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可以逃离西北 | 人间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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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我的那些青春,我都记得。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一岁,每一年的事情无不潜藏在脑海,随时调用放映,无论是在县城平罗还是首府银川,又或者去了湖南衡阳和长沙,那些一旦追溯立即想起的,统统充斥着西北偏北的干燥和绝望,红柳,枸杞,沙枣树,还有荒漠周边生存的人群。气味,光线,色泽,触感,种种景象从回忆无缝对接现实,无不想到我出身的宁夏平罗。那时候我纯洁无暇,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婴儿,为了活下去我主动跳进了一个大泥潭。学会游泳,学会把他人推到一旁,学会快速的游到岸边。然而污垢,污垢一早染在肉身。再后来,我便成了泥潭本身。
在平罗县城渡过的青春期,一部分的我想要逃离,一部分永远留下来,还有一部分消失了。于是我分崩离析。——火车站镇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城镇,也有将近十五年没有再见过。旧时风物都留在了那段时间,我早已没有故人可以凭吊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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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平罗大暑,我初二。
初二以前我放学回家,骑自行车行走在归途中,太阳光晒的路边顶天的两大排沙枣花香的煞人。我吃过沙枣花,花的样貌是黄黄白白的透着灰,有一种绒毛感,闻起来太香太像沙枣,所以常常忍不住揪下来一枝嚼了起来。随即吐出,只有清香,没有甜。
沙枣花好香,初中的我被欺负得好惨。那时候我家住在火车站镇,到县城的平罗中学读书势必要住校,而我的自理能力为零,更惨是说普通话被方言区的同学排挤,于是我的转学生涯变得不堪回首。
我之前一直是好学生,是招人恨的“别人家的孩子”,但转学后那一年半,我成了差生。方言环境使我倍感不适和孤立,课程断档也让我备感吃力,成绩变得很差,上课呱噪,我成了老师和优等生的嫌弃对象。
现在看来,我的叛逆青春只有不堪,没有不羁。所有的时间用来看闲书,所有的钱用来买磁带。在租书店,我是杂食动物,何止良莠不齐,五花八门的内容统统鲸吞。米兰昆德拉和村上春树掺着情色漫画看是常有的事,生长的拉伸痛和性欲强劲地降临在我身上,被自己的荷尔蒙弄的无比狼狈,于是那些漫画、武侠、言情,一直看,时时看,课堂看,租书店看,从租书店走回学校的路上也要看,遇到班主任也打招呼,大概他心存芥蒂。家长会时,把我这个差生描述得劣迹斑斑,简直罄竹难书。我妈是如何羞愤交集转述给我的,我始终记得。
这样的感觉对我妈来说是陌生的,简直如遭雷击。经此羞辱,回家对我一通暴打,用乒乓球拍的侧面砍我,狂扇耳光,边打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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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我人生第一次进入逃课模式,我的囤积癖从彼刻初露端倪,而我的自我放逐自那开始,至今从未结束或稍息。既然是世间人,难免要做些混账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有一次逃课,我从县城坐车回家,去往家附近的铁路湖,那是我从小发呆的地方,我家是铁路的,家属区在铁轨旁边,铁道另一边是长着丛丛芦苇的铁路湖。我租了一本小说,在铁路湖边看了一下午。路过家门,没有进去。那一刻的感觉直到现在依旧记得,我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我是天生石养的悟空,我是割肉还父的哪吒,我是平罗孤儿,我只有我自己。
刚到家附近的时候似乎遇到了一个我妈同事,匆忙打招呼,她说,“今天没上课啊?”我说,“嗯,休息。”从而忧心忡忡提心吊胆过了一整天,“我逃学了,我爸要打死我”。然而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学校里并没有人关注我的离开,学习不好的我在同学老师和我父母世界里消失隐匿,成了不存在之人。
逃学毫无快乐,只有一种无处可去的痛苦和沉闷,害怕从此成为居无定所和身无长物人群的一员。马上初中毕业,很多人一毕业就去跑车,打工,或闷在家里,无依无靠,唯有父母。然而父母能做什么呢?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大概能做的就是让我考铁路技校。“铁路铁饭碗,听大人的没错……”——开玩笑,考铁路技校的都是渣滓,而我这么品学兼优,至少优过。
