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猴子、长发的我和单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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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岁,我在河南农村给猴子注射了三个月避孕药,全成了保胎药。新年将近,那些猴子、长发和单身母亲,全部留在火车呼啸而过的旷野里。
前言
二十三岁那年,我经历了不少事。
先是接到省城医学院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然后又亲历了那场恐慌全国的瘟疫,在病毒肆虐的春风里,还跟一位单身母亲谈了场恋爱。
本文转自“有故事的人”(ID:ifeng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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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RS结束后,我的研究生导师搞到一种化学试剂“K”,据说具有事后避孕药的潜能——即“K”有可能成为新一代的毓婷。导师申请到了课题经费后,便把我派到河南农村——我要在那里进行一场动物临床预实验,测试“K”的效力。
所谓动物临床预实验,就是拿动物来代替人去测试新药。听起来合乎情理,但问题是许多人患的疾病(比如梅毒或酒精肝),动物根本就不得。好在生物医学发展到现今,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动物进行改造,让它们染上人类才会有的奇病怪症。这些经过改造的动物被称为“动物模型”,被饲养在实验室,专门为人类开发测试各种新药而降生、发情、交配、繁育,直到死亡。
如果所测新药把实验动物的病治好了,且没有副作用,那就再往临床病人身上试;如果治不好,动物们死了(这种情况往往占绝大多数),那也没关系,换个课题,用别的新药和动物模型重新来过就是。反正,人要治病,公司要赚钱,导师要晋级,学生要毕业——人类文明的前进绝不会因为死了几个动物而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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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实验相对简单:只是测测日本人搞出来的“K”到底能不能当事后避孕药。它不需要实验动物患上什么耸人听闻的怪病,只要雌性动物交配后,即可用来实验。
问题是,我们该选哪种动物做实验。简单讲,跟人类越相似的动物,就越适合做疾病模型。照这逻辑,我们似乎应该用课题经费去非洲买几只大猩猩。但现实上却行不通:我们只是一个省属医学院,导师设计实验课题时,须把经费、成本、周期这些科学以外的因素都纳入考虑。最后的结果便是,我们将用河南省农村的一群猕猴来做这实验。
猕猴,雌性体长不过半米,就身形而言,与人类幼孩相差无几。这种屁股下长了两个红肉垫的猕猴,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整件事的荒谬就在于,这项以折磨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为主的实验,同时又受国家课题经费的资助。
比实验更荒谬的,是当时才二十三岁的我。
留着乱蓬蓬的长发,套一件满是窟窿的T恤,T恤反面印着“二十五岁还不是诗人就把自己干掉”,正面是呲牙咧嘴的大门乐队主唱。
推开导师办公室的门,我主动要求去河南。导师痛快地答应了,我很快就搭上从东北省城开往古城南阳的绿皮火车。最便宜的顶层卧铺,狭长,逼仄,活像一口棺材,把我二十三岁的躯体塞了进去。
吃着温水泡胀的碗面,胃里一阵阵泛起恶心,幸好我还有个随身听。耳塞里面的嗓音是已被酒精毒品毁蚀的鲍勃迪伦,“Knock, knock,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随身听很快就没电了,鲍勃迪伦寂然无声。我想给我的爱人——远在省城的单身母亲发条短信,可惜直板Nokia没信号,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
滚滚黄河漫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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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番搭乘火车、出租车、长途客车、三轮摩托后,我来到南阳市附近的赵湖村。猴场就在村头的国道边上,门口立着白漆的木牌:“南阳市野生猕猴养殖基地”。我们实验用的猴子都养在这里。猴场主人姓赵,醉醺醺地把经营执照亮给我看。
实际上,这猴场其实就是二三十个监牢般的猴圈的集合,每个圈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泥土地面,三面砖墙,一面铁栅栏向外。栅栏上嵌个小铁门,平时上锁,开了门人就可以猫腰钻进去,给里面的猴子喂食,打针,或套上麻袋拎出去。圈里还放了两个小铁盆:一个漏了,用来装猴食;一个还没漏,用来盛水。
负责猴子吃喝拉撒的是一年轻小伙,叫小张,一头细碎卷发,来自附近村镇。当时,他正在备考南阳城某个兽医专科学校,照顾猴子很不上心。比如,他经常忘记给猴子换水,忘得多了,干脆就把铁盆挪到栅栏外接雨水,猴子们只好把小脑瓜从铁栅栏里伸出来喝雨水。若赶上久旱无雨,铁盆里就会生出一层黄恹恹的东西。猴子便呆呆地望着那铁盆,伸爪去抓一抓那黄东西,放嘴里舔舔,怪叫一声,便缩回墙角的阴影里抓虱子去了。
猴子的食料是一种由面粉、玉米粉、土豆、鸡蛋配制的混合物,做起来跟盖房时用沙子拌水泥差不多。在阳光晴好的午后,小张在猴场当院摆上一个黑塑料大盆,拎一大袋面粉,倒进盆里,太阳底下暖暖地晒着。
我问:“为啥要晒?”他说,“这面粉是便宜货,混了耗子屎尿,不是潮就是霉的,好好晒晒太阳,消毒。”
除此以外,小张还常常使一柄两三斤沉的大菜刀,刷刷刷削出一堆土豆皮,再把土豆剁成小块,丢大坛子里,用棒槌狂捣成泥。赶上他心情不好,便会省掉削皮这步,连带着土豆泥也没捣透。
小张的眼睛没长开,嘿嘿一笑就没了,再配上一脑袋卷发,活脱脱一个农村“堕落”青年。捣完土豆泥,面粉也被太阳消毒差不多了,赶一赶嗡嗡的苍蝇,就开始下玉米粉,浇上两瓢水,和一大铁锹土豆泥,使出吃奶力气去搅。不然等玉米粉面粉粘成了疙瘩,就和不开了。
这是一个良心活儿。只要小张和食的时候偷一下懒,猴子们就得拉个把星期肚子。很不幸,小张满脑子都是南阳城的兽医专科学校,猴子们上吐下泻就成了常事。
赵场长则是一名奇男子。孑然一身,整天喝得五迷三道,骑着越野摩托在国道上窜来窜去。他也拿整天想入非非的小张没招,只好让我帮忙看着点。
看着小张把食料和完了。他把铁锹往地下一撇,抽起白鹭牌香烟。我要了一支,见烟盒上是展翅高飞的白鹭,便问:“所以你们河南产白鹭?”
