太看重自己的责任。


作为军人,你有太多的刚强,你不会把你的爱全都给我;作为父亲和丈夫,你又太善良,即便与我在一块过,你也会觉得对不起她们而谴责自己一生。


我觉得:我该走了,只希望你能记住我……

 

我吃惊地听着于梦的述说,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几天她竟然经历了如此复杂如此强烈的感情风暴!


我看见,烛光下,泪珠从她的眼里汩汩流出,我也觉得有些感动。


于梦,多么好的姑娘,从来没有人对我理解的如此深刻,甚至我自己。


我情不自禁地拉了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顺势坐在了我的腿上,用头靠着我的胸脯,闭着眼睛,梦呓般地说:“让我靠一会,好吗?我好累!”


我觉得,于梦像一只在茫茫风雪里迷途的羊羔,就这样静静地趴在我的怀里,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有这样温顺过,安静过,我不忍心惊动她,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她的头发……


我想起了故乡那条静静流淌的釜溪河,那铺满夕阳的沙滩,那河面上飘着梦幻般雾霭的黄昏,那悠悠的打渔船和晚风中飘来的打渔的吆喝声,那宁静的月光下飘起的(红河谷)的歌声……


我觉得,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有两道冰凉的液体在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流……


“吻我一下,好吗?”于梦那幽幽的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飘来,我低下头,看见了她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我无法拒绝!我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那湿润的舌尖焦躁不安地转动,仿佛要把我的灵魂吸出来!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我的灵魂猛烈地战栗着,我终于离开了那片湿润而丰满的土地。


于梦像是累了,也像是在回味,仍趴在我的怀里,不肯离去。


我说:“于梦,又要分别了,像十年前那样,给我唱支歌把。”


于梦点了点头,整了整衣服,让情绪平静了一下,然后走上了舞台。她拿起了麦克风,对乐队说:《热血颂》。


在小提琴如诉如泣的前奏中,于梦的声音仿佛从天籁飘来:


 “当你告别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可曾梦见河边那颗亭亭的白杨。每一颗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


我的眼中浮现出故乡那条静静的釜溪河,她无声无息的不知流淌了多少岁月,她用自己的乳汁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儿女,儿女们长大了,便离开了她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去奋斗,我想起了我那已经开始苍老的母亲,我有整整三年未见到她老人家了,她此时在想我吗?我为当时对她的埋怨而后悔……

 

“当你握别温暖的手落几行泪,可曾感到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每一颗赤诚的心灵都深深理解你,每一颗热切的向往都充满你的力量……”


我看见十年前的那座小城的车站,一位纯情少女挺立在寒风中为她的心上人送行,她想上前去为他献上一束花说上一句话,然而她不能!她默默地看着她的心上人背起背包登上了火车驶向苍茫的远方……她的心肯定在流泪!


“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你奔向远方带着亲人的期望……


这分明是哪位少女的心声在呼唤!

 

“最艰苦的地方总有战士的刚强,勇士的肩头负着多少人心头的重量,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幸福的渴望,你默默无言的足迹写下不朽篇章……”


我的眼前闪现着在南方那片亚热带的森林里的16个日日夜夜,那座因安眠着无数十八岁生命而闻名全国的山峦,我的团队,我的三百名亲密无间吃苦耐劳忍辱负重英勇无比的兄弟……


“你们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你是国魂军魂,你是中华铁骨脊梁!”

 

她唱完了,在掌声中走下舞台,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她坦然地坐在了我身旁,我感到了一种满足和幸福。也许,以后再去舞厅,我不会那样自卑了。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我母亲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们离开了歌舞厅,回到了于梦的姑姑家。于梦说:“我姑今晚上夜班,明早八点才回来,你歇会儿,我先冲个凉。”


我感到有些疲倦,躺在沙发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撩人心扉的异样的香味,我睁开眼睛,见于梦穿了一件睡裙坐在沙发上,在用手轻轻地撩着我的头发,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一种久旱后的渴望。


她说:“洗澡的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你别走了好吗?”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她的脖子,她丰满的胸脯,洁白而修长的腿……


我想起了那个躺在河滩上的少女,岁月并没有能改变她多少,只是比那时丰满了些。我想起了我们一块面红心跳的看保尔与冬妮娅分别的那段时的情景……


多少年来多次梦中相会,你难道不是在期待着这一天吗?


