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雄狮
《灌篮高手》
为了练这手,我无数次早起,在结了露的篮球场一个人投到天亮。一次单挑输给刘梦阳后,他写了个字条给我:打篮球最重要的是节奏,不是速度。要像跳舞一样对待你的脚步。
我穿过掩护,接到传球,刘梦阳跟了上来。这里大概在三分线内一步,是我的射程范围。刘梦阳蛇一样溜到我的右手边,那是我最常突破的方向。他重心如此低,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然而,他嘴角还笑着,眼神一跳一跳,像是无形的手指在弯曲,意思是:小子,有本事你在我脑袋上拿分啊。
我太熟悉这种挑衅了,无数次,我试图突破,被他死死卡住位置,被断球或者运球失误;投篮,要么在强压下失准,要么被矮我五公分的他高高跃起,一巴掌扇飞。
我从没在他身上赢过,无论是单挑还是班级比赛。但今天,这种挑衅又是陌生的,因为这是刘梦阳被开除一年后终于回到这里,我长高了七公分,终于在身高上超过了他。
这是一场随兴的斗牛,我们看起来漫不经心,但试探着彼此的变化。就在刚才,我反跑,甩开他命中一记投篮,再之前,我甚至从他手里拼下一个篮板球。
“进步可以啊,小子”,刘梦阳晃动着手腕,随着我的运球滑步横移,“再来。”
我很难不兴奋。这一刻,我长高了,投篮更准了,身体也壮实了一些,眼前站着一直击败我,又带领我的同龄人——我少年时代的那头雄狮,我太想证明自己。
一个前压,我硬顶着他向右侧突破,啪!清脆的一声,刘梦阳切掉了我手中的球。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迅速地捡起,出了三分线,对我耸耸肩,意思是说:小子,我开始进攻了。
之后,一个顺步突破,忽然急停,后仰投篮,球进;
一个假动作投篮,左手突破,扬手抛投,球进;
低位要球,背身靠着我,顶了两下,勾手投篮,球进。
每一次,我都竭尽全力地跳起封盖,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点到他的手腕。即使矮我两公分,他还是利用弹跳和力量碾压我,何况他又增加了进攻技术——抛投、勾手。每一学期,他都能为自己的技术库里增加一两项,当我们这群人才学会他之前的手法时,刘梦阳都掏出新的枪支,将我们扫射在地。
那天下午,我“理所当然”败下阵来,却忽然觉得踏实。刘梦阳是我们的头狮,他被开除的一年里,我们被隔壁中学踢场,这期间只能绕开他们占着的篮筐打球,学校男生几百个,没人能站出来,狠狠踢这些外来混蛋的屁股。
如今我总算出了口气,熟悉的他回来了。
● ● ●
刘梦阳身高不到一米八,鹰钩鼻,戴着黄色镜片的近视镜。他走路极好认,吊膀子,一晃一晃的准是。他身体强壮,弹跳又好,不熟的总以为他是成年人。
他是第一个捧着花束进校园的男生;也是唯一一个敢在上课时接电话的人;他把校服穿成嘻哈服,裤子改得像喇叭裤;就连军训时休息,他也没有用脚掌着地、屁股下沉的亚洲蹲,而是脚尖点地、膝盖前压的方式。总之,方方面面,他都明显比我们更特立独行,更“高级”。
当然,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儿来说,最令人崇拜的还是篮球。刘梦阳是当时所有男生唯一摸得到,又想要挑战的篮球偶像。
我一直觉得,人有很多隐秘的密码,如同动物性情的遗存。比如,渴望有人做自己的首领,像狮群期待雄狮那样。我如此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少年时代如此深刻地体验过它。
我如此真诚地相信过,以至于没有想到,这次单挑就是崇拜的顶点。
刘梦阳第一次被开除,是在初一。
我们学校比较独特,面向全市的小学四年级学生招生,进来之后读五年级,内部叫法是“预备班”。因为是挂靠在某超级中学下的“外国语学校”,而全市小学的英语水平参差不齐,干脆早招一年,提前培训。