小张恶狠狠地骂:“产个鸡娃子俅!”
我和小张,一个东北话,一个河南腔,半通不通地聊天。他反复跟我讲他的复习计划,说他最恨“鸡娃子俅的傻B英语”,更搞不懂一个南阳市的烂学校,兽医专科,考英语用来“日他娘个俅的俅”。
我俩胡扯一阵,猴子们怪叫几声,日头也就渐渐斜了。猴圈栅栏的影子一点点伸长,在猴子们红扑扑的毛脸上,在空空如也的小铁盆里。塑料大盆里的食料还没干透,变成了一堆暧昧不清的糊状物。可小张已没了耐心。依照他的逻辑,“反正猴子吃肚里也要拉出来,是干是糊又有啥区别?”
我无从辩驳,只好随了他。这小子当下拎来水桶,把大盆里的食料一点点往猴子们的小饭盆里倒腾。猴子们先是狐疑地看着这一坨粘糊糊,到底还是受了新鲜土豆味道的蛊惑,弯下腰,撅起屁股上的两个肉垫,把小脑瓜探铁盆里去吃。
小张叼着烟,眯了眼,一桶一桶地往外倒腾,眼看大盆里的食料要没了,他却突然叫道:“我日,鸡蛋忘俅下哩!”
鸡蛋是猴子食料里的重要组成部分,本应在和土豆泥时往里加。我不知该如何补救,却见小张撇掉烟头,搬来两盒白皮鸡蛋,总共有四十八个。二十二个猴圈,他往每个圈里再弯腰钻一次,伸脚把正吃的专心的猴子踢开,每个铁盆里打俩鸡蛋,棍子搅和几下,算亡羊补牢了。
猴子们呆呆地看着一铁盆的乱糟糟,茫然无措。
还剩四个蛋,我和小张分了。他白水烫熟了蘸酱油干噎,我煮方便面往里下。我说大学里都这么吃蛋。他眨眨小眼,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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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久,村里的耍猴人对赵场长抱怨:“恁家的猴子骨头咋都恁软呢?是不是你们和料的那个鸡娃子吐唾沫了?”
这些以耍猴为生的赵姓男人常年走南闯北,一路山高水长,所依所凭者无它,就是那只脖上拴了铁链的猴子。猴子来自猴场,或租或买,经训练会做出各种供人取笑的动作,比如突然跳起来腾空给耍猴人一个嘴巴,或用打火机给耍猴人点烟。
依照耍猴人的抱怨,猴子搭档表现不佳,“骨头发软”就是因为小张往食料里吐了口水。
我承认小张对猴子没啥爱心,但绝不苟同他的口水会有那么可怕的效力。以前我曾给实验室配过鼠料,用的也是面粉玉米粉,再配上鱼骨粉作添加剂,防止笼养的老鼠缺钙爬不动。所以,我建议赵场长买些鱼骨粉给猴子吃。
我费尽唇舌,跟他解释鱼骨粉是鱼骨头鱼刺磨成的粉,富含各种金属盐分,可增强骨质。赵场长瞪起醉眼,不禁大笑,拍拍我肩膀,把我领到国道边上他的养鱼池。
“鱼骨头对吧?我这全是鱼!把鱼捞出来炖了,剩下骨头再喂猴子,不就完俅了?” 赵场长说。
说回我的实验。
既然“K”具有事后避孕的潜能,其效力就须在已怀孕的母猴身上检测。所以整个实验的关键是母猴:它们必须按照我们安排的时间怀孕。简单地说,就是对的母猴,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对的公猴,以对的心情,办对的“事儿”。
但如何确保母猴事发当天处于非安全期?这就要依据母猴的月经周期进行推测。猕猴和人类一样,也是单胎灵长类动物,每隔28天也有大姨妈。所以我得挨个儿钻它们的圈,把猴摁在地上,扯起尾巴看。
猴场的条件粗陋不堪,母猴们的大姨妈很不规律,时长时短,根本无法依据单个周期推测排卵期。导师在电话里吩咐:“你小子至少得连续观察三个周期,才能走下一步实验。”所以我在村里头仨月,不干别的,整天出入母猴圈,记录它们的大姨妈。为此,我置办了一套迷彩服,一双大头鞋,一副白线手套,拎了带铁柄的圆网,像贼一样钻进圈里。
刚开始,母猴看来者不是平时添水喂食的小张,都吓坏了,墙上地上栅栏上到处乱窜。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着,看它们像一道道土黄色的闪电,在眼前飞过。
时日一久,母猴便不再逃窜了。缩成一团伏着,小脸紧贴在地上,背部土黄色的体毛急剧起伏。我上前扣住它脖子,掀起短而粗的尾巴,便露出两个鲜血淋漓的肉垫。我一松手,它就窜入墙角,毛茸的手臂护住胸前,棕红色的脸上呲露尖牙,发出愤怒的呼呼声。
这副凶相,我早见怪不怪。从迷彩服中掏出铅笔,在笔记簿上写道:“母猴3-A,月经出血连续9天,异常,不可用”。
从生物进化来讲,猕猴要比我低好几个级别。然而从动作上的反应速度来看,我和猴子们的地位刚好相反。我拎着大铁网,满心都是荒唐:这个倒霉的预实验让我和猴子们都陷入一种极度缺乏尊严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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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赵湖村从夏捱到冬,入秋赶上两个星期的雨,鬼天气活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丧事,伴着雨,一截一截凉下去。
我就住在猴圈前面的小屋,屋外是没割完的棉花地,灰黄灰黄的泡在雨里连接成片,满眼瘆得慌。猴子们则在圈里缩聚成团,互相搂抱取暖。
可我还得按照实验进程钻去折磨它们。它们见我来了,略微迟疑,还是四散逃开,估计也是出于习惯。我拎着网,默默站着等它们停下来。我心说:“这样也好,你们和我在冷雨天里都能动弹动弹暖和暖和。”
