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莫兰蒂来袭的夜晚,我成了获利者
《台风的诺尔达》剧照
不管我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角色是儿子还是男人,在灾害面前,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直到周三中午,学校发布了戒严令,我们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厦门都市传说中,台风再大,也越不过鼓浪屿上的郑成功雕像。这一次郑成功与厦门人开了个大玩笑,他博饼去了。
学校广播不停循环警示,必须在五点以前离校,五点以后校门关闭,严禁出入。哪怕之前手机已经收到了台风预告,还是有许多人到这时才得知这个消息。台风将近,阳台的衣架互相撞击,人心更加惶惶不安。
宿舍四人分成了两派,走,还是留。
恰逢中秋节,翔安车站已经人满为患,放眼过去至少得有上百人。人潮拥挤,想要挤上公交车,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我与贵州的室友阿明安慰着两位本地室友,或许这一次台风只是走一个过场。可转瞬间天阴了下来,原本半开着的阳台门忽地往里一砸,那巨大的声响像是在昭告我们幻想的破灭。
两位本地的室友已经收拾好衣物准备回家,留下的,只有我和阿明。寝室外的兵荒马乱,扰得我俩静不下心来,我知道阿明想回家。他有个做饭很好吃的母亲,我去她家时,她总是笑脸盈盈端出两盘满盛辣子的贵州菜,招呼我要多吃点。
这样的家,谁不想回呢?
只不过阿明的父亲是个农民工,在厦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辛劳苦作也只换得一个不足十平米的铁皮房栖身。阿明要是回去,连个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
我心里暗自想着:要是我的家庭不是那般,我真想把他带回家。
父亲当初与母亲离婚,选择了另一个女人。我与他赌气,辍学又复学,进了这个三流的专科学校。如果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学业,我或许还在外地读大学,就不会赶上这场该死的台风了。
寝室的气氛很沉闷,只有强劲的风在拍击着阳台门。我先发了声:“你回不回?”
阿明皱着眉,犹豫再三,他站起身来:“还是回吧。”
警铃声响彻耳畔,不断警告我们五点就要闭校,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供我们收拾了。我将必要的衣服一团揉进背包,把电脑主机搬到柜子上,慌乱之中,我们都忘了阳台养的那盆蕙兰。但相比起屋外的狂风,那半年没回过的家更让我忐忑不安。
顺着人流,我们到了公交站,许多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一手拎着方便面,另一只手艰难扶着头顶大瓶的矿泉水。看到这个场景,我却觉得荒唐,连回家都显得不那么紧迫了。当驶向岛内的754开到面前时,我被人群推挤着硬塞上了车。
那时我并不明白,自己是多么幸运,就这样成功逃离了即将被台风正面袭击的翔安。
父亲电话打过来时,我刚挪到一个有吊环的位置。伸手按下通话键的功夫,那只空着的吊环就被人占了。
“台风天,要不要回家过节?”电话那头,是熟悉的乡音。
我故作轻松,假装自己还没准备回家。“我看看吧,路上不堵的话就回去。”
“有点堵,不过这样也好,趁着堵车可以多赚一点,莲坂这里专车倍率已经1.7了。明天过节想吃什么,给你买。”
“螃蟹。”我脱口而出。
“好,螃蟹。”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说完这句,他便挂了电话。
下车之后,风明显又大了许多,气流卷着树叶在地面不断打旋,甚至还裹着尘土朝人身上扑来。
站在家门口摁响门铃,开门的是挺着大肚子的继母。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家已经疏远到怎样的地步。她怀孕大概有五六个月了,哪怕只隔着一个市区,我都没有获知她肚里孕育了另外一个生命的消息。
她捧腹踱步向沙发走去,很吃力的样子。
她没有同我说太多话,只是唤我过去坐在她旁边,打开钱包掏出一张一百块,塞进我手里。整个过程没有半点拖赘,她知道我不喜欢她,我也乐意她省略那些不必要的寒暄。
她起身杵在窗前,忧虑地看着阳台上被风吹得飞舞的衣服。过了半晌,费劲地弯下腰拾起小板凳,走向阳台要去收衣服。我终于坐不住了,上前把她拦下来,我来收。我把收好的衣服放在沙发上,她再过来一件件地叠好。
叠衣服时,她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以后周末,就回来帮着家里吧,你爸每天开车很晚都不回来。”
听了这话,我却觉得不快,没答话就闷着气回自己卧室了。心里想着,要不是她的话,我或许每个周末都回家呢。
父亲又打电话来,说不用等他吃饭,过节的东西已经买好了,专车倍率还在涨,他再开一会儿就回来。
那顿晚饭吃得不太愉快,迟迟未归的父亲与窗外树枝狂摆的榕树像一朵巨大的阴云压在我的心头。冒着台风拼这一晚上,又能挣多少钱呢?
