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出走 | 人间FM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旁边一只小羊羔跑过来顶翻了油桶。等五婶尖叫着扶起桶,油却已经所剩无己。她急忙跪到地上,两只手拼命收拢那四溢的棉油,连油带泥带羊粪蛋收起了小半罐儿。
五婶年轻时的模样与巩俐有几分神似,确切地说,她有些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四太太颂莲——带点神经质的好看的眼睛,细长的倔强的脖颈,苍白沉静的脸色。
刚嫁给五叔的时候,她说起话来也带着年轻女子的那股天真劲儿,只是不像颂莲那样整日里紧绷绷地端着,衣着当然也没那么考究。
三十年前,五婶、五叔住在我家前院。我们那儿的院落,前院和后院并无围墙阻隔,前面人家的屋背就是后面人家的南墙,两家人可以隔着窗子搭腔。也许是因为爹并不好客,五婶很少来我家,但常常和娘在木窗棂的竖格子里话家常。
我放了学,有时会唱着歌走进家门,或是《外婆的澎湖湾》,或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唱得入情入境。待我止了声,五婶便在窗户里轻轻地笑:“唱得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呢!”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过年的时候,爹买来一种叫作“闪光雷”的烟花,可以打到天空绽放。燃放之前,我一定要叫五叔来看。五婶说:“孩子心善呢,不嫌弃穷人!将来是要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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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是我的堂叔,严格说,他并不排行老五,是我二爷爷的大儿子。五叔出生时,我爷爷这边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二爷爷疼惜他,怕他孤孤单单受人欺负,就听了算命先生的意见,把他编进我爹这兄弟几个的行列里,由此成了我们家族的“老五”。后来二奶奶又生下一个儿子,就没再编排过来。
五叔的脸黑而突兀,一双大眼珠似乎又突出于脸庞之外,看起来整张脸都向外耸着。冬天,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拢在油光光的袖筒子里,鼻涕拖进上唇的短髭,与中等身材的人说话时也得仰起脸,磕磕巴巴的,总是一付有求于人的样子。另外,五叔的智力也低于常人。
有一天,他来我家。爹说:“五弟,今年你地里别种麦了,种钢蹦(硬币)吧。”
五叔那双迟疑的大眼睛看着爹,说:“哥,那怎么行,吃什么?”
爹很正经地说:“怎么不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一个钢镚明年就得一串钢镚,还愁吃喝?”
我们听了都忍着不笑。
五叔的眼睛鼓溜溜地射出光芒,“哥,那不就发财啦!”说着便慌慌地转身走了。
五婶和五叔的婚姻需要一个解释。五婶幼年丧父,寡母带着她嫁到另一个村子,由此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她的继父正是五叔的舅,我二奶奶的哥。显然,五叔佝偻着背,趿着旧布鞋往街上一走,没有哪个姑娘会把他当作未来夫婿的人选。二奶奶托遍了村里村外的媒人,说尽了恳求的话,当婆婆的希望却日渐渺茫。
那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如迎了风的火苗在心里越烧越旺,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他的哥哥,求他把继女嫁给五叔,结一门“亲上加亲”的亲家。
几位当事人经历了怎样的乞求、哭泣、挣扎和妥协,我无从知道,只在不久后,见到一个俊俏的穿着红缎子夹袄的女子在喧闹声中走进了五叔家的院子。
新媳妇与五叔并肩立着,高出他小半头,一双手工的绣花鞋在地上犹犹豫豫躲躲闪闪,似乎要逃开去。然而,还是中规中矩地拜了天地,恭恭敬敬地给父母磕头,又和五叔面对面地夫妻对拜,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了二爷爷家那间破败的土屋。
院子里枣树上的叶子簌簌扑落,随风在地下打着旋儿,枣树的黑铁样的枝桠无言地直刺天空。