所以刘梦阳被开除的时候,我们已经相处接近两年,他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篮球天才,而且性格桀骜,成绩糟糕。这一切都令男生着迷,让老师挠头。
那时候,他就和高我们一级的人打球了,而且丝毫不落下风。他在我隔壁班,赶到一起上体育课,他就会招呼年级几个还不错的人,一起和高年级打。每次我都在旁边惴惴地望着,生怕他叫我,又怕他不叫我。
我还记得第一次上这种场面,只顾得满场乱跑,唯一一次接传球还失误了,下来时候心砰砰地跳,脸烫得像食堂的烙饼,刘梦阳拍拍我的肩膀,说慢慢就好了,我用力点头。
可一天下午,刘梦阳突然消失了。第一节课,老师派人去宿舍里叫他,说没看见。第二节课,班主任明显慌了,年级长也出现在走廊里,商量着什么。第三节,老师们通知了刘梦阳家长,开始四散寻人。
这太蹊跷了,我们学校是寄宿制,以看守严格著称,刘梦阳的突然消失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晚上,学生之间也开始流传起来他失踪的消息,叽叽喳喳地讨论声让老师更加不安。当天,眼保健操、英语朗读、跑步都不再重要——他到底去了哪里?
晚上十点左右,正当老师们垂头丧气地回来,和家长互相责备时,刘梦阳自己走回了宿舍。一群人立刻围住了他,追问、咒骂、欢呼,叽叽喳喳地混成噪音,只有刘梦阳淡然地摆摆手,对自己的去向只字不提。
第二天,严肃面孔的老师们聚在一起讨论了很久。下午,他们宣布刘梦阳被开除。
● ● ●
于我而言,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好在只过了一个学期,就有隔壁班的同学通信儿,说刘梦阳的家人用了点钱,他又要回来了。
自然,每个人都问他消失去做了什么,他笑着不谈。终于有一次,我们坐在球场边休息,只有三四个人,我又问了一遍。
“哥已经破处了”,刘梦阳终于回答,他扫视了我们一圈,“就在那天下午。”
他大概说了下过程,对方是个女网友,两人周末聊好了,约在那天下午见。他说自己身体壮,不说自己是初中生,人家根本看不出来。
接下来的一年多,我们搬到了挂靠的学校本部,“年级”的概念从不到两百人,扩充到了一千多人。在刘梦阳的带领下,我们仍然在球场上横冲直撞。
初三,我身高到了一米八二,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打球方式。为了绕开刘梦阳压迫式的防守,我苦练远离篮筐的急停投篮,这样即使有比我矮,比我重心低的人想断球,我也能快速出手。
年级里另一位短跑健将也练出了一手突破,每次拿球都能快速启动,杀入篮下得分。每天中午、晚上,我们都在食堂门口的球场斗牛,无论和谁一队,刘梦阳都赢多负少,他像标尺一样,衡量着我们的进步。渐渐地,我也能在一两个球上获得上风,偶尔赢一局,整个下午都兴奋地在课桌下复原当时的投篮动作。
刘梦阳则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女生身上。我根本记不清,那一年多他到底追求了多少个女孩,就我知道的,学校里的就有七八个,校外的不清楚。常常,他上个月刚刚一起走出校门的姑娘,下个月就已经是前任了。
初中生谈恋爱大都比较遮掩,幻想的戏份大于实际行动。刘梦阳不一样。他几乎没有幻想的份儿,都是直接上。他买过一束玫瑰,从校门口大摇大摆地带进来,闯进教室,送到女孩桌上;他为了一个女孩,把一拨来挑事儿的混混头按在墙角;他因为某一个前任要分手,逃了一晚上寝,整晚都蹲在女孩宿舍的窗户下面……
女孩有时候也送礼物给他,我记得有一位织了红色的毛衣。刘梦阳只是把毛衣像战利品一样在我们面前晃了晃。那种得意相当单纯:“哥的女人给哥织了毛衣,你们没有女人,你们也没有毛衣,所以哥很高兴。”
