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款吃了那女孩
《母亲》剧照
她回避着我们每个人注视的目光,流露出的眼神就如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那时候,仿佛大家都想伸出手,接住这个生命即将陨落的小女孩。
2014年9月,阿来的请假条上写道:“因照顾女儿,需请假十天。”
阿来要请十天假,这实在不算短。阿来是我们4S店钣喷车间的首席“枪手”(喷漆师傅),喷漆是个手艺活儿,易学难精。能喷漆的工人很多,但像阿来那样肯干,精品率又高(成品没有流泪、橙皮、沙眼等瑕疵),还总为老板省料的工人并不多。
阿来是粤西人,浓眉大眼,有些谢顶,从学徒做起,跟着老板干了十几年。工作时总是沉默寡言,非常投入,在车间里,衣服常常被汗湿透。
这样的员工要请假,需要总经理批准才行。
我找钣喷车间的主管询问阿来的情况,主管脸上一片黯然,“阿来的女儿出事了,造血再生障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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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吃惊,几个月前,我还见过阿来的女儿。
那时阿来的腰受伤,我和几个同事去探望。小女孩皮肤很白,长着单眼皮,乖巧而怯生,和我们打过招呼就进房间了。每次,阿来提起自己品学兼优的女儿,言语间都充满了骄傲。
不期想不过短短数月,就出现这样的变故。
阿来的主管告诉我:“医生说了,造血再生障碍症目前只能靠输血,防止并发症,没有根治的办法,除非换骨髓。但听说现在就已经花了好几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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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阿来,这位80后的汉子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他双眼无神,一脸憔悴,面色还有些发灰。
我问他女儿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惆怅地说:“早些时候发现孩子小腿上有青紫印子,很久都不散,还以为是打球弄的,没留意。后来女儿发烧才带她去医院,医生就确诊是造血功能障碍了”。医生还告诉阿来,有人为了治疗这种病花了几十万,还是经常反复,一场感冒都可能会致命。
“现在女儿情况稳定了些,就先出院吃些中药调理,看情况再作打算。我实在没有那个能力。”
然而这次谈话后不久,在女孩学校的帮助下,一家本地电视台的意外参与给这件“无能为力”之事带来了转机。
电视台播出了阿来女儿的专题报道,报道称父母担心懂事的女儿怕费用高,拒绝治疗,向她隐瞒了病情……节目最后,媒体还呼吁公众一起献出爱心,帮助女孩做骨髓移植手术。
电视台的报道反响热烈,当晚,一位厂家的工作人员就联系我,让我代捐200元。次日上班,客服部也接到客户的电话,询问捐款事宜。公司董事会立刻决定:在内部进行一次募捐。
募捐那天早上,十分钟,一百五十多人全部在展厅集合完毕。董事长说:“我和太太都出一份力。”说着,他打开手袋,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叠钱放了进去。在董事长地带动下,同事们一声不响地以纵队为单位,一个个往捐款箱里放钱。我也把自己准备好的500元放进了捐款箱。
箱子是透明的,百元钞票很快就装了三分之一。一切尘埃落定后,财务统计,大家捐款共计4.16万元。
那时候,仿佛大家都想伸出手,接住那个生命即将陨落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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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的报道很快为阿来获得了超过三十万捐款,并且数额还在增加中。四十万手术费基本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骨髓配型。
医生给阿来夫妇及几个骨髓捐赠志愿者做了配对检测,最后阿来老婆的骨髓配对度是最高的,达到了70%。医生说:“这个指标非常好,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手术成功。”
医院预计十天以后就可以进行手术,前后大约三个月,孩子就可以出院。知道这个消息,阿来的声音也恢复了原来的中气,他的眼睛虽然有倦意,但却洋溢着希望。“真的很感谢!代我跟老板也说一声多谢!”阿来欢快地说。
一个月的煎熬,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捐款事件后,阿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上班。临近年底,我刚好遇到钣喷车间的主管,就问起阿来女儿的情况。
主管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再回过头,语气低沉地对我说:“别提了,他老婆不同意捐骨髓。”
霎时间,我没回过神,“不是吧,自己的女儿都不捐?怎么回事?”
主管叹口气,“他老婆的娘家人找神婆看了,说他女儿的病是因为邪灵附体,如果他老婆捐骨髓,邪灵便会转移到她身上,还会影响娘家的家族命运,于是坚决不让!”