我曾经在那阴暗的房间躲过迷藏,今日比平时亮堂些,总是蒙着灰尘的桌椅都经人尽力擦拭过,老鼠洞用石灰堵得严严实实,花格子布遮住了斑驳的墙壁,土炕上是一片火辣辣的红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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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五婶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女儿,不幸患有先天性唇裂。娘带着我和两斤红糖去看她们。
五婶面向土炕内侧的墙壁侧躺着,孩子被严实地捂在她怀里,没有声息。
娘低低地唤她一声,说:“我来看看孩子。”
五婶慢慢转过身子,并不抬眼,“嫂子,你有心了……有啥好看的……我不争气,可这孩子可没做啥孽……”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乡村里生了唇裂的孩子是从来不治疗的,也就意味着,孩子一生就这样了。
娘陪着掉泪,安慰她:“孩子还能再生,你可得保重身子,别伤着自个儿——月子里落下的病,可是一辈子出不了根儿。”
没几天,便听说那孩子不会吃奶,早早地走了。早夭的孩子入不了祖坟,五叔抱着她走了很远,埋到一处荒地里,没有坟茔,也没有标志。
搬到我们前院后,五婶又相继生下两个女儿。在家乡,没有儿子是硬伤,叫做“屋里没人”,村里也就不必再分宅基地。没儿子的男人大都在外面郁郁寡欢,在家里乖戾暴躁,憨厚的五叔也不例外。
80年代,国营棉厂是生金生银的地方,村子里家家种棉花,收棉的季节原野里白茫茫一片。有些棉桃过了绽开的时日,会死在枝上,人们就把它们摘下来,在太阳下晒干、砸开,剥出里面的棉花。虽然成色不好,也能卖点钱。
五婶唤五叔剥棉桃,五叔大嚷:“我是做这事儿的人么?这是娘们儿家的活。”
五婶气道:“你能干些啥?”
“干不干啥我都是个男人——你给我生个儿子出来看看。”
这样的争吵有时会升级为暴力,窗子里便传出沉闷的击打声和低低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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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不会营生,里里外外全凭着五婶操持。她干农活比男人还肯下力,扑到田地里就是一天。农忙的时候常常到天黑得不能做活了才回家,蹲在灶间烧一把火,拉起风箱“啪嗒啪嗒”地做饭。
尽管如此,地里的收成依然微薄,除去一定要交的“三提五统”(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2006年后随着农业税的取消成为历史名词)和公粮,除去购买化肥、柴油和种子的钱,也只能勉强糊口。日子过得非常拮据,过年的时候也很少见两个女儿穿新衣。
那时,我们都吃自家棉籽儿轧出来的油,叫做“棉油”,收一季棉花打一次油,供全年食用。有一年,五婶用自行车从棉厂驮油回来,先去了二奶奶家,打算把孝敬公婆的那份直接留给他们。
二奶奶有她的“婆婆经”,其一就是对成家的两个儿子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认为这样才像个做婆婆的样儿。比如,每年都让他们孝敬同样多的粮食、棉油等生活用品,很少因为五叔不能持家而对他们多加照顾。五婶虽然因此不满,但多少年都遵行着这条家规。
五婶弯腰拧开了盛油的大塑料桶盖子,走进屋里去拿二奶奶手里的油罐子。这时旁边一只小羊羔跑过来顶翻了油桶。等五婶尖叫着扶起桶,油却已经所剩无己。她急忙跪到地上,两只手拼命收拢那四溢的棉油,连油带泥带羊粪蛋收起了小半罐儿。
那一年,五婶家的窗子里很少飘出炒菜的油香味。
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五婶并不怎么向人诉苦,更少求助于人,即便是后来供着几个孩子的吃穿用度和书费,她也从未向我家借过钱。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终究日渐暗淡下去,像被浮萍遮住的潭水,平日里眉间、嘴角也总带着一丝苦涩。
幸运地,五婶在我们县开展“百日无孩日”运动之前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是个儿子,取名为“强”。不过因为超生,村里不但不给宅基地,还要罚款。五叔多次央求无果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壮举——在大街上跳着脚大骂村长。他不会指桑骂槐,径自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骂得吐沫星子四溅,跺得脚底下尘土乱飞,让很多人觉得痛快淋漓。
