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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春芽 2018-05-25


图 | CFP


我的合伙人禁不住掮客怂恿,大概也有好奇心作祟,便上楼观望。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群女人,将他拖入一个房间,连打带踢……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凤凰读书”(ifeng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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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丘陵背后的山洼,田地随山势起伏,收割后的玉米断秸,到处散落。一条红土路在田地间的杂草中蜿蜒穿过。三三两两登山健身的回族中年男女,脸上洋溢富足生活养育的惬意。两个玩山地摩托车的骑手在陡坡上极为嚣张地横冲直闯。一群爱好山地自行车运动的少年,在一片树林里炫耀车技。

 

就在这一幅超越了小康生活的图景后面,散落着几个破败木棚,如果你稍微靠近,便有长相凶恶的狗狂吠扑来。

 

“那是彝族人家,”和我一同登山的赛俩目先生说。“这里的田地属于沙甸回民,他们无偿提供给彝族人耕种。《圣训》里讲过,对于穆斯林而言,如果自己富足而邻人挨饿,那是一种耻辱。”

 

我准备挡开愤怒狗群,沿一条顺坡而下的小路,去接近彝族人。赛俩目先生阻止了我。“我们跟他们语言不通,”他说。“他们像游牧族一样,今年在这个山谷,明年则搬到另一个山谷。”

 

登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念想那几家彝族人。临近镇子的山坳里,又有几个小窝棚,树木支撑,覆以铁皮,四面漏风,地铺干草,权当卧具,野炊过的铁锅沾满污黑的油垢。又是一家彝族人?可他们踪影全无,不知去了哪里。赛俩目先生对如此悲惨的生活抱以啧啧不断的怜悯。

 

这些彝族人果真受回族穆斯林援助而无偿耕种吗?那他们来自哪里?

 

2


 

第二天下午,马俯、赛俩目先生和我同去登山。这一次,在丘陵背后,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铺晒金黄的玉米。一位佝偻的老年妇女,打扫木棚前面的空地。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抽着长筒水烟。夕阳西下,给他们每个人的身影镀上一圈金边。我们向他们走去。狂吠而来的狗被男主人喝止。他搬过凳子,让我们就坐。

 

他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经过马俯解释,我才明白,他们从临近越南的山区迁来,租种这里回族人的土地。我似乎记得他们每年要付的租金相对微薄的收入,还是相当沉重。“我们在老家山区几乎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他说。“我的祖先凭靠打猎,可是现在,动物都灭绝了。我和老婆也去过工厂打工,都是化工厂,容易得病,一年到头,挣的钱还不够去医院治病。”

 

日将落山,山下镇子里响起一阵底格勒(晡礼)的邦达(呼拜)。马俯催我离开。我把这一家彝族人撇在身后,沿红土小路,走下山去,心中一阵悲凉。

 

一个月以后,我在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一个寨子里的山背后,见到了和这一户彝族人一样贫寒的一家独龙族人。他们从怒江来当伐木工。很多汉族老板承包景颇族的山岭。原始森林被砍伐,改种经济作物:莎木和橡树。他们住在避风山坡上一间竹篾编墙铁皮覆顶的小棚子里。

 

那个仅比我年长五岁的独龙族男人,指指他形容木讷的妻子说:“我们生了十个娃娃,死了一个,还剩九个……”离他不远,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表情漠然地望着我们。她们刚从森林里背一篓木柴回来。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体强壮,在棚屋前晃荡。“还有三个大的,去打工了,两个小的在上学。”独龙族男人补充说。“他们以后嘛,至少也得生四五个,要是像你们汉人,只生一个,死了咋办?”

 

日落西山,夜气从大地上悄然升起。临近镇子时,我们走过昨天看见的那几个棚屋,两个脏兮兮的小孩追逐嬉闹,一群鸡在他们脚下惊慌逃窜。

 

“这也是一户彝族人家吗?”我问马俯。

 

“唉,这是我们镇上一个回族老人的家。他都已儿孙满堂,竟然在老婆死后爱上一个彝族,或者哈尼族女人。儿子们觉得太丢人,就赶他出门。镇子上的人也觉得太丢人,就不给他房子住。他带着彝族,或者哈尼族女人,住在山沟里……”

 

暮然回首,山沟里的小窝棚已被几户人家的围墙挡住。我竟然未能一瞥那回族老人的身影和容颜。

 

