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谁?戏台下的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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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列队入场的运动员离这里很遥远,屋子里静得根本没有声音。应该有些什么事情。
前言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我陪一位媒体同行去山西采访他家乡的上党落子戏剧团,在演出的小村里和戏班子相处了一周,有机会接触到草台戏班子内部的种种人情生态,矛盾纠葛以及在社会风习冲击下的尴尬困顿。
由于奥运的原因,这个戏班子最终赔钱而归。
我是在戏台子下面遇见李笑的。
当时她到我面前找什么人。我坐着一个小板凳,面前是清一色坐着小板凳或石头的老人。李笑没有拿凳子,她在我斜面前站了一下,和一个人说话。她穿着一件露肩的粉红色紧身掐腰衬衣,戴着两个大耳坠,在一片土黑色的人丛中扎眼。我迷糊她是不是戏班子的一个演员,上午在小学宿舍聊过天的。
“你没演戏呀?”为了防止她是而我没认出来,目光相遇的时候我问。
“我?”她显然有点吃惊。“我没演戏。”
“你不是戏班子里的?”
“不是的,我来看戏。”她看了我一下说,“我以前演过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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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在戏台子前面下了出租车,一眼望见坐在水泥电线杆上的老莫,他低着头抱着自己的包在打盹。“狗日的村长,”他说,“坏人。”
我也很想补一觉,今天起早了。村委会有间空房子,村长说床也能有,但是没有被子。
老莫说戏班子的人都在小学里睡,但是戏台上也有几个。他半闭着眼引我到戏台子上去,说也可以在台子上睡。
台子上很安静。有很多箱柜,是那种带着金属边的柜子,让人想到“辎重”这个词。箱柜朝里面,地上铺着两处窄窄的被子,底下蜷着两三个人,老莫说这些床被都是演员各人自带的,所以戏班子里没有多余的被褥。
没有醒着的人。我感到在这里睡觉是根本没有指望的。从台子上望出去,村里空荡荡的,一排高大的榆树被风刮得斜向南边。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醒来,摆弄灯具。一些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射灯已经升到戏台的屋梁上去,都是银色的。戏台地面是土台子,顶棚却是一色的细木椽条和几根浑圆的大梁,显出棕褐色。一个小孩在往一个带着一截皮管子,像是头盔一样的东西里装什么,他的手染上了像是朱砂的暗红色。我问这是什么,他抬眼笑了一下,说是喷血的。
装完之后他和那个安灯的小孩子一样,把这东西挂到高处去。“打仗的时候,斩了人了,把这个一开,血就喷下来了。”
男人望着小孩,有些叹息地说,他们都勤快肯干,什么事情也离不了,就是工资低。班子里沈团长的工资最高。
我问老莫,“团长不是姓李吗?”男人说,沈团长就是副团长的意思,他叫申小云。
戏班子里的人昨晚从老莫的家乡出发,坐了大半夜车,一早上睡觉,是为了晚上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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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看男人安射灯的时候,有个孩子过来说:“快开饭了。我们一起过学校去吃吧。”
学校在村外边,半边在一片玉米地里。阳光照着一片白地,前后院都没有动静,只有做饭师傅在伙房里。我们走近一间学生宿舍,看到地上有几个人睡在自己的铺盖底下。有一床铺盖没有人,老莫说本来这是给我们盖的,但是取出来发现发霉了。我们没有惊动沉睡的演员。
走到伙房里,师傅站在灶台上面冒着蒸汽的大锅旁边,正和人一起拉开架势,使劲压着一根很长的装置,装置底下压出一根根短的面条落进锅里。师傅说你们来,帮忙压。我和老莫连忙去把住那根很长的木棒,师傅说这东西很费力。我们使劲吊着往下压,师傅把面一坨坨往装置里添,细短的面条一束束掉进锅里,直到面尽,我都出汗了。师傅说这叫饸饹。