我期待着什么?难道就是上床,做爱?


那几个字眼刺伤了我,我猛然觉得,这是对我心中那种神圣感情的亵渎!是对我心中那尊女神的玷污!我猛地从沙发上跃起,甩下一句:“我走了。”然后非常敏捷的夺门而出。


后来我那位学哲学的朋友告诉我:“其实,你太自私了,你不爱她,你只爱你心中以她为模型塑造起来的女神像。你他妈太冷酷了!”他的话,竟使我无言以对。


第二天早上,我去她姑家送她到机场。她姑说:“她走了。你们怎么啦?都老大不小了又怄气了?于梦早上起来两眼都是肿的。让她等你她也不等,就一个人走了!“


然后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于梦留给我的。信封里是整整三千元人民币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并不像伤你的自尊,忘掉我!


我拿着信赶紧往机场赶,车在路上堵了半小时,等我赶到机场,于梦她们那班航班的旅客刚开始进港。


我一眼便看见了于梦,她进了进港口,我跑到了进港口门口想进去,两名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挡住了我,我当时真想一人给他们一拳,然后冲进去!但我毕竟还没失去理智,这是机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在门口大声叫:“于梦,于梦!”只见她漠然回了一下头,也不知她看见我没有?听见我的呼唤没有?随及便随着人流消失在那长长的走廊的尽头,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走出机场,我突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浑身一阵轻松。像是在釜溪河里游泳,游得很累了,很坦然地躺在沙滩上休息那种感受。


阳光很和煦,人们仍在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机场仍在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我想起了那天接于梦时那个老妪和老翁,想起老高和小翠,老申与唐丽,老龙的父亲与莲姑,老龙与晓霞……


人生本来就充满着悲欢离合,没有必要为此而有太多伤感,我以过来人的平静的眼光欣赏着这一切,理解着这一切……

 

 

三年后,我已是某摩托化步兵师的一名中校团长。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到北京出差的机会,事情办完后,顺便到老龙那里去看看。


毕业时,我们402室的人基本上都回到了原来的大单位。老龙现在已担任了处长。老同学见面,自然亲切异常。寒暄一阵后,老龙问起于梦的情况,我说:“再没有联系,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少年时代那场梦的延续。从梦中醒来才觉得人生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老龙说:“你小子倒有些悟性。”


我问:“晓霞呢?她回来看过你吗?”


老龙说:“她经常回来,筹资在天津经济开发区办了个厂,自任董事长。她说:她要等等看,说不准会回国定居。毕竟,这块儿土地上有她的亲人。”


老龙请我上同福楼。到了同福楼,我自然地提起了老高和老申,提起了当年我们在这里的高谈阔论。老龙没怎么吭气。他总那样严肃。现在当处长了也该这样,老像我们当年那样怎行呢?因此,我也不在意。酒菜上好后,老龙叫小姐摆了四副碗筷。


我问:“还有客人吗?”


老龙说:“没有。今天只有我们402室的人。”


我觉得老龙今天有点神经兮兮的。老龙给四个杯子斟上二锅头说:“三年了,今天我们402室的人算是又团聚了!”


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头,问:“老高和老申他们怎么啦?”


老龙缓缓的说:“他们已经不在了!”


“什么?!”我猛地一惊,一用劲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竟碎了!


老龙说:“壮志未酬身先亡,长使英雄泪沾襟!”