我从圈里出来,猴子们又缩一起取暖,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入夜,我听着屋外风和雨,在潮湿阴凉的床上辗转反侧,盼望明天赶紧放晴,晒晒被子衣服什么的。后面的猴子们被也雨浇毛了,呼呼呼叫个不停。它们这一闹,我更睡不着了。
场里的这些猴本是山里的野猴。遇上这种没完没了的秋雨,它们本该躲进树丛或山洞,可赵场长却雇佣大队人马,带了兽夹铁网,把它们活生生捉了过来。
打断肢体,塞进麻袋,猴子们就这么被扔进这戳了市局领导章印的猴场,变成了赵场长的私人财产。用配制的食料喂个一年半载,要么被我们租来做预实验,要么被耍猴人带到大江南北供人类嬉笑取乐,每只至少能赚三五千块。
入冬时,一个广东人开着大卡来到赵湖村,笑嘻嘻地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和赵场长称兄道弟,还塞给我和小张一人一包万宝路香烟。我问这人是干嘛的,小张用那双细细的眼睛盯着广东人说:“鸡娃子是来杀猴的。”
据说有一道菜叫“醉猴脑”:先用烈酒灌醉猴子,捆绑结实,脑袋壳卡在桌上的一个小洞里,刀斧凿开,食客纷纷伸箸夹取鲜脑,蘸了酱油芥末,送到嘴里大口去嚼。
十几只老残不堪的猴子被关进铁笼,装进了广东人的大卡。
这算作猴们的第三种用途。
我刚到赵湖村还是八月,浑身一层层冒汗,两天不洗澡就馊了。猴场有个水泵,在小张指导下,我脱光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猴子们住的小屋中间,拎起龙头往身上冲,圈里猴子们吱吱乱叫。
这冲法并不长远。一入秋,从地下泵出来的水就像铁棍般冰硬。小张见我可怜,便说十里外的镇子有个“人民浴池”。
“人民浴池”其实是一个大棚子,外面还拴着头黄牛。成人两块,不满一米高的儿童半价。没有莲蓬头,只有两根黑铁管子,一根开水,一根冷水,我只好在集市上买个塑料盆,把冷水和开水兑温了往身上浇。
一个冬日午后我洗得正高兴,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处境,忽然外面那黄牛怪吼一嗓,就把脸塞进窗子,嘴嚼干草,鼻喷白气,一双牛眼盯着我。我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牛又吼一声,牛脸又从窗子挪出去了。
我发现村里人好像也不怎么洗澡,没见谁家有能洗澡的卫生间。一到日落黄昏,每人都捧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在猴场门口挨排一蹲,稀溜稀溜地吃,还用河南话张家长李家短。混熟了,我也盛碗自己煮的方便面,蹲着加入他们,用刚学会的河南腔问:“恁们都咋个洗澡?”
老乡们嘿嘿笑了。
原来他们是进南阳城去洗,有两星期去一次,有人一个月一次,具体情况视年龄及贫富而定。我大喜过望,穿上破烂不堪的迷彩服和变了形的大头皮鞋,把百十块现金往袜筒里一塞,就出发进南阳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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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赶早上五点钟头一趟的短途客运进城,再坐晚上六点末班回村,这样就能在城里转悠一整天。在国道边睡眼惺忪地等着中巴来,塞给售票员十块现金,发票也不要。车里虽挤了点,但乡里乡亲,透着股亲热,甭管土路国道,只要有人喊一嗓撒尿,车就会在哄笑声中停了下来。有尿没尿的都下去溜达,司机就歪在驾驶座上抽烟。
我的随身听丢在从省城开往南阳的绿皮火车上了,只能在怅然间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不回。想打个电话过去,又想她那边可能还没起来,只好作罢。
颠颠簸簸,迷迷糊糊进了城。下车就直奔烩面馆,两大碗羊肉烩面,一碗充饥,一碗解馋。然后找地儿洗澡。我一般去火车站旁的“洗浴会馆”,每回给我搓澡的都是一个瘦巴巴的少年,沉默寡言,手劲奇重无比。
洗完澡就心急火燎去网吧,还是为了远在省城的单身母亲。她头发很短,堪比《重庆森林》里的王菲,总是在她老爸开的校园仓买柜台后面对我笑。和她热恋那阵,我一下课就跑去跟她聊天。她家小卖部很小,下课人多且闹,上课就很安静。我问她:“要是我上课去了,剩下你一个人会不会没意思?”她用手指了指柜台上的黑色录音机,还有纸盒箱里的旧磁带。可是她那录音机老是绞带,每次都是我拿她女儿画画用的彩铅笔把带子重新卷好。可问题是,带子虽能卷好,音质却没法复原。
我那时刚拿到研究生录取的通知书,又在实验室里写了一篇关于不孕不育的小综述,发表在专业期刊上,拿了几百块稿酬,外加导师奖励的几百块,心头一热,就买了个随身听。我把随身听放在她店里:“我上课时你听,可甭浪费这一千块。”一下课我就跑过来,塞进一盘鲍勃迪伦,和她一人一个耳塞坐柜台后面听,柜台下面手握着手……
在洗澡之前我又掏Nokia给她发短信。她总算回了,说咱们上网聊,手机打字太慢。我坐在网吧里等,结果她又不上线。当下拨了长途过去,她也不接。再发短信催,半天才回:“今天有事,改天吧,咱们有的是时间。”
她的措辞残酷里还透着暧昧。我很想发句狠话过去,可手指却乖乖地敲出这样一行字:“嗯,咱们有的是时间,等你。”
没有回复。
《无间道》,连梁朝伟那两撇小胡子都看不清。肚子毫不客气地又饿了。
离开网吧,我又去南阳站附近吃烩面,吃恶心了,又赶紧去小卖店买一包硬装哈德门。烟盒上落了一层灰,无人问津久矣,可在单身母亲家的小卖部,哈德门却卖得最好。