没想到,初三的时候刘梦阳又被开除了,这次还是因为女生。
旁人回忆说,女孩当时是在开他玩笑,很平常的那种打趣。但是后来某一句揶揄惹恼了他,刘梦阳上前撂了一句狠话,大概是让女生闭嘴。结果惹怒了女生,更多的挖苦抖了出来,都和“渣男”有关。刘梦阳没再还嘴,只是直勾勾地盯住她,女生停下的一瞬间,他忽然抄起旁边的垃圾桶,从上到下,扣在女孩的头上。
刘梦阳力气太大了,火气也足的吓人,垃圾桶从女生的头上直接扣进去,半个身体浸在桶内,汁水四溢。旁边的人都愣了,几秒钟后才有人推开刘梦阳,赶紧把她从桶里挖出来。
这期间,刘梦阳一句话没说,他在旁边站着,直到老师和保安赶过来,当场打了他一顿,他也没还手。
我想,女生不会知道为什么刘梦阳如此动气,我只是隐约觉得,这和他对女生的追求一样,都和她们无关,就如同他打篮球,从来和我们无关一样。
这次开除的时间要更久,初四那年,刘梦阳才转了回来。这次,听说他做了不少保证,当然,他家人大概也找了门路。那一年他比较老实,除了上课接电话,当众顶撞老师,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名义上,“外国语学校”只有初中,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中考,自由选择去哪里读书。实际上根本没得选,所有人的学籍都被校长扣在手里,连中考报志愿都没有通知学生。一个夏天之后,所有人又都留在了超级中学本部。我和刘梦阳又开始做同学了,我在文科班,他在理科班。
高中的第一场篮球赛,我就发现刘梦阳有些不对劲。
那是奇数班联队和偶数班联队的比赛,在高中部的体育馆进行。我和刘梦阳都属于偶数班,当时还有几个好手在,按之前的实力,我们赢定了。结果上了场,刘梦阳的动作却异常僵硬,好几次出球失误,队友没料到主攻点这么失常,都有点慌。我也很惊讶,但是比分已经渐渐拉开,虽然后来拼命追赶,最后还是输了近十分。
下场的时候,刘梦阳依旧屌屌地耸肩,没说什么。
后来,他失常的次数更多了,我发现他投篮动作变了,身体也更加佝偻,但是力量巨大无比,明显是健身不当,协调性失衡。他当然还是出手、紧逼,认真打球还是能赢我,可是赢得不再令我信服。
高二的时候,刘梦阳、我、短跑健将,和高三的人混在一起打球。然而,刘梦阳变形的动作第一次开始拖累我们。他仍然能够在高自己半头的人脑袋上抢下篮板,还可扛住全校身体最壮的球员,但他不再能命中那些神奇的投篮。
有一个回合,刘梦阳持球突破,过了一个防守好手,在篮下的时候突然传球,队友街球命中。
光看文字,你也许会觉得这是个好球,但是现场一大半人居然笑了起来。他们在嘲笑刚刚传出好球的刘梦阳,因为他出球的一瞬间,身体像老头一样弓起来,球从大腿位置传出,活像小时候玩的弹弓。刘梦阳自己好像没意识到别人为什么在笑,也跟着笑起来。那一刻我觉得丢脸极了。
刘梦阳并不在乎这些,他还是有说有笑地打着球,然后屌屌地在校园里晃着膀子走。他交了新的女朋友,是我们老同学圈子外的人,偶尔那个姑娘站在场边看球,久了,我们也都混了个脸熟。
没多久,刘梦阳又惹了祸。只是这次离开学校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女朋友。
起因很简单:关于刘梦阳和女友发生关系的流言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班主任自然告诉了双方家长。
女生家长愤怒异常,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居然在学校里有这样的行径,而且是和一个这么差劲的学生。他们怒吼吼地来找刘梦阳,双方家长见了一次。最后,女孩从住宿变成了走读,为了看着她,她父母专门在学校旁租了房子,轮班照顾。
刘梦阳无所谓,他还是照旧打球,开玩笑,吊儿郎当,假模假式地学习着。有一阵子,女孩不再公开地在场边看球了。