还没开饭的时候,已经有些人来瞧,老莫和一个蹲在煤炭旁边似乎有心事的中年男人说话,对我说这是李团长。李团长蹲着对我点了个头,又叫替我找副碗筷,一个个子高大的女演员说她有多的一个饭盒,替我拿了来,老莫说她叫孙姐。
师傅敲响了挂在伙房外墙上的一段铁筒,人们都拿着洋瓷碗和饭盒出来了,有人揉着眼睛,筷子几乎别到眼睛里去。大伙挤着从那口大锅里盛饸饹,另从一个脸盆里舀哨子,大家都蹲到地上吃,有两个人蹲到了校门外边。
一阵子只听见吸溜吸溜的,吃完了的人可以加半碗,由师傅掌握。孙姐问我来 做什么,老莫说我跟着他体验生活。孙姐说,“这样的生活你经不惯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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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之后我见到了村长,他从一辆车牌几乎已经看不见的夏利车上下来,说床垫有了,现在是找两床被子,一会儿你们就可以去休息。他的山西乡音听起来有些紧巴。
老莫此前对我说过,村里有人告村长非法选举,还有作风问题,他可能会以为我们的到来跟这事有关系。
“这样也好,他不敢得罪我们”。老莫说。
那时候,在大望路一个咖啡馆里,老莫讲他奥运会期间不想呆在北京,要回乡跟一个戏班子,要我陪他。十来天后他打来电话,说就要跟戏班子出发了,这时奥运会正要开幕,我租住的房子有人上门来查验暂住证。
当天晚上,我就在赴山西的大巴上。
戏一开场,才知道村子里有这么多的人,小板凳或者石块上密麻麻坐了一地,两侧是卖瓜子花生棒棒糖的,也有大车拉的西瓜摊子。远处有几个人在不紧不慢地砌炉子,他们晓得戏要演六天,现砌炉子卖麻花。
很多人站到戏台两侧电子屏幕和大音箱后面去看,就像我们小时候从银幕背面看露天电影。电子屏幕上打出的节目是《杨七娘》,这也是两个小孩控制的。
女主角一开腔,我就知道是电工说的团长申小云了。用我外行的耳朵看来,唱腔算是清亮中带有婉转,有些专业的味道,适合舞台上飘飘落下的大雪,这大雪也是那小孩弄出来的,像是专门给炎热的场地降温。
李笑说,“演杨七娘的唱得还好”。我问:“你为啥不唱了?”她说觉得“没意思”了。
她告诉我,自己住在邻村,是跟爹和哥哥一起来的。
她问我是一个人来的?我说有一个同伴,他在戏台上拍演员。“你们是记者?”“是的,不过这次我不是来采访的。”
过一会,我跑上戏台子侧面,要过老莫的相机,拉近了给人群中往后排走的李笑拍照。她的小脑瓜上两个圆形耳坠特别显眼。老莫说:“你公然偷拍,小心村子里的年轻人啊。”
操场最后排停着一长溜摩托车,年轻人都把支架撑起来,骑在车座上看戏,李笑正向其中一辆走去,手里拉着一个扎朝天辫的小男孩,是她刚才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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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戏台下再次遇到李笑,问她要了电话号码,发现她不远处有个男人,是昨天骑在那辆摩托车上的男人,我有点迷糊这是她哥哥还是父亲。
我走回去找老莫,他在一个小摊前跟卖瓜子的女人说话,这女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印着保健品字样的汗衫,卖的货似乎是这场子上最小的,就是一点瓜子和棒棒糖,她中午就来了,还说晚上不回去,就在这村里过夜,自家离这村有十来里地,回去又来要花十块车费。我问,“那你怎么过夜?”她笑了一下说随便都行。
我们买了瓜子,她背过身去取塑料袋,我惊奇地看到,她穿的这件汗衫的背上写着“更强,更持久”。
台上演着赵匡胤登基忘形打死了最热心出力的郑黑子,陶三春反了北平府。陶三春看来是申小云演的,赵匡胤却是孙姐反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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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散后,村委会屋外来了一群人,我出去一看,是下台的演员们洗妆。这里昨晚新砌了一口炉子,堆着蜂窝煤,今早烧着一锅水,当时我不知是干什么的,现在演员们在从锅里拿自己的盆舀水。
画着妆又取了行头,我觉得自己一个也认不出来,不知道在台上是谁,下台了又是谁。