可此后不久,五叔就被列入了村里的“结扎”名单。沿街人家的屋墙上一律刷上了鲜红的标语,村干部和镇里来的执法队开始频繁地出入村人的院子,遇到撒波耍赖、要死要活的,执法队就不得不撂下狠话:喝药给一瓶,上吊给根绳。
作为一个村夫,五叔自小没少见那劁猪骟羊的事儿,不管是多野性的牲口,只要被去了势,便一门心思吃喝、睡觉、长膘,老实巴交规规矩矩地干活,再也不会上蹿下跳地找乐子了。
听闻让他“结扎”,五叔很自然地想到那些骟刀下的牲口,连同那扯天扯地的嚎叫,那被取出做了下酒菜的物件,不由得心惊肉跳,任谁劝说也不肯就范。临到“最后期限”的那一天,五叔躲了起来,五婶便成为村子里唯一一个被结扎的女人。
听人说,当年县医院的大街两旁地排车和临时窝棚首尾相连,排出老远,都是些排队等着做流产或结扎手术的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五婶脱去衣服,怀着羞耻和惊恐躺在一张简陋的治疗床上。
也许是因为医疗人员长时间加班太疲乏,也许是那年头麻醉药太金贵,总之他们没有给五婶用足药量。手术还未结束,药力已过,两名护士不得不按着她完成了手术。五婶在挣扎中咬破了嘴唇,抓断了指甲。
五婶曾努力维护着她的家庭,她的男人。
有一年,我爹去城里办事,停留了几天。这期间的一个晚上,家里招了贼。那贼蹲在我家院子的矮墙上,手里亮着手电筒向屋里照,试探屋里人睡着没有。娘生性刚烈,胆识也超出一般女人,因我姥爷和舅憨实,她在娘家时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她去厨房拿了菜刀,故意把窗子弄得乒乒乓乓地响,以此警告来人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向着五婶家的后窗大喊,五弟,五弟!快出来抓贼!
婶家的窗子里黑沉沉的,没人应声,但贼也有些慌了,灭掉手电筒的光束,转身跳下墙准备逃走。住在五叔前院的三伯睡得迟,听到喊声便提一根木棍冲出家门,大声呵斥着追出好远,终究被那人逃脱了。
第二天,五婶面带愧色地对娘说,你五弟傻,又没力气,我怕他被贼人伤着,没敢让他出去……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但五婶这个家,到底也没有维持到最后,服从命运那么多年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这对一个没多少文化,且年过四旬的农村女人来说并不容易。他们说起因不过是平常的家庭矛盾,但我猜想,一定是哪一桩琐事触发了她积聚20年的悲伤和不甘。
起诉离婚期间,双方闹得水火不容。我二爷爷怀疑她收起了家里的存款,恨声说:我恨不得把她打一顿,将她身上的钱全都翻出来。
有没有带钱走,我无从得知,只知道她来的时候是一个神似颂莲的俊俏女子,离开的时候已是面目黧黑、动作迟缓宛如老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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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时候,五婶的娘家给她找了一户丧妻的人家另嫁了。再嫁时,五婶带走了她的小女儿和儿子,留下的大女儿先后跟着她的奶奶和叔叔过活。这一年的大年三十,我照规矩给二奶奶家送过年饺子,那老屋里的电灯光被经日的黑灰遮住了大半。五叔在床上躺着,大女儿在帮奶奶下饺子,一家老小都笼在热腾腾的昏暗里。
二奶奶患着哮喘,一招呼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仍坚持着说:“我的好孩子,你看看这一家子,老的老、走得走、病得病,咋过下去呀?”
想来五婶那边的境遇也不尽人意,她曾经捎话过来,说“拖油瓶”的孩子不受村子里人待见,儿子到底是老家的人,以后还要回老家认祖归宗的。
五叔一度靠捡破烂为生,整日里东游西逛,不知晨昏,弯曲的身子一日日低下去。后来患了肝炎,躺在床上捱了些时日就离开了这世界。几年前,五婶遭遇车祸去世,走的时候大概还不到五十岁。
而他们的三个孩子先是四处打工,漂泊不定,吃尽了苦头,如今也都已结婚生子,生活有了着落。大女儿代理着一个服装品牌,据说已经在县城拓展了好几家分店。而这一切,五叔和五婶都没有等到。
再过些年,还会有谁记得那个俊俏的穿着红缎子夹袄的新娘,和那个少女般天真又带点神经质的好看的眼呢?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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