南阳站门口还有几个小摊,摆满各式旧书。日落黄昏,我大步流星地往南阳站口走去。回村的末班车开出南阳城,上了国道。打开车窗,乱蓬蓬的长发已经干透。妈的,至少身上那层老泥卸掉了。
回到国道边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拾起床底那半截砖头,在墙上一排排的“正”字上边再新添一道。第二件就是重启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我回村了。一切都好,只是少你。”
第三件才是跑后面看猴子。
城里逛了一天,我把这帮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彻底忘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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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认识单身母亲的时候,非典闹得正凶。那种令人心烦的暮春时节,风闷气燥的,校领导还下令停课封校,所有人都憋在校园里。
女生一天到晚在主楼前那台大屏幕电视底下结队跳兔子舞,男生就不断在球场上打架滋事。有人闲极无聊,干脆在那两排白桦树中间摆起了书摊,我在那儿第一次读了村上春树。
单身母亲家的小卖部在校南门大学生浴池对面。那天傍晚我踢完球,光着膀子进去买可乐。当时,她女儿正骑着一个塑料大乌龟,她穿一条水磨印的牛仔裤,露脚背的皮凉鞋。她递给我一听可乐,铝罐上挂满水珠,像是得了瘟疫的人在高烧发汗。
我想再跟她搭句话,又找不着话茬,只好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她笑着问我:“像不像我家的孩子?”
小卖部很小,本来由她父亲经营。一个老头柜台后站着,原本很寥落,可非典封校,生意竟红火起来。眼见来人太多,老头看不过来,就叫女儿过来帮忙。
第二次见面,我便和她一起喝酒了。封校以来学生闹事层出不穷,有人用酒瓶砸窗子,有人用蜡烛烧被单。校领导发狠下令禁烟禁酒,所以当我站在月光下的操场,看到她自行车后架上竟是一箱易拉罐啤酒,不禁又惊又喜。
“刚从咱家冷柜出来,趁凉喝吧。”她打开一罐,递给了我。
那晚我们连开了十多罐。我不胜酒力,她却酒量惊人。我捏着手里的空罐,发出古怪的吱吱声。她说来爸店里帮忙,其实是为了散心,忘掉她的前夫,一个在她的描述中残酷无比的男人。
顺着月光她又带我去了小卖部,接她父亲的班。那晚我陪了她很久,酒劲起来,浑身燥热,顾不上进出的同学,拧开她那台黑色录音机,总是绞带,只好改听广播,省里的点歌台。
单身母亲问:“要不明晚熄灯过来帮个忙?”
我点点头。
她从小卖部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纸盒箱。果不其然,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式香烟。
“挑一包吧,就当是订金。”
因为禁烟,我颇有段时日无烟可抽。单身母亲看着我在大纸盒里挑烟,她女儿已趴在塑料乌龟上睡着了。我挑的是哈德门。单身母亲捏了我肩膀一下:“你就这点出息?哈德门是咱家最便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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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里刚一熄灯,我便套上大门乐队头像的白棉T恤,从宿舍二楼的窗子跳了下去。脚后跟麻嗖嗖一下,落在地上。非典的那些夜里大家都睡不着。对面的女生楼正跟我们男生楼开窗拉着情歌,有几个姐儿们见我从楼里跳出来,就在夜空下放声喊道:“没瞅清,给姐重跳一遍!”我没理她们,径直奔着黑夜去了。
单身母亲站在小卖部门口等我,换了条裙子。月光下我也看不清是黄色还是粉色。我问她女儿睡没睡,她没回答,把我带到了学校的西围墙。
墙上有个豁口,一个大步就能跨出去。豁口外站着她的父亲,那个常年累月用微波炉给大学生煮方便面的老头。他身旁是小卖部的那辆三轮自行车。
我本想打个招呼,但这老头的目光有点凶狠。他女儿解释说,我是她找过来“帮咱家忙的”。我这才看清那三轮车上拉的是一箱箱的啤酒。我把啤酒都抬过豁口,还把那辆三轮车也扛了过去,然后骑上去,啤酒、穿裙子的她、还有她的父亲都坐在我身后。啤酒瓶的撞击声在午夜显得格外清脆。我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淡,不分彼此。
啤酒被塞进了小卖部的冷柜,我出了一身汗。老人的目光温和下来,给我开了一瓶啤酒,吩咐他女儿早点回家,就骑着三轮车走了。
单身母亲锁上店门,拉起我的手,又把我领回那围墙豁口。火车呼啸而过,她那条裙子在月光下一片雪白。我跟在后面,她说,“我从小在这铁路边上玩儿到大。”我跟着她七绕八转,来到一处路灯下。她喝掉那半瓶酒,丢下瓶子,叫了出租车,带我去了江边。
我现在还记得江边夜市的烧烤摊卖两种扎啤:青枣和黑麦。我们每样点了三扎。一直喝到后半夜,就着烤鱿鱼和卤花生,她跟我说了许多那男人的事。我默然无语,盯着她那条裙子,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扎啤。等酒劲返上来,我已经站不稳了。
她叫了出租,坐副驾上指路,我脑袋被酒精烧得发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开进一栋家属楼。她没醉,把我扶上四楼。“房子是朋友的,留钥匙给我,帮忙看家。”