不过妆洗起来很快,我奇怪那么完整缓慢画上去的妆这么一下就洗掉了,一小盆水倒掉。我认出来昨天中午在学校见过的两个小女孩演员,她们这会儿洗着妆显得身量更小,简直不够到舞台上披戴盔甲,拿着宫扇或者兵器的,更适合坐在课堂里。
还有高个子的孙姐,她刚才已经跟我笑了下。我说,“你唱得好啊,有味道”,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啵,我是半路出家的,比不得申团长。”
昨天下午在学校,我说她们是艺术家,她们就笑了起来。
昨天下午没唱戏,外面天气热,我和老莫到一间宿舍,听见里面有人轻声哼戏,进去却没了。看到有一个女演员在上铺睡觉,其它几个都坐在下铺,中间架子床上平搁着一个睡觉的婴儿,坐在靠近婴儿头部的女演员在做针线。不是普通的针线,像是一种双面绣的东西。
我说,“你真手巧。”
她轻轻笑一下。
她绣的是一个婴儿的肚兜。她的丈夫也在戏班子里,两口子就把孩子带出来了。我问孙姐,“你们咋不把丈夫带出来?”“要种地唦。”“那你不想?”“想,想他多打你两锤。”孙姐笑着说。
“一在外头几个月,还不是想。”另一个妇女说。“想了就来看一回,班子里有规矩,来了腾房子。”
“那你们一年都不落屋。”
“不是的,冬天在屋里,开春庄稼种完了才出来,还要收庄稼,在外面也就半年功夫。”
我要她们唱戏听,她们就指绣肚兜的她,她笑了下,说乱哼的,不会唱了,要上台才会唱,你晚上就听到了。
我说晚上不知道是你们哪个唱了。上铺那女的忽然笑指孙姐,说她你肯定认得出来,只要演皇帝的就是她,我们平时就喊她皇帝。
她又指上铺睡的,“她是杨八姐。”“那九妹呢?”“九妹在另一个房子里,在看人打牌。”
另一间屋里除了打牌的人,几个小的女演员也在,围坐着聊天,方言夹着普通话。我问,“你们还在上学吧?”她们笑说上的就是艺校。“这地方艺校多,初中毕业好多都上艺校了,有在榆次的,在太原的。”
老莫说,“山西每个村里都有个戏台子,赶上庙会就唱戏,庙会是神仙的生日,有各种各样的神仙,都可以唱,只要有人请戏。逢年过节办喜事,都可能请戏。所以上艺校学戏的人多。这场戏就是村里的首富请的,他人在大同包矿,并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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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们走了,戏台前的灯灭了。村庄黑暗下来,比想的要快,锅里还有半锅水,冒着汽。我拿盆子出来洗脸,忽然想擦个澡。在黑暗里脱掉衣服,索性短裤也脱掉了,拿盆水擦过了又从肩往下浇。
村里有微微的风,透过远处的大榆树吹来。我用着一块在村里商店买蚊香一起买的香皂,搓过了自己的胸,也揉搓过了两腿间的小二。我的胸缺乏肌肉,但还算干净坦荡。用毛巾擦干小二的时候,有些惆怅,这个命运相依的器官蓬松柔和,有一种落单的意味,它处于这种境地中已经很久,这是因为我。
回到屋里,我给李笑发了个短信。“你睡了吗?”过了会她的回信来了。
“哪个?”
“戏台下的有缘人。”
这个称呼似乎让她犹豫了好一会。后来短信回来了。
“还没睡。你没睡?”
我说睡不着。她没有再回。
第二天晚场戏散,老莫和我上后台去看演员们卸妆。
后台一片忙碌,男女演员们都在脱着戏服。刚退台还插着令旗的男演员们有一份英雄气概,这天演的是白沟河,杨家八个儿子都上场了。演八姐的正在给演杨四郎的抽令旗,原来八姐的丈夫就是四郎。
脱下的戏服随便挂在绳子上,发出一股汗味。一个小演员从几个大演员的宽袍大袖间钻着过来,仍旧穿着打扇公主的戏服。下午老莫给她照过一张相。
当时她画完了妆,但没有戴头饰,穿着现在这身宫女服,坐在箱子上有些出神,但似乎又知道有人在照相,之后凑过来看。我问她多大,知道她十五岁,上的普通初中,暑假出来唱戏,不知道开学了还去不去。不愿意往远处走,如果戏班子走出了长治,她就要回家。
我说,“你不念书可惜了。”她说,“我们戏班子里还有大学生不上学了呢。他是乐师,二胡拉得可好。”
演员们回学校时,我跟着他们去那边上厕所。小宫女和一个高一头的少年走在我前面,少年手里拿着一把二胡。我跟他们搭话,小宫女忽然回头向我指着男孩子说,“他是大学生”。
大学生露出腼腆的笑容,空着的一只手掐了一下路边的什么植物。他仍旧穿着台上乐师的唐装。
他是在太原一所学校念财会,觉得毕了业也不好找工作,就出来拉二胡。二胡才学一年。
“他拉的可好了。”小宫女听到这里又回头说。她有点出神地靠近大学生走着。
睡觉前我给李笑发了短信,问今天怎么没来。她说有点事情,没什么心情。
“今天戏演得好吗?”