再后来,我听说刘梦阳的女朋友转学到了河北。这吓了我一跳,因为河北是高考重灾区,人多高校少,历来只听说他们来黑龙江高考移民,从没见谁从黑龙江转去河北的。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才从各处得来的信息中,拼全了其中原委。
原来,女孩不来看球,不和刘梦阳交往都是装的。实际上,每天晚上她都偷偷和刘梦阳约会。这种小把戏没维持多久就被发现了,家长震怒,立刻升级了力度。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反锁住门,像监狱一样严格把控。女孩大吵大闹,没有效果,大概有那么一周,她再也没有和刘梦阳单独接触。结果一周后,她忽然在午休时跳窗而出,一瘸一拐地找到刘梦阳家里,一个小时后,家长见到衣装不整的她,终于崩溃了,他们意识到,再也管不住眼前这个倔得像驴一样的小丫头了,干脆找了关系,把她转学到河北老家。
刘梦阳从没向我们提起这些。很快,他就找了新的女朋友。
高三,我打球少了很多。落下的功课太多,我开始找各种时间补做高一高二的习题,连吃饭都是扒拉一口,赶紧回去看书。路过球场,很少上去,我知道刘梦阳他们还在打球,但这已不再能吸引我。
那一年飞快地过去,我摸到了自己的天花板。高考结果出来,我幸运地考到了六百多一点,文科里算不错。
刘梦阳呢?直到发榜的时候,我才看到他去了省内的一所工科学院,高考的结果对他算是不错的,至少上了本科。
那之后我们没有联系,直到一次假期回家,我和朋友问起刘梦阳。没人说得清楚,都是断断续续的消息,好像参加了什么篮球赛,好像拿了个名次,好像依旧吊儿郎当。我听了一会儿,没什么令人惊讶的。
再后来,我毕业工作了。
有一天,我们和另一家企业的篮球队打比赛,我全场运球,借挡拆过了一个人,立刻跳投,唰,球进了。那瞬间,我突然就想起了刘梦阳。这是我曾经面对他的时候,唯一有信心的招数。为了练这手,我无数次早起,在结了露的篮球场一个人投到天亮。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打败他,同时暗暗地崇拜他,我记得有一次单挑输给他后,刘梦阳还写了个字条,下课时转给我,上面写着:
“打篮球最重要的是节奏,不是速度。要像跳舞一样对待你的脚步。”
突然我意识到,这种敬畏又崇拜的心情已经消失很久了。为什么?他曾经是我们一群人中的领头羊啊,他曾经是我们的雄狮。
我完全相信,如果生在几百年前,放在一个单纯的丛林环境里,无论是凭借体格还是性格,他都会脱颖而出。可是现在,我们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分割开来,它搅乱了我们自己形成的秩序,让曾经的弱者占了上风,让那强壮的雄狮落入低层。
后来我知道,他在上海工作,当然,薪水微薄,做些简单的销售。他曾经的女友们有一半都在国外,那个曾经被他扣过垃圾桶的女生,本科就去了美国一所名校读书,现在工作,每天都和制服妥帖的人谈笑风生。曾经的同学,不少露出了原本殷实的家底,移民,接管家里的生意,和过去判若两人。
刘梦阳呢?他仍然使用QQ空间,签名是“如果·爱”。他还玩着十年前就过时的“点名”游戏,吊儿郎当地回答问题。篮球对我们再也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也不再是那头雄狮。
当天我们顺利赢了比赛,结束时已经晚上十点。我突然想到,如果刘梦阳站在这里,他是否会发挥得更好呢?东西还没收拾完,灯光就熄灭了。我们拾好东西,快步离开奥森公园。前方是一片黑暗,黑暗的四周是无尽的亮光。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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