她只打开客厅的灯。我跌跌撞撞奔洗手间去了。她说里面没灯,开门才有光亮。我浑身是汗,脱掉T恤。她进来用毛巾帮我擦了身子,还问我想不想吐。我摇头说不知道。她说咱俩别睡人家床了,弄脏不好。她去里边卧室把床垫拖出来,铺在客厅地板上,关了灯。我又套上T恤,与她和衣躺下。
窗子被她打开了,窗帘被夜风撩起。地板上,床垫上,月光一点点地挪着。她的短发让我脖子发痒。我扳过她的头,她坚决推开了我。她说不行,喝多了弄这事儿难受。
那夜我并没有吐,只是被酒精烧得口干舌燥,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我起来去卫生间,拧开笼头喝自来水,不知何时她也醒了,一下从身后抱住我。天亮时她伏在我身上,俩人一丝不挂。
再撩起窗帘的,便是晨风了。朝阳跟着探了进来。我睁开眼,卧室的门半开半掩,里面墙上挂的大幅婚纱照,只能看清一半:单身母亲穿了一身火红的婚裙,正在墙上对我微笑。床垫上的单身母亲正用短发蹭着我的肩,地上是她昨夜的裙子。我总算看清了它的颜色。
到了河南,我才发现这里的秋要比东北滞后一个月。
东北的八月十五,已打下霜来。河南到了中秋还是一片晴好。小张说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阳光最好,说完他便从赵场长那领了工资,回家过节去了。赵场长则跨上摩托跑南阳城送礼。所以这年中秋我是独自在猴场过的。
我在河南美好的秋阳下给单身母亲发短信,祝她和她女儿还有她老爸中秋快乐。我还让她帮我多吃一块我最喜欢的枣泥月饼。她照例只回一条:“知道了。”那天我很想听听她声音,就拨了电话。没接,只在短信上说:“别闹,我得去接孩子。”
我只好独自混过白天。一到晚上,月亮出来,冷白冷白的。我给自己炖了一锅牛肉,去村头打了一斤黄酒。小屋的炉灶劲儿小,蓝色火苗摇摇摆摆,随时随地要灭。那锅牛肉怎么也炖不烂。我捱不住天冷,就先喝黄酒。
这酒跟以前我和单身母亲喝的扎啤不一样,装在一个小塑料桶里,灌一大口下去,甜滋滋的,带点酸,好像小孩喝的饮料。牛肉还没出锅,我倒把酒喝得差不多了。
黄酒返后劲,我上了头,晕呼呼把锅放地上,人趴在床上,伸筷去锅里夹牛肉,不管生熟,大口大口吃起来。
酒和牛肉在肚里翻滚,我横卧在床上,又拿起那款Nokia。临从省城出发,我特意买了长途套餐卡,为了和单身母亲谈情说爱。我忍不住又拨她电话,还是没人接。连拨三次,没人接。她在干什么?过中秋么?和谁过?她难道觉得我离不开她?
一阵酒劲顶上来,我把Nokia丢到地上。黑色机身与银色电池顿时在水泥地上弹开,分成两半。
在河南农村的这个猴场,跟猴子们相处久了,我发现它们各有各的脾性。
有只母猴,四肢健全,在整个猴场里极为少有,可惜一只眼瞎了。你若摸它脑后的毛,它会抬起头用那只好眼睛,和另一只小灰窟窿去看你。
这瞎眼猴的月经很不规律,我早就放弃用它做实验了。可它偏又是只惹事生非的母“孙悟空”。最初,它和一只胖且圆的母猴同住一圈,它把对方圆滚滚的脖子咬得鲜血淋漓。我叫小张把它俩分开,小张说猴圈有限,只能任凭瞎眼猴欺负胖猴。
后来,胖猴生了只小猴崽。小猴身形小小的,猴爪只有我手指头那么大,脑袋大大的,圆圆的,满脸的老相。把它握在手掌上,一双大眼睛就滴溜溜,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叫人莫名心疼。
可小猴崽刚生下来两天,就被瞎眼猴给咬死了。谁都不知道瞎眼猴为何这般凶残,也没人知道它在瞎眼之前曾见过怎样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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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赵场长又抓来一批新猴,没地方安置,就把猴场前的一间残庙给占了。
一到风天,庙外尘土飞扬,庙内阴风嘶鸣。新抓来的猴子们被关进单个的铁笼,横七竖八地堆在庙里,等候赵场长的发落。铁笼太小,猴子们直不起腰,只能一天到晚蹲伏着,舔着身上的伤口。
那时我实验用的母猴不够,只好钻进破庙里再搜样本,好几个星期终于得出结论:这些猴子,没一个月经规律的。我发狠踢了一脚铁笼。
没过几天,赵场长就听说瞎眼猴咬死了个猴崽,盛怒之下就把它发落到了破庙。此后,每天一进破庙,我就发现许多笼下都有血迹。刚开始,我以为是猴子的月经,可一看瞎眼猴爪上的血,还有其它猴子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了。
瞎眼猴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可赵场长还是知道了,他怒不可遏,恰逢广东人又开大卡来收猴,他便决定把瞎眼猴送到广东,“喂人算俅了”。
临广东人发车的前几天,瞎眼猴的脖子上被套了绳索,拴在破庙门口,像条看门狗。每当入夜,它便发出凄厉的呼啸。
这天阳光不错,我搬了椅子在破庙门口读《朝花夕拾》。原本在地上盘着的瞎眼猴,忽然“嗖”地一下跳到我的腿上。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咬我,没想到它只是用那只死灰色的坏眼看我,又低头去看我怀里那本书。