“还好,”我说,“不过没看进去。”
“为什么呢?”
“戏台下没有你。”
下午的戏场已经开演。
今天天气热,舞台下面有些沉闷,只有老年人坚守着。远处靠近荫凉的店边屋下另有一些人。我站在一片坐着的老年人后面看。台上接住昨天的戏,上演的是《赵二舍登基》,孙姐依旧在演赵匡胤。
过了一会,我收到一个短信。“你还看得挺认真啊。”李笑发来的。
我回头望了望,并没有发现她。我回说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后面,你看不见我。
“你很喜欢看戏吗?”
我说,“我觉得这是艺术,他们演唱得认真,我也要认真一点。”
她说,“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老莫来找我,商量戏散给演员们买西瓜,这么大太阳,他们一定唱得口燥。他说,“你的村姑真骚,又在招蜂引蝶。”
我顺着他的示意看,李笑拉着另一个朝天辫小孩子,从戏台一侧往后面走。小孩子似乎是她这样来去的一件手边道具,而他们也情愿被她拾取放下。她正在操场篮球架下阴影里停下来,和两个青年搭话。
我并不喜欢骚这个词。但是招蜂引蝶我觉得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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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到乐师演奏的侧面,老莫为他们拍照。台前的戏激昂,乐师们拉弦的频率也急骤,似乎超出了腕和肘的骨肉限制。拉二胡的是大学生,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们坐在乐队的最前排,端庄地穿着乐师演出服。女孩子拉完了一段疾速的过门,会忽然放下二胡拾起身边的一根箫来,为搭档吹出较为悠缓的伴奏。这种转换让我惊奇。
戏完后,老莫的西瓜送到台上来了。吃了西瓜,大学生和吹箫的女孩在台上还没走,我请他们拉一些别的段子听。大学生拉了一段二泉映月,说自己拉不好。他更喜欢拉的还是戏里面的段子,觉得那些段子比别的乐曲还好。
我问为啥,他说戏里面的曲子特别有表现力。他就喜欢上党落子戏的调。
我要女孩子吹一段箫,她笑着,说离开了戏就不会吹。老莫把拍的照在数码相机上给他们看,她很有兴趣地凑近看着,仍然不说话笑微微的样子。大学生也凑近来看。
女孩子先走了。大学生跟我说了两句话,忽然说到,也不知在戏班子里干多久,九月份开学之后,回不回去还不知道。他的神情添了一分落寞,无声把女孩子留下的箫在箱子里放好,起身回小学,仍旧带上自己的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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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时李团长和我们蹲在一处,问我们吃得惯不,我说吃得惯。他又问郭建光到底准备是写啥子,“这么个戏班子,事情都小得很”。
我说,“你们挺敬业的,白天人不多你们也认真,觉得演皇帝那个孙姐唱得挺好的,苍凉。”
李团长闷声说,“她不行,倒是个老生腔,都是野路子,一张口一投足,好多地方不合规矩,费了力气扭都扭不过来,内行人看了要笑话。跟申团长是两回事。”
开饭时我们看见了申小云,她跟一个男人一起来打饭,不跟人说话,打了饭很快地回去了,那个男人紧随在后面。李团长刚才也是和老婆来打饭的,不过李团长打了饭是一个人蹲着吃,老婆则和众人在一堆。
今天的饭是米饭,炒了一大盆猪肉粉条豆腐,相比起上顿下顿的饸烙,大家当然吃得高兴。李团长却没有添碗。我们吃第二碗的时候,他拿着吃完了的空碗跟我们又说了几句,才知道他今天一直在联系下一个演出的事,原来说好的地方只演出四天,路又远,不划算,今天总算在那地方又联系到一个厂愿意演五天,两个地方加起来就值得去一趟了。
只是那边不像这边有个小学,住的地方要自己想办法,费脑筋,“住在农民家里麻烦得很。”
晚上演员们洗过妆之后,我和老莫又去了戏台子上。台子上除了两个打杂的小孩,还有一个白天演牙将的小伙子来玩,他正在喝一盒不知哪里来的酸酸乳,扔了盒子说没意思,买酒喝。
我们说去买,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出钱,终究还是三个人一起去了村里的商店,我付钱提回五瓶啤酒来,还有一袋咸花生米,老莫买了两包烟,吸了一只说是有假。
不管酒量大小,就一人一瓶喝起来。喝到一半负责电子报幕的男孩站起来往戏台下撒尿,老莫说,“你的尿来得这么快?”
