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斌斌
去糕点店买早餐,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憋出一句:“Can you speak English?”女店员立刻回答:“NO。”
前言
今年8月,我去德国待了一周,然后去了瑞典,回来是从莫斯科转机。三座城市,三段故事,这是此行我最大的收获。
柏林的留学生朋友,瑞典的大学教授,莫斯科的生意人,这些生活在海外的华人,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中国,又对他们的生活留下怎样的影响?这一切,都是我在交流中,逐渐感受到的。
我的柏林好友戴戴曾经跟我说,“很怕看这些古诗词,一看就想落泪。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像是柏林里的一座座孤岛,各自漂浮。”不仅是她,教授、曹大哥在异国他乡,都像是孤岛一般的存在。
而偶然短暂出现他们生命中的我,也是。此文为《从祖国离开的孤岛》连载第一篇。
“终于到我们的补给站了,没有它,我们活不了。” 那天转到了塔街(turmstrasse),戴戴对我说。
我们走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地下超市。进门处的桌子上放着中文报纸,放眼望去,一列列柜台里有大米、老干妈、鸡精、香醋、老抽……不过是些国内的日常商品,在这里看到,竟让我激动得难以自已,“啊,大米!啊,鸡精!啊,鸡爪子!”我抓起这样,又拿起那样。
丽雅、阿商,还有戴戴都在笑我。而她们三个,也在柜台之间流连,不舍得离开。
“你才来几天啊!”戴戴、丽雅和阿商常这么对我说。是啊,来柏林不过四五天而已,我便已经“想家”了。
阿商陪我逛洪堡大学,到了中午,走在马路上,我的鼻子迅速捕捉到了熟悉的气味,“嗯,是油的味道!盐的味道!还有蒜的味道!”阿商听了直笑,“看来你是饿了!”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走到前面的便利店外,一溜外国人在就餐,我马上看到有个顾客的盘子里,有半边浇上了咖喱的米饭——啊,米饭!我心里叫了一声,脚步也快要停下了,阿商连忙拉我走,“走啦走啦,我带你去吃午饭!”
阿商带我去了一家越南餐馆,一进去,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竹椅、筷子、碗碟,都是东亚的物件,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香气,是我最想念的味道。
老板和服务员,清癯黝黑,颧骨高耸,一看都是越南人的模样。菜单是德文的,我看不懂,阿商帮我点了椰奶咖喱盖浇饭、春卷、越南米粉。等餐的时候,我跟阿商说起我在德国的第一顿早餐,“真是尴尬极了”——去糕点店买早餐,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憋出一句:“Can you speak English?”女店员立刻回答:“NO。”
我又比划半天,才知原来银行VISA刷卡用不了,我只好饿着肚子离开。当然,其实如果人家说“YES”,我也会卡壳,因为我英语同样很糟糕。
正说着,餐食上来了。春卷的面皮极为劲道,一口咬下去,切成小段的黄瓜和蔬菜露了出来,十分清爽,我一口气把面前的咖喱饭、米粉全都吃完了,阿商笑着叹气,“你才来几天啊!想想我们呢?”我摸着圆圆的肚子回她,“你们真不容易。”
来柏林之前,我只知道留学生在遥远的国外,生活无非是读书、打工、读语言学校,写博士论文,说着流利的外语与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相处……
可实际生活感受如何?我体会不出。
我的留学生朋友,戴戴和丽雅还在读语言学校,阿商来德三年,经历反复,被自由大学录取,至今还没有回国。她们在柏林相识,成为朋友。
而我与她们相识的经历很奇妙。
初来柏林,是因为一位朋友的邀请。好友相邀,我欣然前往。可到了柏林,朋友却说自己有事走不开,让我自己玩。当时我就懵了——一个人,在一个言语不通的国家,怎么玩?
沮丧的我想起了在网上偶有交流的戴戴,她正好在柏林留学,便赶紧联系了她。“没问题啊!行的话就一起玩,不行的话至少能帮你安排安排,出了错,能把你捡回来。”有她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后来的某天,我跟她们感叹,“《红楼梦》里有个贾雨村,他把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带出场后,就自动消失了,之后也是偶尔出现,这样的人物叫‘引子’人物。我那位朋友把你们引出来以后,就自动消失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你们。”
的确如此,第一天,戴戴因为要上课没有时间带我逛,便让她的好友丽雅来陪我。我和丽雅逛完记忆教堂,去动物园外面的露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猴子。
当时,国内还是盛夏,而柏林已是凉秋了。天蓝得耀眼,白云一蓬蓬的,我们吃着冰淇淋,看那些猴子在假山上追来逐去。丽雅说她没事的时候,常到这里来看猴子。
阿商是戴戴的另外一位朋友。她时间多一些,也无比耐心地陪我们逛柏林的大街小巷。我们有好多话可以聊,唯独说起国内的事,她不清楚。
阿商离国太久,在柏林的留学生活也不太如意。近三年里,她反复考试,反复失败,经常处于挫败之中。
有一天,我在等阿商的时候,在网上搜她的文字看,“最后的最后,我每晚吃很多安眠药才能入睡,不过我本来也不在意这些药物对身体的损害。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看到天花板,知道自己是在柏林,告诉自己说,这是噩梦。半夜醒来,莫名其妙流一滩泪水。坐地铁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打遗书的草稿了。暗自想,我的遗书,要写得妙趣横生,显得我对死亡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这仍旧是失败的,别人知道了,会觉得,竟然是因为考试没考过就自杀了,这个人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我想到,我爸会因为他人的这种想法而觉得面上无光,就更加颓然……”
阿商到了,我们在地铁上,她笑着问我吃饭没有。
● ● ●
那几天,戴戴、丽雅经常逃课,我问“老师不管吗?”