我大着胆子伸手摸摸它的脖颈,它那只坏眼还睁着,好眼睛却闭上了,一副很舒服的模样。它对自己同类那般凶残好斗,对人类却如此乖怜,它的小脑袋究竟在想什么?最终,瞎眼猴在广东人发车之前,咬脱绳索逃出了猴场,回到它的荒郊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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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雪簌簌地下。我和猴子们的日子愈发难熬。我住的小屋不能生火取暖,双手冻得红肿发痒,不得不去南阳城买取暖器。可猴子们除了身上那层毛皮,还有屁股下的两个小肉垫,就什么都没有了。
晚上我冻得睡不着,细听屋外的声音,猴子们冻得都叫不出声。白天我去圈里看,它们的食料冻住了,水也成了冰,里面还封着枯枝败叶。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连续三个月的猴子月经观察完毕,排卵期推算出来了,我们再也不用相互折腾了。
我把最规律的三十六只母猴编在一份表格里,安排它们与公猴交配。
当时有三只公猴。
一只长得雄壮,五官岿然不动,一副威严气象,我和小张不约而同给它起名叫“萧峰”;第二只公猴虽结实,但样子傻里傻气,总揪自己脑顶那几撮毛,没入冬就秃了,我们便叫它“虚竹”;最后那只年轻瘦弱,本应叫“段誉”,可它只剩一支胳膊,便改称为“杨过”。
据小张说,萧峰是被耍猴人在野外逮住,塞进麻袋拎回家的。它野性难驯,没过三五天,趁耍猴人不在,竟把家里小孩的脸蛋给咬穿了。耍猴人想打死它,但被家里的老人劝住,才五百块卖给了赵场长。
当时,猴场已有三只公猴,一只老的,场里当种猴用;两只新来的,就是虚竹和杨过。别看赵场长整天醉醺醺的,但对于如何驯养猴子,却颇有心得,他欣然收下萧峰,关进圈里。
谁知不到两个月,萧峰就联合虚竹和杨过,把隔壁那只老种猴的墙给掏穿了。哥儿仨轮番恶战,竟把老猴活活咬死了。失了一只种猴,赵场长却兴高采烈,因为依照他的商业逻辑,老猴那具硬邦邦的尸体只能说明它日薄西山,难当种猴大任了。
于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萧峰成了整个猴场的王者。
只可惜它被关在圈里,吃着小张配制的劣等食料,尽管对面圈里的母猴们纷纷撅起了红屁股,它却无法自由地享受唾手可得的爱情。
至于那虚竹,则笨得令人讨厌。它的笨,还引来了一顿打。记得快到年底的时候,所有负面情绪叠加起来,在我心里不断滋生出各种可怕的念头。我怀疑整个实验不会取得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小村,更没有单身母亲的音讯。这一切让我焦躁不安。
最冷的时候,赵场长那臭烘烘的养鱼池封了冰。他把雷管埋到冰下,炸出许多四分五裂的鱼,装了一车进南阳城给领导送礼,剩下几条炖了给我和小张下黄酒。
我晕乎乎去后院解手。刚解开腰带,虚竹竟隔着栅栏冲我呲牙咧嘴,呲得我心里起了股无名火。我当下回到屋里,从床下抽出一根榆木棒来,奔到虚竹的圈里。
一开始,虚竹还呲牙咧嘴想扑上来,可几个回合下来,它就只有窝在墙角吃棒子的份儿。对面的杨过给吓坏了,捂着脑袋不停地上蹿下跳。我恶狠狠地瞥了眼萧峰,这家伙还是岿然不动,一副王者风范。
这时,小张醉醺醺晃了过来,斜着小眼,靠着猴圈的铁栅栏,一边看我揍虚竹,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揍它有个毬意思,要揍就揍萧峰。”
● ● ●
小张的兴致上来了,他扯来一张麻袋,嘟嘟囔囔地说,“这萧峰也不是揍不得,塞麻袋里,揍起来不用担心坏它皮肉,赵场长发现不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就像受了魔鬼的诱惑,当下跟他进了萧大侠的圈。
萧峰见我俩一个提棒子一个拎麻袋,就开始呲牙,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声。
小张手里的麻袋向它脑顶飞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萧峰塞进了麻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伸手拍了拍麻袋,算是讥讽。可麻袋上忽然凸现一张脸的轮廓,迅速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我丢下棒子,用力把手指从那嘴里拽出来,出血了。要没有这层麻袋,我这根手指可能就报销了。
我还没回过神,小张已捡起棒子,一下抡到那张麻袋脸上。麻袋应声倒地,轱辘到墙角,小张和榆木棒子跟着招呼上去。他好像不是在揍一只猴子,而是在猛捣一麻袋土豆泥。我怕出事,就劝住小张,收了他手里的棒子。
这算是我平生头一次给人和猴拉架。
小张先把我推出猴圈,才敢去松那麻袋。说是去松,其实只是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绳一扯。麻袋开了,浑身是血的萧大侠跳出来。我和小张都在铁栅栏外,它只能迁怒于那片麻袋上,麻袋转眼就被扯个稀烂。
我和小张的酒都醒了,看萧峰身上的血,还是有些怕,于是打开水泵,接了胶皮管子,直接往萧峰身上冲。数九寒天,猴身上血倒是冲掉了,却多出了一层冰碴。
我手指虽还流血,但看那冰碴,就知这孽作得不小。脑里嗡嗡乱响,回屋躺下,连发了几天烧。再从床上起来,问小张,“萧峰怎么样?”小张说它也躺了好几天没动弹,估计是“够鸡娃子俅个呛”。
小张跟赵场长说萧峰是感冒烧的,放心,没事儿。转脸对我说:“日他娘的赵场长,自己在南阳城吃领导骂,回来也揍猴子哩!”