“先讲老高吧,老高的事情是我们班上的一位同学来北京时告诉我的,他与老高在一个师。老高是去年春牺牲的。当时正准备提升他当团参谋长,命令都打印出来了。老高也接到通知收拾东西准备上团里报到,他正与接替他的新营长交接工作,通信员报告说,驻地附近的一个屯子起火了,有两个连已经赶去救火了。老高叫新营长马上往团里报告,自己往火场赶,新营长拉住老高说:‘我去吧!’老高说:‘你还不熟悉部队。’老高是东北人,他知道春火的厉害。如果控制不住火势,火苗一窜进林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赶到火场,立即指挥部队打出隔离带,控制火势,然后带着一些人进屯抢救老百姓的财产。刚进屯子,老高听到一阵撕裂人心的疯狂的哭喊声,老高急忙赶过去,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妇女,不顾一切的地要往那座已经烧起了大火的房子里扑,三、四个男人都拖不住。


老高一问才知道,这女人下地干活把一对不满两岁的双胞胎锁在了屋里,等她赶回家大火已封了门。


老高一急,从救火的人手中抢过一桶水往头上一泼,就往里冲,老高‘嗨’地一声大喝,一脚踹开了紧锁的门,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不一会,人们看见老高浑身是火的一手抱着一个小孩儿从火海中出来,烟火已经把老高熏的不行了,外边的人见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正准备上去接应,就在老高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顶塌了下来,老高本能地将两个孩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被一根燃着火的房梁击中头部打倒在地……


人们一拥而上,把老高和两个孩子扒出来,两个孩子在老高那宽大结实的身躯保护下并无大大碍,可老高,抢救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抢救过来。


追悼会本来说在团里开,可老百姓不答应。县委、县政府出面协调把追悼会场设在了县城最好的剧场。那天,整个县城的主要街道都挂满了白花和挽联,没有人组织,数不清的老百姓伫立在追悼会场外和街头,迎接着老高的灵车。


老高的爱人刚刚随军还没安排工作,被人搀扶着进了会场,她已经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


那被老高救起的双胞胎的父母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大家人,在老高的遗像前跪着磕头,组织会务的同志拉都拉不起来。整个会场泪雨倾洒,足已扑灭那天那场大火!这是当时记者们写在报纸上的……


那位同学还讲到一件事,在老高火化时,老高的爱人把一根很长的辫子放在老高手中,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一位领导讲,可能是老高家乡的风俗习惯,随她吧。”


我说:“老高真他妈是条汉子!”

 

沉默了一会,老龙又给我讲起了老申:


老申回他们军区后,正值西藏那边紧张,缺干部,他主动要求去了西藏。担任某军分区边防团团长。今年春天,我随总部工作组去了西藏军区,住在拉萨。那天开完各分区司令员会议,我便找到老申那个分区的司令员,打听老申的情况。司令员告诉我:“老申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边防团长,难得的人才,可他牺牲了,在去年冬天。现在连遗体都没有弄出来。”


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司令员给我讲:“去年冬天,临近春节时他带领工作组在离团部最远的一个边防站检查工作。他说:趁大雪还没有完全封山,给战士们多带点过节东西。他的背囊里塞满了报纸、信和录像带,他想让他的士兵过春节能尽量愉快些。趁着一个好天气,他们出发了,整整七十里山路,全靠步行。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半道上遇上了雪崩,工作组五名同志,有三名同志埋在了峡谷里,被救起的两名同志说:团长要是不背那么多东西,是躲得过来的。高原的雪愈堆愈厚,实在没办法……”


司令员讲到这里,那布满皱纹被高原的风雪吹的紫红的脸上已流出了泪水。


“不过,现在开春了,雪开始融化了,我已命令边防团,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要把烈士们的遗体找回来,举行最隆重的葬礼现在这项工作正在进行中。会议一结束,我马上就去边防团。”


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老申,这位当年骁勇无比的突击队队长。我就随司令员的车赶往老申所在的边防团。同车的还有一名女军医。