3


一个阴天的上午,我们驱车行走中越边境线。法国殖民者在19世纪从越南到中国铺设的窄轨铁路和建造的欧式火车站时隐时现。沿着旧公路,援山盘旋,如鹰攀气流,从海拔2000多米的云贵高原地带,渐次跌落海拔76米的河口市。

 

一路行旅,路旁及远山植被渐次葳蕤,渐次显示热带特有的蓬郁生机。有一段较为平坦的公路,右临红河。红河对岸,便是越南土地。高压电线,凌河而过。开车的马俯说:“输送到越南的电费比中国便宜。”

 

吊诡之事,俯拾即是。几年前,政府规定,铅块交易,必须征税,若是铅板则否。马俯所属铅业公司便派他去越南老街市考察,租地建造一个加工厂,先把免税的铅板出口越南,改成铅块后,利用免税互惠协定,再进口中国。

 

“我到了越南才发现,越南政府对重金属加工厂的建造非常谨慎,担心土地遭受污染,”马俯说,“但是,中国土地遭受重金属污染特别严重。你知道吗,我们云南是从越南和柬埔寨进口大米。中国出口的只是水稻种子。我们可能已经没有大面积干净的土地,种出不受重金属污染的水稻。”

 

哪里还有安全的河流与土地?

 

就在我匆匆行旅的中越边境,不久前,一次大规模排雷行动刚刚展开。官方媒体报道,这是中国组织的第三次排雷行动。中越之战,爆发于1979年,虽于当年结束,但两国边境冲突仍然持续,直到1989年。无人质询,到底是谁,在中国境内长达一千四百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布下可能多达几万枚的地雷。

 

在麻栗坡县八里河村,距我此次行旅路线不远,200多人的小村庄,竟有100多人在田野劳作时踩雷致残。我看见官方媒体用一种不知是讽刺还是同情的笔调如此写到:“云南文山州富宁县的沙仁寨也是一个‘地雷村’,曾经有87名村民被地雷炸得只剩78条腿……”

 

4


马俯的朋友,一位政府官员,接待我们。在国门前的广场上,我们车一停稳,便有头戴纱布遮阳帽的矮个子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偷渡边境,去对岸越南老街市。“一个人多少钱?”我们问。“两百块……”我们不再搭理,一个女人赶紧说:“一人一百,一百啦……”

 

河道狭窄,不知哪国的采沙船突突鸣响,停在河中,一个皮划艇,便可渡河而过。那位政府官员告诫我们:“最近两岸联防,管得很紧,你们千万不要偷渡。”我们只好去旅行社打听。越南一日游,价格不菲。旅行社女老板紧盯Ruslan Yusopov说:“公安局规定,维吾尔族和藏族人不能办理赴越旅游签证。”她把这位俄罗斯的塔塔尔人当成了新疆的维吾尔人,而且还加上藏族人 ,或许因为我这个甘肃人看起来不像汉人。

 

午饭是在一家清真餐厅吃的。官员穿深色西服,有些松垮,但这刚好搭配他那一身松软的肌肉。他的话语带有明显南方口音。“实际上,我父亲是河南人,1950年代南下的解放军。”

 

他讲起话来字斟句酌,有一种开会发言的腔调。他曾作为知识青年,在乡下呆过,后来又在基层工作多年。为表现他对瑶族的熟悉,他讲了一个关于瑶语的黄色段子。

 

“1960年代,我们一群知识青年下乡,来到瑶族的寨子。那时候,我们劳动一天挣到的公分只有一毛五分钱。女生干不了重体力活,就让她们打杂。有一天,我们打发一个女生去瑶族老乡家借一把犁。她去了,很快就哭着跑回来。我们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瑶族老乡耍流氓。我问他借犁,他说:摸奶。我说我只借犁,他说:摸奶屄……”

 

我们只好用哈哈大笑来回应他宣讲的热情。

 

“实际上,这是瑶族人的问候语,我们汉族人一听,以为是猥亵。”

 

我失去聆听的兴趣,但他提供的一则关于发现丛林原始人的信息,吸引我随他去了一个酒店大堂的咖啡吧。他当我是一个对风土人情感兴趣的游记作家。邻座几个面目不善的男人翘起二郎腿,一边喷吐烟雾,一边大声喧哗。我不得不挪动椅子,靠近官员,才能听清他的言谈。

 

“在邻县金屏的森林里,生活着一支原始人,赤身裸体,仅有皮裙遮羞,住在树巢里。我们叫他们蛮人。没人听懂他们的语言。县政协递交一份提案,中央便拨款四千万元,为他们盖房子。但是呢,他们不喜欢。他们嫌床太硬,尝试几次,又回到树上。我们想强制他们定居,可是一赶,他们就跑到越南那边的森林里。像一群蜂猴……”