他说,“不是啤酒的尿,是下午西瓜的尿。”就都笑起来。
我说明天看戏坐得近的老年人会闻到骚味,他说不会,“一过夜就没了,我们天天这样”。
这个男孩的另一宗任务是在台后挑个杆子,换辽旗宋旗。今天晚上这场《三关明月》,讲的是两国交战,辽旗宋旗的变换特别多,生怕一下换错了,要招骂,以前就被骂过,扣过钱。虽说活路杂,工资低,还是不想上学,跟到戏班子也算是玩。
“要说骚,挂的胡子才臊。”牙将小伙子说,戏服和扮相用的胡子由于质量差,都不能洗,一洗就毁了。长年积月下来,演员戴胡子的时候,要先吸几口旱烟,往胡子上猛喷几口,压住臭味,不然气会背过去。
抽着老莫发的假烟,剩下的半瓶啤酒入肚,另外几个人的尿意也上来了,一起站在戏台沿上撒尿。刚才那个撒尿的小孩,意外地又撒了一次,我说他肾虚,“这么点大,肾就不行了,怎么谈恋爱。”大家笑起来,说在戏班子里,没有恋爱谈。
牙将把啤酒瓶哐啷扔下戏台,有些自得地说,“我是谈到过恋爱的,就是以前演出的时候。”
那回演出,村里没有这样的学校,演员是住在村民家里,他住的那一家对他特别好,只有两个老的,养个姑娘,光给他弄好吃的。“我能说,几说她就跟我了。”在村子里走,两人都是手拉手。他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神情,暗示她什么都顺从他。
这却惹恼了村子里的小伙子,演戏的时候,小伙子们冲上戏台把牙将扯进人丛,想在戏台下面揍他,戏班子里几个小伙子赶忙下去拉架,一时间台上的武戏移到了台下。戏服的宽袍大袖虽然微风,动起手却不方便,结实挨了几下,好歹护住了裆部。
“他们没能把我弄废,”他说,又显出自得之意。
管电子屏幕和换旗的两个少年说,他们当时都吓着了,那些小伙子拿酒瓶子往戏台上扔。不过管电的男孩立时跳了下去,因为他和牙将是哥们。
“我力气大,背上挨两拳也不当事。”硬是把还穿着戏装的牙将抢出来了,只是背上的旗子被抽掉了几面,乱踩在地下,过后让牙将自己赔了,“以后李团长就不叫我们住村民家了”。
我问牙将过后跟她还有联系没,他的神情黯淡了。原来姑娘就在榆社县,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地,他却没有功夫去找她。“每天都有戏,团长不叫我们外出。平时都不叫在村里转。”我问他以后咋办,他望着戏台外面,说,“等我赚了钱再说”。
戏台外面黑洞洞的,台前落着一小片灯光。酒兴未尽,我们在后台炸了一会儿金花。牙将下注比较大,手气也好,中间有一会儿我和老莫的手气不行,他说你们是客人,把你们输光了可不行。我叫他放心。管电子屏幕的少年三十块本钱输光了,牙将借给他一百块继续赌,说赢了就还,输了就当赌帐记到,所谓赌帐只在赌场上结算,但长期有效。
下台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牙将说,可能明年到北京打工,到时候找你们。
两位团长答应跟我们好好聊一下。
放下碗,我们一起去到村口,在插着小学生夏令营牌子的草地坐下来。这也是那个包矿老板搞的项目,小草像城里草坪那样被斜阳涂成深绿色。李团长兴致挺好,忽然对我说,“你体验生活,可以跟着学两下,拿个枪,换身衣服,上台当个小兵嘛。”