我唯有抗争,至死不从。我用变声期的公鸭嗓跟我妈狂吼:“别管我,你就是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一而再,再而三,我妈崩溃了,哭到声嘶力竭。生活常常模仿戏剧,很多人都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电视剧台词,她哭喊:“我造了什么孽啊……”嗷嗷哭,或许还打过自己的耳光。
这一切,我记得,她也记得,我们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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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原生家庭,我的出身,我的绝望青春,我的恨不得抹去的记忆。所以,你问我怀念青春吗?并不。十四五岁的痛苦和绝望,既无美感,也无用处。那是散发着腐臭味、似梦非梦的绵长时光。绝望有多少种呢?我猜你每读过一本书,看过一部电影,爱过恨过一个人,就油然染上一种新的绝望,像是森林中未熄灭的烟头,晴天的太阳雨,海啸淹没岛屿时吞噬的每一块陆地,如光中暗也如暗中光,绝望这种事一旦出现了就没法割去舍掉,绝望存在的世界渐成永恒国度,这是造物主对人这一种类天生的恶意。
县城是我自卑的源头,县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是我,我恨我。
晴空难填恨海,在小镇和县城给我的困厄面前,生活本身虽居于欲望之上,又不算什么了。什么都不算。今时今日回望我的火车站镇和县城生涯,就像看着镜里的镜像,一切都是相似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彼时彼刻我有且仅有的,唯有惨淡生活,这让我成为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也让我不由得变成一个记仇的人。不忘记,不原谅。
长大后我成了一个上进的人,大概是因为如此这般的一无所有,还不努力,怎么得了。——你看干燥的西北,呼啸而过的沙尘暴,让我成了龟裂的土地,深埋种子,但没有水,没有温。仅余下荒寒和苍凉成了一生最初的底色。但这也滋养了我,使其成为当下之我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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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罗县城的初高中生涯,干涸的精神世界里,四周粗粝的男性雄奇使我厌恶和惶恐,而女性的温润是那么好,中学时期要好的朋友都是女生,我好奇地生存在青春的旷野中,女性柔软的气息是一派富饶的原野,而我四下游移,兴致勃勃并倍感安全。她们天然的慈悲心是我执念的降魔杵,春风化雨,大漠绿洲。
我庆幸我逃离了那里,时间上我逃离青春,空间上我逃离小镇。其实用现在的生活状况追溯十五年前是不公平的,那时候我的贫瘠和苦楚,无处不在的躁郁充斥全身,而那时候对人生的所有野望,也无外乎是一个安静的、宽敞的房间,墙边有书架。十五岁的我看到三十岁我的生活,会嫉妒得双拳紧握吧,那是什么感觉呢?
总有心碎难自弃,于是我们要么成了抱柱的尾生,要么成了想弄倒雷峰塔的许仕林。但但但,千万不要变成王彩玲,你知道吗,那是粪坑,地狱,噩梦之梦,就算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你说青春残酷吗?总要做一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事,总要做的,不然何以为青春,何以为人。我知道青春和人都未必是褒义词。生而为人,我对不起自己;生于青春,我满怀歉意。
早期我们都是小工笔,到了中年,想要有存在感,纷纷变成了大写意。何等的,残忍?不,何等的无可奈何。
在青春期的中后段,感谢高考,我用本省最高的录取分数考到湖南一个差劲的学校。我解封了“异乡人”的天生属性,从此形影相随。
2003年的酷暑,我到了湖南衡阳,下火车的时候,我和爸妈被衡阳火车站的破败、落后、生蛮所震慑。去往大学报名的路上一路内心忐忑,行至郊区,场景陌生而古旧,但也无损于我对新生活的向往。我逃开了平罗县,自此天高云阔,谁管他身后阿弥陀佛。
但在衡阳的时候依旧不快乐。我读法学,报专业时的兴致勃勃和实际情况相隔甚远,想过改弦更张换到新闻系,后来想想又算了。
读大学的时候,无论对学校充满怎样的怨念,这依旧是我的避风港,每个月定时收到两次生活费,网吧和宿舍,课堂和图书馆,白天放空夜晚失眠。还是怕冷,那是穷人的荒原上,冬天吹来的风。
大三的时候,有了博客,我很长时间生活在网吧,彻夜听歌,看博客,写博客。写东西意味着我更警醒地活着。
想到这些,就又去找来2006年的博客,那时候真的苦啊。又苦又啰嗦,吓死人了。穷,不过这也没什么。关键是网络开启了欲望,而钱包还是原生代的标准。所以青春有什么好的?我真是喜欢现在,想买的小东西都买下了。意大利的哲学家吉奥乔说,“当下就是一切你经历过的事中你唯一未被经历的元素”。
我的每个当下都是一个苦水横流的人,但苦水这样的负能量也是能量,也让我生机勃勃,兴致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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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的气候是我喜欢的,温润多雨潮湿,拥有的是女性美。吃得也很好,体型和体重的变化印证了这一点。我从不想家,反而有逃离后劫后余生的快感,过年和暑假回宁夏我都是宅,像静止在琥珀中的昆虫。只有回到湖南我才重又鲜活了起来。