“我们捐的那些钱,都用来拜神做法事,买她弟媳直销的保健品了。哎,几十万捐款不救人,这样用,我真想问问,我当初捐的几百块钱能不能要回来。”主管摇着头说。
我仍然难以置信,直到从车间众人口中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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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媒体报道时,把阿来老婆的银行账号作为接收捐款的账号公布了。社会各界的善款,源源不断地流向这个账号,很快就达到了四十万。
而阿来老婆早在孩子确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寻访各种神婆、大师、算卦、看相的。有的说,女孩得病是因为邪灵附体,捐骨髓会影响娘家家族的命运;有的说,阿来弟弟的老婆,八字跟小女孩相冲,才导致到他女儿被克……
过去没钱就算了,而今有了捐款,阿来老婆的娘家人花了两三万元,连做了几场法事。阿来无奈,但钱在老婆手里攥着,谁也阻挠不了。他只能等法事办完了,再劝老婆快些捐骨髓救女儿。
后来,据阿来的小舅子讲,善款的总额有六十万;阿来的弟弟则说,善款有八十万。但哪怕按最保守的六十万计算,阿来老婆之前做幼儿园保育员,也要干二十年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当善款开始高于手术费时,许多东西都悄无声息地变了,阿来老婆及其娘家人的心思,也渐渐活泛起来。
女孩母亲的关注点转移了。部分爱心人士是直接到医院缴款处捐的钱,女孩出院的时候,医院就把这笔大约十万元的捐款给了阿来。阿来是不管钱的,他转手就交给了岳母。可不久,他老婆就来电话问:“少了一万元,到底怎么回事?”为了这件事,阿来的老婆上上下下调查了一番,还对了一轮的口供。
阿来不断劝说老婆赶紧捐骨髓,他劝过、求过,也发过脾气,可夫妻俩还是为这个问题争执不下。
阿来的小舅子出面调解,他提出了第三个选择:买他老婆代理的一种保健品,吃两个月试试。如果疗效好就继续,不行就再做手术。那是一种直销的保健品。女孩的舅妈努力地争取这个“大客户”,还和自己的上线一起游说阿来夫妇,并保证这个保健品对孩子的病有疗效。
阿来夫妇最终接受了这个调解方案。阿来觉得,保健品有没有的疗效倒在其次,但两个月后没有疗效就可以做手术了。这是他老婆的承诺。
保健品价格不菲,一套上千,两个月下来,几万元就吃了进去。可小女孩的病却没什么起色,不过女孩舅妈的生意却做得不错,小舅子不久后还买了台二手车。
这期间,夫妻感情在一次次劝说、谈判和冲突中,慢慢消磨殆尽。而两个月后阿来老婆的正式毁约,也让这个家庭的温度降至冰点。
阿来老婆认为做手术就像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博——哪怕手术有七成的胜算,手里的钱铁定就会没四十万。即使手术成功了,后续还要用抗排斥药物、定期检查,花费难以估量。
一心想要救女儿的阿来反而渐渐被孤立了。
小女孩在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在血小板等指标低的时候,靠着输血维系生命的循环中,错过了最佳手术期。
没多久,那个白皮肤,单眼皮,羞涩的小女孩就因长期高烧不退导致脏器衰竭,终于告别了令她痛苦的人世。
我想起最初去探望她的时候,那次,我和几位同事一起去医院送善款。一进血液科住院区,便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味。
当时阿来夫妻俩都在,见到我们便忙不迭地感谢。女孩带着口罩,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坐在椅子上,显得分外瘦削。她的精神状态还好,只是眼睛有些充血,她回避着我们每个人注视的目光,流露出的眼神就如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
而今,按照他们家乡的风俗,未出嫁的女孩儿殁了,只能放在庵堂供着。阿来的女儿连个长眠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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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女儿,阿来正式和外家人闹翻了,自己搬出去租房住。
他的家庭终于宣告破裂,只差房子还没有变卖。他的儿子跟妈住,不久,这个母亲就买了车,做起了小生意。阿来也换了一辆二手车,喷了光洁照人的漆。
阿来请假近一年,办完所有后事才上班。跟过去相比,一年后的阿来判若两人——他的勤奋劲儿没有了,在车间经常拿着手机看。
一次,提起阿来的女儿,我们店心直口快的售后经理说道:“那次捐款,我不但自己捐,还发动朋友们转发,他们也都捐了几百块。既然不做手术,那钱应该退给我们啊!电视都有播啦,一个女孩为父亲募捐做手术,最后救不了,她把余款都转捐给电视台的救助基金了。”
“退是没可能了,人家肯定说用完了,而且银行账户是人家的,你也没权力去查。”听我这么说,销售经理露出无奈的表情,“知道小女孩没做手术以后,我就想,我再也不会捐款了。”
公司里,对那次募捐感到失望的情绪在慢慢地集聚、酝酿,终于在一次会议中直接爆发出来。
“捐款那么多,四十万,没做手术怎么办啊?”
“是六十万好不好?”
“六十万没做手术,我们之前捐的钱能不能要回来啊?”听到这里,我担心这样下去可能会乱套。
“钱怎么退啊?捐款是你自愿捐的,到了她账户上,她怎么花,都不关你的事。”
有人听了这话就有点激动,他认真地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捐钱是因为孩子做手术没钱,可后来手术不做了,是不是应该把钱退回来?哪怕真的退不了,起码得让她知道我们的态度!”
见场面有些难以控制了,领导用笔敲敲桌面,宣布散会。
这场关于退捐的口头讨论是散了,可笼罩在人心中的阴霾呢?
一位花白头发的阿姨说:“可能人家觉得得了这个病,就当是生少一个了。”我一边觉得她的话戳中了人心,一方面想:捐出去的钱没了,还可以赚。可阿来女儿的命没了,是真的没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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