戴戴酷酷地说:“哎呀,我起床起晚了,去了也不让我进去,还不如出来呢!”
不管年纪大小,逃课总是一件刺激又开心的事情。我们走在街上,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顾忌地说着中文,“啊,这个人好胖啊!……那个女人的裙子真好看!……就是对面那个男的,你眼睛不要直看他,瞟一眼就成了,他的裤子看起来不错……”那些被我们肆意评说的人,无知无觉地继续在自己的生活节奏里,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书,而我们像是隐身人一般。
她们有时笑着警告说,“完了完了,等你回国后,你会养成随口评说的习惯,肯定会挨打的!”
丽雅会带我们去她喜爱的buchwald蛋糕店,全是甜得要命的点心;去林荫道吃享誉盛名的土耳其烤肉,她放下叉子感慨道,“你来后,我的生活好奢靡啊!”
我问为什么,她说,“一日三餐,一顿都没少过。”
有时候,丽雅和阿商有事,戴戴跟我便去neukoelln,那是一个土耳其人聚居区,坐在长椅上,戴戴说:“来画画吧。”
我从来没有画过,也手痒想画,她便递给我画。于是,那天一上午都坐在那里,天很冷,时不时有土耳其人来去。我忽然想起戴戴来德不久,曾经写了一篇《日暮乡关何处是》:“来的时候二月,天天下雨,天亮得晚黑得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如今不过五月,十点天不黑,五点天就亮,阳光直白炽烈,让人怀疑那个冷雨潇然的冬天从没存在过。”
“柏林之春有碧树蓝天,明亮鲜艳,也单调异常。施普雷河畔也有垂柳,可总觉得哪里跟国内的不一样。觉得只有江南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天地间潮湿温润,烟水空蒙。没有暖气,天暖和一点点都是恩赐。第一年南下的初春,站在石桥上看芦苇荡野鸭子,空气依然是冬季湿寒的气息,然而满眼新绿。”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戴戴在柏林依旧像是个异国他乡人,身上满是防卫,无法轻易放下,更别说融入这个秋意浓浓的柏林了。
而这些土耳其人,能够融入这里吗?我边画边想,也无从知晓。
柏林的天气时好时坏,最冷时,早上只有七度,戴戴说教室都开暖气了。好不容易碰到晴天,我们决定去wannsee湖去看一位自杀的作家。
戴戴她们叫它“万湖”——像是在叫一个中国的湖。那时,她还住在Lichtenberg,她叫它光明顶;而有一处地铁名称翻译过来是“冬天的山”,我们便叫它“寒山寺”站……
这些陌生拗口的柏林地点名称,都变成了熟悉而又温润的中文,就好像不曾离开中国一般。
躺在湖边,阳光有暖意,湖上白色游船自由来去。我们躺在那里背诗词,“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戴戴说,刚来德国时走在路上,会忽然念,“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有时上课会在手头的白纸上乱写:“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写完了,她自己心里颤了一颤。像是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又像是抓了一把空。
风渐渐大了起来,丽雅坐在一边,我笑她,像随时会坐着一朵云随风飘远似的。而戴戴背着背着,又低下头看草地,“很怕看这些古诗词,一看就想落泪。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像是柏林里的一座座孤岛,各自漂浮。”
她讲起她的一位朋友,被家人送到维也纳留学,读的专业不是自己想要学的,但为了家人只得熬下去。“她可能连孤岛都不是。”
“为什么要留学呢?”我问。
丽雅说,“我读音乐学的,这方面中国目前还不行,只能到国外来学。”
● ● ●
德国作家克莱斯特在1811年于万湖旁举枪自尽,我们一路走到他的墓前致意。树木参天,墓碑小小,阳光收起,只觉得风中有冷意。
这位作家当年自杀前的处境与心情,我一无所知,恐怕也无人能体会。他那些关于生与死的切身感受,也随他的肉身一起消散。而我们活着的人——在柏林生活的她们,不久就要回国的我——我们那些细微的情绪他人无法分担,我们自己也会遗忘。
我这么想着,从墓地往下走,来到湖边的码头,水边菖蒲轻摇,远处的桥上车来车往,虽然已经到下午,太阳要到晚上九点多才会落下。我真是庆幸认识她们,在这样一个无事的下午,可以一起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
只知道随后的日子,丽雅要去弗莱堡,戴戴会继续留在柏林,阿商会毕业,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她们重聚。
很快我要离开柏林了。在柏林的一周里,我不太记得我逛了哪些景点,也不记得每餐都吃了些什么,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随着她们轧马路,上地铁,坐公交,沿着湖边走,逛集市,把记忆模糊成一团。
但我也有记忆最深刻的事,一次,当我们饱餐一顿后,各自回家。戴戴与我们去的方向相反,隔着月台,我们在这边喊:“戴戴!”她回头说:“你们说什么?”我们说,“没什么,回家好好休息吧!”她笑着招手,“你们也一样!”然后,我们看着她上了车。
那时,我心里有一种小时候放学回家跟同学告别的心情:既有离别的惆怅,但想到明天还可以见面,心里不禁又雀跃起来。
地铁开动了,我的身边都是些外国人,也夹杂着中国人的面孔,当然,可能也不是中国人。
我忽然想起戴戴坐在万湖边,背的那阙词,“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这几句一直在我心里盘桓不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接下来应该是,“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
很快,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在不同的时区里。她们在白天,我那里是黑夜。
旧游旧游今在否?戴戴会背到这一句吗?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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