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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FM | 女列车员之死

孙薇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5


图 | JTPhotographe

高哥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去的原因,其他的女列车员心知肚明,而且,只有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大家才放开地讨论她的境遇。


自述

去年七八月份,我偶然得知了高哥的故事,那是妈妈的一位同事,她的经历让我想起萧红写的《呼兰河传》。我生长的城市吉林,似乎与书中一样,老百姓的“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默默地在办理”。

在我不长的生命里,经历过了一些离合生死。我记录下高哥的故事,缘于我觉得她的苦和死都离奇而可悲。继而又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个没有被自然拉去的人,“风霜雨雪的,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1

绿色的火车不快也不慢地跑在田地旁,跑进山洞里,跑在城市边缘,跑进农村,跑进小镇上的火车站。

一年四季穿着深色长裤的男人女人们立在水泥路边望看着。

带着大沿草帽、上卷的裤腿上还粘着干掉的泥水的农民,倚着锄头站在菜田旁边。

提着煮鸡蛋、煮玉米、煮毛豆,苹果、鸭梨、野山楂的女人们叫卖着走在站台上,从她们苍峻的脸上无法分辨出年纪。

他们日日看着绿色的火车经过门前、身边,从左边跑向右边,第二日,又从右边跑向左边。

他们日日望看着,默默然地,像经历一场看不见的微风细雨。

高哥就在这辆定时奔跑着的破旧绿皮火车上,吉林—图们。

每到上车的日子,高哥起的很早。在冬天,天还擦黑,她已经跟车队里其他的人一起拎着水桶、扫把、抹布、黑色垃圾袋立在站台上,等待着列车出库了。

绿色的火车轰隆隆地摇晃着驶来,不疾不徐地停落在位置上。高哥从裤腰上解下来一串沉重的钥匙,用其中一把长长的形状奇怪的白色钢制钥匙打开了属于自己负责的那节车厢的大门。

高哥在女人堆里身材高大,除了一身藏蓝色的工作制服,业余着装也都款式宽大,颜色沉暗,丝毫显示不出女人的身形,加上相貌平庸,衣着陈旧,甚至连个人卫生状况也算不上好,着实更像一个粗糙邋遢的中年男人。所以,大家习惯叫她高哥,真正的名字倒少被提及。

高哥是一名列车员。死那年(2008年),她48岁,离正式退休还有两年。


2


2011年以前,这种陈旧的绿皮火车还经常能见到,奔跑于东北平原地区的各条铁轨上,光顾每一个外地人完全陌生的小站,硬邦邦的皮革座椅一路承载着各色人流。

夏天,高哥要在拥挤的、弥漫着各种难闻体味的车厢里挥舞硕大的扫把,探到旅客们不情愿抬起的脚丫子下面,扫起瓜子皮,并仔细地把地面上甜腻肮脏的污渍擦干净。

冬天,绿皮火车没有空调,要烧煤取暖,从锅炉的小窗中刮出的煤灰,一层一层地附着在高哥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脖颈后面出汗的地方,留下一条条黑色的印子。

工作中,高哥勤劳、缄默、柔顺,时而表现出让人产生一些亲切感的自卑。

休息的日子里,女列车员们争先恐后地去一家小理发店,做同一款大受欢迎的短式烫发,争先恐后地穿起突然流行的七分袖毛呢双排扣大衣,她们一起去参加欢送退休老同事的AA制聚餐,大声地敬酒和讲笑话。

高哥极少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去的原因,其他的女列车员心知肚明,而且,只有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大家才放开地讨论她的境遇。

 


3


城市边缘的平房区,一排排老旧的砖瓦房大小不一、参差不齐、伤痕累累,拥挤在一起,像是一堆挤变了形的火柴盒。

即使在这个发展缓慢的东北中部城市,大片的平房区差不多只有这一处了。在这里,邻居们见了面会呼哈地打招呼,谁家做了顿香喷喷的饭菜,隔条巷子也能闻到。

高哥的家就在这一堆变了形的火柴盒中间,租来的,从结婚一直住到死。

丈夫没有固定的工作,爱喝酒,喝完了爱打人。每次发了工资,高哥能拿到少量的零用钱,其余的都交由丈夫保管,大部分变成了他胃里的酒肉,然后转化成了捶打在高哥身上的力气。

隔不住饭菜香的房子和巷子,也隔不住叫骂和哭嚎。

一个车队通常由七八个人组成,如无线路取消或并线等情况,他们会连续数年在一起工作。哪怕感情最寡淡的同事之间,也知道对方的生活境遇以及过往。他们清楚高哥婚姻的痛苦,也知道她的不幸远不止家暴。她的父母死于一场熟人谋杀案,凶手是她年轻时爱上的一个男人,那人差点成为她的丈夫。而恰恰是父母对两人婚事的反对,招来了杀身之祸。

再往前倒腾倒腾家史,高哥是父母的养女,他们在外面把她捡回家,抚养长大。

有一次,当绿色的列车停靠在龙泉小站,高哥照例履行完列车员的工作职责,她没有跟随最后一位提着行李上车的乘客返回车厢,而是走向了附近的一片田野。那天,高哥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肩膀上还有两颗英气十足的铁质星牌,一边一颗。下车执勤要求衣帽齐备,所以,此刻帽子也拿在手上。

她一定是经历了一个脑子木登登(晕乎)的阶段,也打算在这样的状态下,等待下一辆列车驶来,在铁轨上了结自己的一生。

 

4


车队开始了大撒网式的寻找。不过最该感谢的,是那条铁路线的落寞,没等下一辆火车开来,同事就在附近找到了高哥,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半瓶白酒。

车队的领导多少都清楚高哥的境遇,象征性地罚了款,在大会上做了通报批评,这事情似乎也就过去了。其他女列车员,继续在高哥不在的场合可怜着她,议论着她,这次自杀事件,又成了可以咂磨很久的谈资。

高哥还是勤劳、缄默、柔顺、自卑,一个人吃饭,偶尔偷着喝一点廉价白酒。

没多久,高哥办理了内退手续——领导担心她工作间隙再寻短见,那样他们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高哥回到家,每日跟她的混蛋丈夫生活在一起。内退后工资少的可怜,挨的打却不会少,可能还会更多。甚至,丈夫的姐姐都看不下去了,高哥死后,她专门跑去找列车组领导,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把抚恤金交给她的混蛋弟弟。

高哥内退后的生活,女列车员们就不大听说了。只知道她去了一趟离城很远的镇赉监狱,走着去的,走了好几天,沿路偷摘农人田地里的萝卜和地瓜充饥。

她要去看儿子一眼,儿子跟父亲年轻时一样,滥交、赌博,并因盗窃而入狱。

她看到了儿子,跟他说上了话。回程的时候,鞋子走破了,她倒在了路边,脸的前方是茂盛的杂草。农人发现高哥的时候,她躺在野地里,疲惫到极点的样子。

这一趟探望,消耗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险些就把命丢在田野里。

 

5


没过多久,高哥还是死了,不知具体原因。长期营养不良?长期遭受虐待?一直害着什么病?大家猜测着,更让人气愤的是,因为拿不到铁路给的丧葬费,高哥的丈夫居然不允许她的同事参加葬礼。

绿皮火车又沿着这条铁路线跑了好几年,直到被更先进、更漂亮的火车替换掉。

当年跟高哥在一起工作的女列车员们,一年一批地陆续办理了退休,也全部被年轻、漂亮、高大的年轻人替换掉。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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