挨到毕业,我去了长沙,找了份工作,鸡飞狗跳地挣扎着活下来,开始是合租,后来室友陆续走了,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后来适逢年关,加上写《别废话,你还可以更好》这本书,我便回了宁夏。那时我家已经搬到首府银川,在平罗生活的人事物,再也没有机会遇到。而银川于我一直是异乡,街道,风景,人情,统统是陌生的。
在银川和父母一起生活了四五个月,我和爸妈已经从刚开始生活的彼此礼让到后期彼此疲惫焦灼的地步。有一天凌晨五点,我在房间关上灯,屋里一下黑了。听许美静的磁带,用英雄钢笔在高中作业本上写诗,敷了面膜,假装哈利波特的隐形衣,藏起我脸上的肥大疲惫。西北的夜幕还长,窗外我听见马路天使劳作的声音,嘻刷刷。这时我耳边的歌词是: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枯萎,宁愿你受伤流泪。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才懂真情可贵。这首歌叫《遗憾》。
书稿交了,又要回长沙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松了口气。然而飞机在西安经停的时候,已经开始想念银川的日光微澜。我的故乡与原乡,我的童年与肥胖前的回忆,我想到的错过的逃离的。
真正的我藏在银川和长沙以外的地方,傻笑着等待跟我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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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沙,故土难离的情绪渐渐浮出来,跟我爸要了他宝贝的古董收录机(一年多以后他就病逝了),偶尔在收音机里听到宁夏籍音乐人苏阳的《贤良》和赵牧阳的《侠客行》,悲欣难辨。
星沉夜闷之际,也难免想家。去淘宝买盐池羊肉、回民油饼、大武口凉皮、羊油辣子羊杂碎,家中常备塞北雪拉条子挂面,中卫大米,用胡麻油和葱蒜炒的米饭,因为是宁夏本地米,所以格外好吃。早餐必备葱花饼。略解思乡苦,继续前望天涯路。
那年冬天很冷,愈加怀念我的西北苦寒地,枯槁的红柳和白杨树,粗糙而直接的蓝天,有烈日当空。宁夏有宝,湘南淘之。简直千金买骨,到底意难平执难尽。吃了宁夏盐池羊肉做的番茄羊汤面,穿着娘亲做的豹纹珊瑚绒睡衣,立冬之际,想妈了,想爸了,想故乡了。在情绪低落四下孤绝的时候,想吃的是我爸包的酸菜粉条肉陷包子,我妈做的揪面片和蒜香炒饭,一盘茴香馅的饺子,还有一碗饺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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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很少回银川,平罗我回不去了,故乡也就不存在了。2015年,我第一次在国庆回了银川,给我妈过生日,让自己放假。西北阳光下的暴晒让人们面色晦暗却个个喜气洋洋,南方的雨季则未免让人敏感多思。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
十几岁的时候,我有很多爱,那种爱是一种此路不通的爱。但谁知道呢?青春本来就是这样的,因为横冲直撞,所以拥有无数可能。当时我不知道,知道了又能如何?我妈说过,人活着就是受罪。只有忍。只能忍。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写, “那些旧时风物,青春,就是从面目模糊变成面目全非的过程”。三十岁的时候再读,又觉得面目全非并不一定不好,也有可能是时光在雕琢顽石。但刻刀下的那些渣滓,都是血肉骨,一刀刀都带着疼。
陶渊明写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2003年之后,我终于再见了高中同学。即使是最好的几个朋友,也失联十二年以上。那天下雨,我很少见到银川的雨天,瓢泼大雨,干脆爽快,淋的过瘾。我和几个高中同学一同吃了饭,饭后喝茶打扑克,正如我们高中课间一样,打“跑得快”。他们身上的好多事我都记得,而当事人一派茫然,若不是我提醒,怕是早已淹没在记忆的尘埃里。
这一次聚会的人里,我离大家最远,最久,纵然相聚,何必惺惺相惜。那些被滤镜调过色的记忆,仪式感加大,日常化变成电影化,冗长的生活快进成有节奏感的影像,但是这有几成是真实的呢?那些我以为铭记在心的事情,我的铭记有何意义?我不知道。感觉青春期从未正式来过,没有肆意过,没有纵情声色,还没来得及青春,青春就快过完了。
人生有时就像等公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但肯等不代表车会停。写这篇我想到“西出阳关”,我们都知道西出阳关的下半句是什么——无故人。
西出阳关无故人。而我的青春如今高岸深谷,故人湮没于烟雨尘埃中,一去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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