八点时,小区断水断网的通知下来了,继母慌忙提桶接水,我穿好鞋后便奔向最近的便利店。平日里一元一瓶的矿泉水已经涨到了三元,食品通通提了价,哪怕如此还是供不应求。店外狂风大作,只有几个行人极速奔走。店里挤满前来抢购的人,队伍后面的人不断催促,焦躁地喊着快点。老板站在箱子上掌控局面,催促挑选的顾客拿了就走,别挑拣个不停。
有的人开始推搡起来,我奋力朝货架挤去,又被钻出来的人拥到一旁,挣扎半天也还没够着矿泉水。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附近还有一家店没有涨价,有人开始向外走,人群稀松下来。我最终抢到了矿泉水和方便面,付款时竟有种安心的感觉。
我本以为这台风只是走个形式,在车站时还嘲笑那些顶着矿泉水的人太当真,现在自己抢到几瓶水就跟抢到宝一样,时间也不过是过去了几小时而已。
回到家中,门窗都已锁好,三只水桶接得满满当当。想到她还怀着孩子,我顿时觉得有些愧疚。想去说句话,然而父亲还没有回来,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手机里不断传来台风预报的简讯,在翔安留宿的同学传来耸人听闻的消息——校园里新栽的树已经被吹断,办公大厅的玻璃门被飞来的树干击得粉碎。这一则则消息都表明,台风登陆的时间提前了,不是凌晨,而是半夜。
朋友圈里没有人再调侃这次台风假,大家都显得焦躁不安。这紧张的气氛蔓延到每一个人身上,继母一遍又一遍打电话与父亲确认,父亲每一次都说是最后一趟。我夺过电话对着话筒大发雷霆,“都这时候了,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我挂了电话回到自己房间,指望一觉过后,父亲早已到家,台风也已过境。才刚睡了一会儿,继母便闯进房来把我喊醒。她手拿电话红着眼圈哽咽着说,父亲的车在莲前西路熄火了。
我慌忙爬起来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根本听不清父亲在讲什么,都是车顶被刮擦的噪声。继母瘫倒在地,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父亲那头好像出了什么状况,电话挂断了。那一瞬间,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看着坐在地上大哭的继母,我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去接父亲回家。
我开始往身上套衣服,狂风撞击窗户的剧烈声响不断传来,我脸颊开始不断发热发烫,还未出门额头就开始冒汗,但还是不顾继母阻拦出了门。
电梯已经停用,我大步跨着台阶下楼。楼下的铁门是镂空的,正对着风口,发出悠而长的刺耳哨声。
没有多想,我拉开铁门。下一秒钟,我完全打消了之前幼稚的念头。扑面而来的强风撞得我打了个趔趄,强烈的气流让人根本吸不上气。我半蹲在地上死死抵着门用尽全力才把它关上,半天才缓过来。这才发现,不管我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角色是儿子还是男人,在灾害面前,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
即使内心焦急,我也只能回到家等消息。没过多久,父亲又与继母联系上,他重新发动车,正艰难地开车前往思明区。
窗外,小区的树一棵接一棵被吹断,烈风从窗户的细缝钻进客厅,像是不停地吹响尖锐的口哨。我们不敢轻易开窗,阳台的花草早就顾不上了。一个大青花缸被直接掀起摔向楼下,碎裂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沉闷。
继母呆愣地盯着手机屏幕,我想要抽根烟缓解紧张的情绪,可看到她挺着的大肚子也只能作罢。我们坐在客厅里等待着,两人默然无语。
我意外地等来了阿明的电话,一直在担心我爸,都忘了问问他的情况。他那头听不见风声,有种异样的安静。他告诉我蔡塘那一片的铁皮房房顶全被掀开了,他们家也一样,屋内床铺电器都被淹了水。现在一家人窝在一个废弃排水沟的背风处,除了随身物品,没有半点家什。
我正想安慰阿明,他苦笑了一声说没有关系,一家人都在,平安就好。我说,对,平安就好。他又打着哈哈说下次要是我还想吃他妈妈做的饭,只能去排水沟里找他了。
挂了电话,我凑近嗡嗡震动的窗户,看到窗外原本应该长明的路灯已尽数熄灭,两三个空调外机被吹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站在窗前盯着外面一团漆黑,期盼着能看到父亲归来的车灯。
小时候我也曾这样期盼过他。他答应要给我买奥特曼的光碟,就一定会带着光碟回来。不管母亲怎样催促,我都不肯上床睡觉,就在沙发上打瞌睡,直到他回来。他答应周末带我去游乐园,却一直没有实现,最后在和母亲离婚之前,终于去了一次,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撇开他糟糕的厨艺不说,撇开他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不说,他是一个好父亲。
这么些年以来,我从未这样想念过他。
在窗前等了大概一个钟头之后,小区门口隐约有灯光闪过。我喊来继母,两人一同站在窗前,看着忽明忽暗的车灯慢慢向我们靠近。
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背景声依旧嘈杂。他大声吼着,让我们放心,就快到家了,帮他到楼下开门就好,千万别出去接他。劝住了要一同下楼的继母,我飞快奔向一楼,侧着身子开了门,狂风呼啸而入。
我探头出去,父亲径直将车挤到楼层门口,车头灯碎了一个,挡风玻璃被什么东西砸出一条长长的裂痕。他刚一打开车门,就被重重推了回去,反复几次都是如此。最后他打开天窗,往外朝我挥着手让我别靠近。他慢慢爬了出来,放低身子紧贴车顶,像只蠕动的章鱼一样死死扣着车身边缘。
最后他像是被踢了一脚之后翻滚到我面前,我们赶紧把门关紧。他打着赤膊,紧拽门把手大口喘气,回过神来看着门口的小车又叹了口气说,“可惜还有三斤螃蟹在里头。”
一进家门,继母一手拿着拖鞋一手拎着衣物就冲了上来,一番推搡之后将衣服往父亲身上一扔,话也不说就回房了。此时正值两点台风登陆,家里却实实在在地安定了下来。
那晚继母将门反锁,父亲只能到我的房间睡。他坐在书桌前计算保险费用,橘红色灯光打在他周身,窗外台风哗哗作响也不再可怕。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内心安然,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一小会儿。人们开始走上街头正视这一片狼藉。三十五万棵树连着地砖被一同拉起,明发广场的女孩雕像被吹去了一半身子。学校传来停课通知,图书馆与教室在一夜之间悉数尽毁,阿明一家开始找新的住处。
这场台风让这座鹭岛失去了很多,迫使人们在一个夜晚抱团取暖。现在想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竟算是这场灾难的获利者。
在那个狂风乱作的夜晚,我得到了一个家。
编辑:孔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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