 

“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浓厚兴趣。

 

“好吧,我跟金屏县管这事的朋友协调协调。”

 

5


我们最终还是没敢偷渡边境,前往越南一观,那个备受他人和自我过度作践的国家。法国殖民,日本入侵,法国第二次入侵,南北对立,美国操纵的内战,入侵柬埔寨推翻红色高棉的共产主义式法西斯暴政,控制老挝,大规模排华暴乱,中越战争……

 

大概是2004年,我从广西凭祥进入越南谅山,再从广西东兴进入越南芒街。越南人的市场上,几乎全是从中国涌入的劣质商品。人们毫无热情,对于异国他乡的游客,表现冷漠。沿街的发廊妹显出慵懒的神情。

 

他们懒惰,虐待女性,而且普遍比中国男性嗜酒。喧嚣城镇的幽暗处,偶然显现一座优雅古朴的中国式木结构佛教寺庙,佛殿大门两边对联用苍劲繁体汉字写成。越南人废弃汉字已经多年。他们如今使用的,是法国人借用拉丁字母为其创造的越南文。而你一旦乘坐摩托车去一处景区,骑手一定会要价很低最后却欺骗与横暴并加,敲诈钱财。

 

不过,我对越南存有一丝温柔回忆。那是在谅山,一个不懂中文的越南姑娘,有着明亮的黄棕色皮肤,和我这个不懂越南语的摄影师用眼神和手语认识。她招呼几个男女青年,骑电动摩托车,带我去她家吃粥

 

多年之后,在昆明,这个温柔回忆受到沉重打击。一个因为一场持续两年的灵性体验,而“改邪归正”开始投入财富和精力去做公益事业的商人朋友对我说:“她在‘钓鱼’。如果你当晚留在越南,会被洗劫一空,留不留得住性命也很难说。”

 

但我还是想再去越南,看看这个国家人们的生存状态。十多年过去了,应该会有一些变化。况且,我人到中年,更愿意相信人的善良。

 

“那个国家有什么可看的,除了泛滥无序的色情业,还是泛滥无序的色情业,当然,顾客都是中国人。”我的商人朋友说。

 

6


2014年5月份,因南海主权争端而起的越南人反华骚乱没有爆发之前,云南红河州河口市游客如潮。如今,大概不是因为民族主义情绪激发而起的勇武抵触,而是因为怯懦,游客潮退去。

 

“那时候,可说是嫖客如潮吧……”另一个朋友以讽刺的语气如此强调。

 

有一次,我的商人朋友带领一个生意上的合伙人,从河口市偷渡到对岸老街市。“带我们过去的那个家伙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说。“我们只好随便逛逛。”

 

我能想象越南老街市的店铺是什么样子,因为在河口市,越南人复制他们的商业模式:沿街是两层楼的建筑,一楼店铺,商品则千篇一律,无非是塑胶拖鞋、越南咖啡、绿色圆边遮阳帽、虎骨壮阳油、浸泡眼镜蛇的药酒、小刀,走私香烟、木制鳄鱼玩具……二楼红灯区是成排发廊屋和按摩房,透出粉红幽暗的甜腻灯光。身材粗短面相丑陋的中年女人会在一楼商铺间徘徊,一看见中国男人就立马凑过来,用熟练的汉语问你:“要不要越南妹?”

 

“以前更夸张,越南妹子直接在大街上扯着你不放,”马俯用他不断咂嘴的啧啧惊叹式语气说。“她们学会的唯一一句汉语是:老板,要不要打炮。”

 

“我的合伙人禁不住掮客怂恿,大概也有好奇心作祟,便上楼观望。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群女人,将他拖入一个房间,连打带踢……几分钟后,他狼狈不堪地走下楼,腰间皮带被扯断,兜里的钱包也不见了……”

 

“他到底干没干啊?”我们焦急地问道。

 

“没干……”我那商人朋友呷一口茶,先是哑然一笑,接着便不紧不慢地说,“但是,被干了。”

 

我们全席愕然。

 

“这样就算嫖娼,你就不好意思控告她们抢劫,更不好意思告她们强奸啊。”

 

朋友一经解释,我们恍然大悟。

 

(凤凰网主笔柴春芽远赴滇西南和缅北,在那个“黑暗之地”写就《走向荒甸:从滇西南到缅北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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