我说好啊,不知学得会不。李团长说简单,“明天起早些过学校里来,叫他们教你两下。就是那几步”。
李团长聊了些以前的事,原来他也是科班出身,在榆次县剧团唱武生的,年纪大了又唱老生,后来做行政工作。2001年县剧团垮台,李团长在48岁买断了工龄,回上党拉起了这个剧团。
“闹一个剧团说大不大,说简单不简单,几十口子人,费心费力也落不到几个钱。”
李团长经常想到算了,但是戏团的行头家当都是自己置的,一套新的要20到30万,旧了又处理不出去,只好维持。这几年情形一直不是很好,很多村子的人出外打工,请戏的场合越来越少了。
聊到这些事,李团长脸上愉快的神气就渐渐消散了,阳光正擦过一棵老榆树稍掠过来,他有点眯着眼,像一只经了风霜的老兔子。
我说去我们县上演出的,不是这种戏班子,是歌舞团之类,还有耍杂技的。
李团长点头说,“就是那种歌舞团,比戏班子受欢迎,都是年轻女孩,又是唱又是跳的。我们这种剧团都是老年人喜欢。”
我说为何不加些节目,上半场唱戏,下半场歌舞。还没等李团长说话,老莫就说这肯定不行。我看李团长,李团长摇头说:
“没有人,唱戏的不会唱歌跳舞,唱歌跳舞的不会唱戏。莫看这么个落子戏,培养一个演员要好多年,排一部戏排熟了最少要大半年。我们剧团三四年也就排了十几部戏,一本杨家将还没排完。”
不过,剧团也在想办法搞革新,今天晚上要演出的慈母泪,就是一出现代戏,讲的是儿子富了不认母亲的,“我们是上年排的,演了几场效果都不错,也比较有教育意义。”
李团长抬起眼皮,我朝路口那边一望,申小云远远地走过草地来了。
申小云带着微微的笑容,虽然卸了戏装,有些中年发福的样子,身段姿态仍旧看得出来。我们恭维了一番她白天的戏演得好,她还是微笑着,说,“晚上的现代戏,唱腔和身段有些革新,我和李团长研究改进了半年,你们可以看一下。”
后来李团长主动提起剧团的事,说最近不大安生,有人造谣他和申小云有私情。申小云的丈夫还跟到了剧团里来,演不了戏又不伸手干活,只是白养活一个人。申小云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我莫名想到她年轻时的岁月,地级市舞台上的角儿,台下长条座椅上密麻麻的观众,像黄昏时隔着烟雾的树枝。
李团长的话好像在远处,有些听不清了。我起身走上了村路,沿高高的榆树下走去,到了和大路的交界,路牌上写着本村是东清秀村,向西是东形胜村。
我想到李笑给我指过的,她的村子就在西边,头一天晚上演戏,她们听到了,第二天才来的。
晚上李笑约我在村口草地上见面。
她坐在一处近路的石凳上,脸面有点淡淡的严肃。和小巧的耳垂相比,两个月白色的耳环显得更大,胸前也挂着一块玉。手腕搁在石桌面上,戴着两个银手镯,手臂似乎过于纤细了。
忽然她看着我说,“我是结了婚的”。
“噢,看不出来。”
“娘家在东形胜村,嫁到昔阳县的。”她继续看着我说。
“哦,晓得,大寨。”
“骑摩托车那个不是我哥哥,是丈夫。昨天没来看戏,是去送丈夫。”她移开视线说,“因为他想让我一起回大寨,还争了嘴。”
丈夫比她大十岁,她当时是赌气嫁过去的,跟爹娘争嘴。她又抬起眼睛来说,“那边条件一点都不好。”
“你跟丈夫感情好吧?”