我蓦然无语,拎根儿火腿肠去看萧峰。它也不再管什么王者风范了,隔着栅栏就对我呲牙。它那口利牙被揍豁了,像个瘪嘴老太太。我心里不是滋味,把火腿肠从栅栏缝隙递了过去,萧峰也只是看看而已。我在猴圈外边发了会儿呆,就回屋去了。到傍晚再去看,火腿肠没了,圈里散落着几片肠衣。
后来,再安排母猴交配,萧峰就不行了,一次也不行。我只好用虚竹来顶替。可是一放母猴进去,这傻小子就迫不及待往上扑,母猴拼死抵抗,虚竹虽有蛮力,竟很少能得手。
● ● ●
我心急如焚,苦等三四个月,好不容易推算出母猴的排卵期,却没法让它们和公猴交配;没法交配,就没法怀孕;没法怀孕,就没法测试试剂K。
这就意味着,我还要在这小村无休无止地耗下去,直到省城彻底把我遗忘。
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独臂少侠杨过临危受命。杨过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让所有来它圈里的母猴乖乖地撅起屁股。这时,杨少侠才会伸出它那只独臂,扶住母猴的后背,神闲气定地把身子伏上去。
在一个雪花飞扬的清晨,我亲眼见识到了这场面,杨过和它胯下的小龙女停下来,一起转过头来看我。他们长啸一声,继续在风雪下旁若无人起来。
等杨过把所有处在排卵期的母猴在风雪中爱过一遍,整个实验就进入最关键的一步:要把试剂K注射到母猴身上。
我们选择在破庙里打针,主要是为了避免让场里别的猴子看见。
破庙已空,秋天来抓的猴子都被广东人的大卡运走了。据说,春节期间,食客们对猴脑的需求量激增,所以广东人出现在赵湖村,愈发频繁。
猴子们痛恨打针,跟小孩很像。我一个人没法摁住猴子,只好找小张帮忙。每天早上我和小张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破庙里,赵场长有时也叼着广东人送的万宝路,把脑袋缩在皮夹克里看热闹。
小张蹲在地上,反剪猴子的双臂,摁住它的脑袋。我弯腰下去,捏住猴子脑后那块松皮,紧握灌满“K”的注射器,把针头刺入猴子的皮肤,然后推针塞。
针塞纹丝未动,用力再推,还是不动。猴子大概是疼了,拼命挣扎,但被小张用力摁住,人和猴一起喘气。
● ● ●
我百思不得其解,抽出针才发现“K”溶液都冻住了。满满一针管的“K”,成了一根粉色的冰棒。我赶紧抽出针,手握针管,想用体温将冰化开。可手也冻僵了,握不紧。哈几口气还是不行,就干脆塞进怀里去捂。
小张松开摁在猴脑袋上的手,边打哈欠边和我聊天。那猴拼命回头咬,却只能转回半撇儿,被小张扇了一个嘴巴,便丢了锐气,蔫在那儿。
小张问我打这针到底是个毬意思。我说:“这是给猴子事后避孕用的。”他摇摇头,“我日,连猴子都避俅孕了。”
我从怀里拿出针管,“K”还是没有化开,混浊不清,成了半固半液的混合物。反复冻融会使药剂失去活性,我开始担心要是K真失效了怎么办?连猴带试剂,再搭上我这几个月,岂不都是白费了?
晨风在破庙里穿过,我忽然觉得东北的省城越发遥不可及。小张考上了兽医专科,嘴巴一张一合地表达对未来的憧憬。我一句也听不进,只看着那垂头丧气的猴子。它感受到我的目光,也扭过头茫然地看着我。
再次从怀里掏出“K”,化开了,红色冰棒变成了淡黄的液体。针头再次刺入猴子脑后,两毫升的液体缓缓注入表皮与真皮之间,与皮下体液混合,在渗透压的驱使下,由毛细血管进入血液循环系统,最终到达猴子的子宫。
那里,正有一个蓬勃发育的新生命。如果“K”真具有我们设计出的效力,它将引起子宫内的血管崩裂,这个新生命将被洪水般的母体血液冲出体外。
而住在一个河南省国道边的小屋的一夜一夜,我仍旧饱受失眠的折磨。夜深人静,默默躺着,对着在窗外扫过的车灯,听着潮水般涨落的汽车马达声。我决心要让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先从身体上做起。我要让自己拥有一个“刀削一般”的小腹。
在河南的棉花地里我没法锻炼。肌肉在不声不响地转化成脂肪。每周进南阳城洗一次澡,对着洗浴中心的大镜子心惊肉跳——镜里还晃动着其他几个白花花、大腹便便的男性躯体。肥肉随着脚步发颤,他们却习以为常。
二十多岁的我却在极力抗拒——我不想变成一个胖子回省城见单身母亲。
可这毕竟只是个小村,没有单杠,没有球场,只有一条无尽无止的国道。于是我特意去了趟南阳城,在地摊上买了一双“男人王”运动鞋。回村又再把迷彩裤膝盖往下齐刷刷剪掉,套上大门乐队主唱的T恤和新买的“男人王”,撒开丫子开始往国道上跑。
村民都看呆了,他们没法理解眼前这个甩着长发一路狂奔的家伙。可孩子们却很欢乐,他们跟在我身后跑,连同一群撒欢的野狗。
国道左侧是棉花地,一过十月,棉朵都被摘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叶。秋雨连浇带泡,枝叶都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整片田野在就只剩下灰色。广东人开着重型大卡从我身后呼啸而过,转眼消失在田野尽头的暮霭。
距离村子四五里远的国道上,有一个隐秘的岔口,顺着它一直往里跑,就会看到镇子。我曾骑三轮车去这镇里洗澡,或是赶集。
雪越下越频,后来,那双“男人王”也脱了帮子。我没法再跑下去,只好找一根麻绳,在猴场中间的空地上跳了起来。可是麻绳太漂,悠不起来。我就在当中缠上几条细铁丝,悠起来便呼呼生风。我越跳越快,甚至玩起小时候不敢染指的花活。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恢复了在东北时的健硕。对着南阳城洗浴中心的镜子,我看见自己原本鼓起的脸颊重又凹陷下去。
本该高兴,可心里又泛起了悲哀:我把身体练成这样到底为了给谁看?给单身母亲看?给猴子们看?给我自己看?