到了边防团,官兵们已经把烈士们的遗体抬回来,安放在布置得很隆重的灵堂里。只等老申的爱人及小孩赶来了。我走进了灵堂,想陪陪老申,却见那名随车来的女军医在给老申整容。她太专心了,以至于我走到跟前她都未察觉。


老申静卧在一片冰山雪莲中,几乎跟生前一模一样,这要感谢那圣洁的冰雪。那张轮廓分明、线条粗犷的脸,依然呈现出几分英俊、几分庄严,那微闭的双眼和没有完全合拢的嘴唇,像是还在向人们诉说什么?


司令员给我看了他的厚厚的一本边防日记和关于边防团建设的规划,还有三篇未写完的论高原山地作战的设想的论文,他分明是不甘心就这么去了。他壮志未酬,宏图未展,雄心未泯,高原需要他,他还有多少要做的事情!


那位女军医见了我,说帮帮忙,给他换套衣服。女军医拿出一套熨的很平整的马裤呢校官服。哪知老申身上的军装根本就脱不下来,它早已融进了老申的生命里。没办法,只好穿在外面,费了好大劲终于穿好了。


那女军医默默地端详着老申,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老申的嘴唇上,眼泪一直往下淌。然后,又俯下身子吻老申的前额,像大姐姐爱抚自己的小弟弟。我被她的举动惊呆了,我突然感觉到,她就是唐丽!我试着交了声“唐丽!”她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我说:“我姓龙,与老申是在北京时的同学。”


她说:“他告诉过我。”


我说:“太可惜了,老申是一名优秀的军人!”


她说:“我了解他,太了解他了!”


我说:“你知道吗?十几年前,他就深深地爱上了你!”


她点点头:“我怎会不知道?可我始终没有把我那份爱给他。我,我真对不起他!”说完就突然趴在我的肩上放声痛哭……


老龙讲完了。我说:“谁他妈说军人不懂感情?只不过他们心中那根感情的弦平时没工夫去拨动。一旦波动起来,必定是山崩地裂,让整个世界为之动情!为之掉泪!只不过,这一拨动往往是一声绝响……”


老龙掏出一盘磁带,把小姐叫过来,要她放这上面的曲子。我一看,是《解放军进行曲》那是三年前老申在这里点的歌。

 

雄壮的乐曲响起来了,老高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那片火海中走来,老申从那神秘又圣洁的高原雪域走来,我们402室的人又团聚了……


我想起了我那位朋友那首《幸存者》的诗……

 

尾 声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八年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那场边境战争。谁也没想到,一部名叫《芳华》的电影,竟把我们这些当年老兵的记忆唤醒。


一名当年的越战老兵在京城最好的电影院包场,邀请了能够邀请到的老兵和他们的亲属们一起观看《芳华》。


我见到了老龙,他已经是共和国的将军,在总参某部部长的岗位上退休,陪同他来看电影的,是他的夫人晓霞。为了跟她的飞飞哥结婚,晓霞放弃了在加拿大发展和定居,回到了国内,除了她的飞飞哥谁也不嫁,她做到了。


唐丽也来了。不过她确实有些胖了,但皮肤保养得真好,已经在301医院退休,当奶奶了。他们家当年的“作战参谋”早已经转业到一家军工企业当老总去了,据说也准备办退休手续了。


真的要感谢《芳华》,唐丽和晓霞我都是第一次见面。


老龙问我:“于梦呢?”


我说:“挺好的。加微信了,经常聊天。”


真的要感谢现代科技,把当年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变得很平常了。


没有期待,没有思念,没有惊喜,更不可能有当年的《芳华》了。


我不知道这是应该庆贺,还是应该悲哀?


《芳华》结束了,电影厅里的灯全亮了。我们又全都回到了世俗中。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一稿于1991年1月8日国防大学研究生院

           第二稿于2017年12月31日凌晨4点北京丽泽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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