“不。”她短促地说。
“你干吗不出来唱戏?”
“有娃儿了,娃儿才半岁多。”她说。
我有点吃惊。
停了一会,她说,“我原来在戏班子里,去过太原,最远到过包头。”
“你除了演戏,唱不唱歌?”
“唱啊,还跳舞。他们要我唱我就唱,要跳就给他们跳。”
我想到李团长说的新式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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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村的名字好啊。”
“是好啊,”她说。“我们这里风景好。没有煤矿。”
“人也好。”我说,拿起她的手,看她的手纹。她让我看着。
“我的手相怎样?”
“挺好的。”我说。
“我觉得我的命不好。”
“你的命挺好的,线路很清晰。”我说。
“一天养孩子,做庄稼,看到了的有啥好命?”
“你小时候是不是没做过多少庄稼?”
她说做的,“啥都做过的。后来出去唱戏,才不做了。”
“你以后还是出去唱。钻研艺术,很有意义的。”我一板一眼地说。
她注意地看着我。
有人经过,她的手拿了回去。
早晨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我没有听到手机闹钟。演员们恐怕早练完戏了。
中午蹲着吃饭的时候,我对李团长说想明天再学,他只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那是开玩笑的,一下子学不会。他的语气神情,和昨天差别很大。
行程快结束了,老莫准备在村里农家乐叫一桌,请两位团长吃个饭。
散戏时分去后台,两位团长都不在,刚才演杨四娘的女演员正在帮杨四郎摘令旗,行头一除,原来“八妹”又扮了杨四娘,台上台下都是夫妻,台上生离死别,台下白天在一处,晚上不能同住。这是李团长讲的戏班子规矩,他不和老婆住,申小云的丈夫也是和男演员打伙住。老莫抓拍了他们夫妻的卸妆照,又给他们看过了,说以后洗一张给他们寄。他们无言地一同走去学校了。
去到农家乐的院子,地上有一堆鸡毛,屋里飘出一股肉香,桌子在院里摆开了,很快就可以端上来。老莫打电话给李团长,两次都是无法接通。再打给申小云,她有点闪烁的说,“李团长有点事,没回村子,她这会就过来。”
我们坐在桌边的时候,村长和一个穿警服的人走进院子。村长另外有饭局走了,警察却留了下来,原来他是这的片警。奥运会以来这一带防范得很紧,今天是开幕式,他更要盯紧些,村里又有个班子在演戏。我们说这里不至于像北京一样防范得严吧,他大不以为然说,东突分子把山西作为袭击奥运会的炸药库,因为这里煤矿多,“前几天,抓住了二号人物”,他语气神秘的说。
这时申小云来了。我们连忙让座,叫上菜。上菜时她告诉我们,李团长来不了了,前天说好的那个村子因为奥运会不让演戏了,他今天过那边想办法,看还有没有挽救。
片警说那是啊,“戏班子到哪里,都怕引起聚集,现在城里乡里都一律不让演了。你们还算好,叫你们演完。”
申小云说,“我们戏团很守规矩的,演员们戏散了,都不让他们在村里转。”
余光落在院子里,奥运会的开幕式近了,屋里打开了电视。片警谈兴不减,和老莫交流着奥运会的话题,申小云很少说话。我给李笑发了个短信,问她晚上来看戏吗,她说不来。“那你在家看开幕式?”“也不是,开幕式我也不懂,家里有事。”
申小云走后,老莫还在和片警聊,又把店老板拉来凑席,我先下席了。
村庄这会儿比较安闲,是日场和夜场间的空档期,场地上遗留着看戏人坐的石头砖块,操场边和村路旁的货摊也显得懒散。明天是最后一天戏,村里已经有了散场的气氛。我走过草地,顺林荫道走到公路上,看看牌子,向着东形胜村的方向走去。
不太久的时间就到了村口,天色已经黑定。看戏经过的摩托车不时轰地照亮我,过后又只有一两盏路灯的昏暗。
“我在你村子。”我给李笑发了短信。
“啊。你在哪里?”