与此同时,注射过“K”的母猴的圈内,一直没发现任何血迹。
母猴的肚子们却一天天鼓了起来。我只是硬着头皮继续实验,往三十六只母猴脑后挨个来上一针,我就可以回东北过年了。
没多久,所有注过“K“的母猴,腹部一天一天不可逆转地大了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导师“实验彻底黄了。”
“行,知道了。收拾收拾回来过年吧。”
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仿佛看到这些母猴齐刷刷地做了母亲,独臂杨过则莫名其妙当上了几十只猴崽的爹。唯一兴高采烈的人是赵场长,他仿佛已经看见无数猴崽吱吱乱叫满天蹿飞,而他的猴场则像母猴肚子那样,越鼓越大。
“你们这药避个鸡娃子孕,当保胎药卖给咱村儿算俅了!”
我给杨过递过一根火腿肠,是我在河南递给猴子的最后一根肠。杨过却诚惶诚恐,迟迟不肯伸出那只单在胸前的手臂。我叹了口气,顺着栅栏的缝隙把火腿肠塞了进去。小张拍拍我:“恁要走了?再喝一顿散俅吧。”
村头小铺打的黄酒,南阳城买的刀鱼。酒酣间,小张说他兽医专业一毕业就找工作,找不着工作也要找个对象。他说广东人又下了大笔订单收猴子,赵场长一高兴就多给他发了一千块钱奖金,“挺俅够意思”。
收猴的订单?我心里有点堵,但猛灌两大口黄酒,忽而也就释其然了。
小张的模样我已记不大清了,只剩小小的眼,细细的卷发,简直可以抽象成卡通人物了。倒是那些毛脸赤腮的猴子,瞎眼猴、萧峰、虚竹、杨过,让我念念不忘。
回东北省城之前,我在南阳市中心找了一家理发店,把头发剪了。一位大嗓门儿的东北姑娘守在店里,说她不回东北,因为她对象就在南阳市,今年春节在对象家里过。
我问她想不想东北。
“咋不想呢,这疙瘩过年老没意思了,饺子都没酸菜馅儿的。”
我低头看着地上,发茬在不停地往下落。我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了短信:“我把头发剪了。”
如同剪掉的头发,我和她有去无回。
“剪完了哥,照镜看看咋样?”
镜子里现出一张学生模样的脸,茫然无措地看着我。我又去“班尼路”买了棉服,满是窟窿的大门乐队T恤被留在了试衣间。
● ● ●
绿皮火车,跟来时一样。省城已迫不及待地放了假,医学院也都空了。我独自躺在学校宿舍的床铺上,掏出那张回家过年的火车票。粉红色,硬座,巴掌大小的卡片,一端是省城始发站,一端是老家县城终点站,夹在其间的将是整整一夜的嘈杂、拥挤和污浊。
上车前洗个澡吧。我爬起来,揣好车票,扛着行李,去了学校的公共浴池。浴池只剩下一个看门兼搓澡的中年男人。
热水剩得不多,似乎给每个莲蓬头只匀了一点儿。每冲一小会儿,我就只能换个莲蓬头。冷了,换下一个莲蓬头,温的,我闭上了眼睛。
我仿佛忽然看到单身母亲小腹上的那条疤痕清晰可见。当时她难产,怕疼,就选了剖腹产。柳叶般的手术刀在她小腹上划过,像打开拉链一样,取出了一个满是血痕的新生命。是个女孩,当她长到四岁那年,我抚摸着她母亲的小腹,低头轻吻了一下那条粉红色的疤。
我睁开眼,在莲蓬头下胡乱冲了会儿,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搓澡的中年男人歪在门旁边抽烟,哈德门,又冲又呛,是单身母亲家小卖部最好卖的牌子。
我向他要一支点上,又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了条短信:“我人回省城了,报个平安。”
依旧没有回复。
我想打个电话过去,拨键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已记不清这女人的模样。当下变了主意,把号码删了。
我扛了行李,走出浴池,大口吸着零下三十度的寒气。校围墙外侧便是回家那趟车的始发站。非典时封校禁酒,大伙儿便在墙上开了个豁口,进进出出。
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就在这豁口,我帮单身母亲搬了好多箱啤酒。如今,我踏雪大步跨过豁口,吹着口哨,一个人。
次日就是大年三十了。我邻座是空的,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携着大包小包。
火车就像一段长长的磁铁,不停地吸附着奔往天南海北又互不相干的人。进了省城的大站,人骤多起来,攒动的脑袋和胳膊,夹裹着各式各样的行李,汇成一条粘滞无比的河流,人就像一条条拼命游却游不动的鱼。
又是天寒地冻的一夜。
黎明让车厢里一片欢快。路过一个大站,下了很多人,车厢越发静了。车厢里几个人都把腿放在对面椅子上闭目养神。吸烟区的连接通道空空如也,只剩地上的几根烟蒂。
要进终点站了,乘务员开始骂骂咧咧地打扫清洁。橘皮、香蕉皮、饼干渣、红肠衣、瓜子壳,还有残余汤汁的面碗……乘务员手里的黑色垃圾袋张开大口,伸了过来,我将面巾纸团成团,丢了进去。
我捧着行李包,对车窗大口哈气,很快又现出了一小块圆圆的透明。从那透明里,我窥见了没有一朵白云的蓝天,缀着几堆残雪的田野,还有只差一个白天就要到来的新年。
那与二十三岁有关的猴子、长发和单身母亲,在绿皮火车缓缓的减速中,逐一抛却在了身后的旷野里。
本文转自“有故事的人”(ID:ifengstory),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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