“我在村口。你出来玩吧。”
有一会没有回音。遥远的玉米林那边,传来了一阵阵的乐曲,戏开演了。
“你到我家来吧。顺路走到最里头,拐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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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分忐忑地走进村中,经过几个乘凉的老人和小伙子,感觉他们都在打量我。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想到牙将说的和村里小伙子打架的事。中间看见一两个女孩的身影,以为是李笑,几乎要喊出声来,却又不是。
一直走到村子最里头,李笑站在拐弯处黑暗中。我走近她,她转身走去,到了一处篱笆外。轻轻打开半人高的篱笆,正房里有光,院落里有些地方仍是黑暗的。
我们走上阶沿,李笑说,“父母去看戏了。”
屋里开着电视,声音很小,是奥运会开幕式。床上躺着一个婴儿。
我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李笑坐在床头靠近门的地方。我们不说话,看电视。
“没想到奥运会就是这么个。”一会她说。我想到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奥运会。
“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站起来坐到她旁边,仍旧看电视。屏幕上列队入场的运动员离这里很遥远,屋子里静得根本没有声音。应该有些什么事情。我伸手去搂她,她却立刻站起身来,说,“规矩点”。
她站在我身前不远看着电视。后来她站到院子里去了。
我坐到床沿上。床边立着一只挺高的大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或许是腌菜。婴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仍旧安静地睡着。这是李笑的孩子,想到这个我觉得情况有些奇怪。
我附近的墙上有一块相板,里面压着李笑家的一些照片,其中有她父亲在乡上开会时照的,下面贴着一张先进支部工作者的奖章。李笑进来了,我说你父亲是这里的支书?她说是的。
她仍旧站着看电视。床上的婴儿睡得很沉。
我说,“你也不倒口水给我喝。”
“这里没有水给你喝。”
她像一直在看手机。又朝外边望。
我说“我走吧”。就站起身来。
“好。”
● ● ●
我们走到院子里,她为我打开篱笆门。我莫名想到这院子里会不会有蛇。我们隔着篱笆门站着,想伸手出去摸一下她的头发。但我只是说,“走了”。身后传来她关上篱笆门的轻微声音。
我又一次走过村里,经过几个老人的目光,小伙子大概都去看戏了。我走出了村口,戏台上的唱腔锣鼓穿过黑暗的玉米林传来,格外激昂悲怆,想起来今晚上演的是《汉宫血泪》,是戚夫人和赵王如意被吕氏害死的故事。李笑的短信来了。
“你在哪里了?”
“我在公路上了。”
静默了一阵。
“你生气了吧?刚才我对你不好。”
“没啊,你对我挺好的。”
“我娘家在这村子里,要是传什么谣言,我可完了。”
“我知道你紧张。”
我沿着公路往前走,路面似乎有一点微光,溪流细小曲折,声音被沙地吸收。想到两句诗,在什么树林,你和泪饮酒,把酒瓶倾倒。在什么河畔,你最惆怅,丢弃了忙乱的箩筐。
我虽然紧张,心里还是有点兴奋——李笑又来了一条短信。
“我也是。”
回到东清秀村,戏台上正演到吕雉火烧西宫,宫女和戚夫人惨死其中。用电化设备打出的一片火影在幕布上形状不定地升起,传来宫女悲惨的哀叫声,一阵比一阵远,舞台上只有惠帝如痴如狂注视着这团烈火。火光也映到了乐师们脸上,他们手中的动作更迅疾,似乎要扑灭那火光,却又将其浇得更高,动作和唱腔声一样,含有不可思议的悲哀与庄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明晚是申小云主演的《穆桂英挂帅》,也是杨家将戏的压轴。戏完之后,戏班子会马上收拾行头,不再多停一夜。
老莫说,李团长回来了,没有联系好下个地方,因为奥运会已经开始,那边根本不让商量。只好原路回去,这一趟戏班子算下来要亏了。他也打算跟戏班子返乡,奥运会结束后再来京。
清早,我在村口上了车。人很多,我一直没有找到座位,后来有人要下车,我的肋骨被一个袋子硌了一下,连忙侧了身子,看到下车的是卖瓜子的老婆婆。
她肩上的蛇皮袋瘪了,看来瓜子卖完了。底部还装着一些东西,隔皮看得出里面的棱角,或许是小马扎,在踏板上颠了一下。背上仍旧是那几个显眼的大字:
更强,更持久。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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